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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周興杰 康雯沁:網絡文學讀者批評的話語特征與審美旨趣
      來源:《網絡文學研究(第四輯)》 |   2022年11月18日07:16

      摘要:有必要從寬泛的“網絡文學批評”中離析出專門的“網絡文學讀者批評”,并對之予以特別的重視。讀者批評是有生產力的,它再生產閱讀興趣。網絡文學讀者批評的新特征主要表現在它是一“觸”即發式的表達,而且表達方式更加網絡化。由此,它在品評態度、話語的形象化和趣味化等方面形成了自己的審美旨趣。

      關鍵詞:網絡文學批評;網絡文學讀者批評;話語特征;審美旨趣

      “網絡文學讀者批評”概念的提出

      由于網絡的交互性,網絡文學創作與網絡文學批評是相伴而生的。因此,網絡文學批評也較早受到了人們的關注。從分量更為厚重的論著看,筆者目力所及,譚德晶教授的《網絡文學批評論》應該是這方面最早的成果。

      不過,譚教授的著作雖名為“網絡文學批評”,實際囊括幾乎所有網絡批評,是發表在網絡上的對網絡文學、傳統文學、其他文藝創作以及諸多社會文化現象的評論,因此更準確地說,是“網絡批評”而不僅是“網絡文學批評”。盡管如此,譚教授的許多論斷對于網絡文學批評仍然是有益的。整體看來,他對網絡批評的判斷是基于他對網絡這一媒體特質認識基礎之上的。在他看來,網絡時代,媒體已經進入了“自由時代”。他甚至樂觀地認為,互聯網時代,媒體已經消滅了“階級”,率先進入了“共產主義”時代。[1] 媒體自由實質是話語權力的下沉,它使能夠上網的普通人獲得言說的權力。因此,包括網絡文學批評在內的網絡批評進入了“平民”時代,批評成為“賽博廣場”上的眾聲喧嘩。這“自由”不僅改變了“誰可以說”的局面,還使“說什么”和“怎么說”也發生了改變。[2]基于這些認識,他也就不難得出網絡批評具有后現代性特征的結論。具體到網絡文學批評,這種后現代性又突出地表現在兩個方面:其一是“權威的崩潰”。這一點已經能從“冒犯”性體現出來,無須重復。其二是“消費主義、感官享樂主義和趣味主義風的盛行”[3]。它根源于科技推動的市場經濟大環境,又突出地表現在網民們樂于欣賞圖像和以“女性主義”為名的肉體欲望表達中。

      必須指出的是,譚教授關注的網絡批評或者網絡文學批評,是在付費閱讀制度建立之前的事物,剛剛在網絡世界誕生不久的網絡文學與網絡批評都顯得既喧囂、騷動,又充滿朝氣。時至今日,網絡批評的平民性、民間性沒有改變,其后現代性特征也不容忽視。正如譚教授敏銳指出的,網絡批評是對“日常批評活動的一種回歸”[4],也就是簡單而直接地說出你對事物體驗后的感受,這一特質在網絡文學讀者的批評中也一直沒有改變。

      但是本文所言的網絡文學讀者批評,已經與譚教授所論析的“網絡文學批評”有了兩點明顯的差別。其一,如果說此前的“網絡文學批評”是無門檻的,是網絡媒體本身所賦權的,那么,當前網絡文學讀者的話語權則部分地是用金錢重新購買回來的。例如,“本章說”功能只向付費讀者開放。同樣,網絡文學網站構建的虛擬社區也只向付費讀者開放,給了錢,你才能獲得相應的交流功能。其二,“網絡文學批評”的批評對象指向讀者感興趣的一切文學作品或文藝現象,例如金庸、古龍、黃易,乃至張國榮等。但本文所言的網絡文學讀者批評的文本對象僅僅指向在線閱讀的網絡文學作品。第二點的存在揭示了“網絡文學批評”概念本身的歧義性,即在譚教授那里,“網絡文學批評”既指對網絡文學的批評,更指發表于網絡的文學批評。而“網絡文學讀者批評”概念指向的,主要是在線讀者對以商業化、類型化的網絡小說為主要對象的網絡文學作品的批評,其批評主體與批評對象都具有在線性,而前者僅批評主體具有確定的在線性。而第一點差別的出現則表明,網絡時代還遠未進入所謂“共產主義”時代,資本的力量仍不容小覷。實際上,整個互聯網的建設和發展就是建立在資本大量投入的基礎之上,付費制度推動的網絡文學發展以及免費閱讀帶動的網絡文學產業變局,都說明了資本對網絡文學格局形成產生的巨大影響。當然,我們并不會以此否定網絡文學讀者批評的平民性、民間性。因為盡管網絡文學生產整體受到資本的影響,甚至毋庸諱言是為資本服務的,但是網絡文學讀者批評整體上沒有這樣的功利指向,而是讀者各自趣味喜好的直接體現。盡管資本想把網絡文學讀者變成過度消費的粉絲,但整體上他們仍堅持自身的文化權利,處于不斷與資本博弈的過程之中。因此,二者在話語形態上仍基本保持一致,具有明顯的承繼關系。當然,網絡文學讀者批評不再那么熱衷于去“冒犯”權威,而更多是躲避式的自娛自樂。

      《網絡文學批評論》出版之后,又出現了一些研究網絡文學批評的論著,如吳作奎等著《新文學批評文體研究》(武漢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唐迎欣著《網絡文學及其批評研究》(人民日報出版社2016年版)等,從不同角度對網絡文學批評問題繼續進行了研究,但是這些研究對“網絡文學批評”概念的理解和運用基本都跟《網絡文學批評論》一樣,并未注意上述差異。

      上述差異其實已不可忽視,并且讀者在網絡文學實踐中的作用至關重要。因此,我們認為有必要從寬泛的“網絡文學批評”中離析出專門的“網絡文學讀者批評”,并對之予以特別的重視。網絡文學讀者批評應該包含如下要素:首先,批評主體是普通網絡文學讀者。他們對于網絡文學的興趣是自發性的,是基于自身休閑的需要或的確是基于自身興趣而去閱讀網絡文學作品。他們的批評不需要專業的學術訓練和較高的文學素養,具有非專業性。其次,批評話語習慣于使用網絡用語。這突出地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使用在網絡文學讀者批評中自發形成的一些術語、概念;二是話語表達方式網絡化,經常使用流行的網絡用語句式等。再次,批評的對象包括三個方面:一是網絡文學作品。這是利用網絡媒體賦予的話語權直接針對網絡文學作品而發的評論。二是網絡文學創作主體。讀者批評與網絡文學創作存在直接而密切的互動,甚至能參與或改變網絡文學創作。三是其他網絡文學讀者批評話語。網絡媒體的交互性提供了網絡讀者直接交流閱讀體驗的機會,網絡文學讀者批評話語可以是對其他讀者批評話語的再批評。因此,網絡文學讀者批評是從主體、話語到對象的全在線性批評。它最貼近網絡文學、真實反映網絡文學讀者對作品的態度,因而對于網絡文學而言具有重要的價值。

      網絡文學讀者批評話語的樣貌與作用

      得益于網絡媒介的交流便利,也得益于網絡空間的民主氛圍,網絡文學自誕生之日起,讀者的評論話語就與之相伴。這些“書評”散落在文學網站、貼吧、微博等各種新媒體交流工具中,形態不拘一格,嬉笑怒罵率性而出,二十余年來已經構成了一套獨樹一幟的批評話語體系。

      對于不喜歡或者不關注網絡文學的人來說,網絡文學或是荒誕不經地胡編亂造,或是無休無止地“升級打怪換地圖”,甚至不乏低俗因素。他們對嗜讀網文的讀者就更不愿一顧了。但是看看網絡文學讀者的批評吧,你一定能從恒河星沙般浩渺無盡的話語中發現燦若星辰的精妙點評,從而徹底改變對網絡文學的刻板印象。在好評中,你能看到讀者對作者的花式贊美,看到如飽餐一頓般的心滿意足,看到色授魂與的迷戀與不舍。在差評中,你能看到言辭犀利的抨擊,看到切中肯綮的剖析,看到陰陽怪氣的吐槽。雖然更多的還是如話家長里短般的閑言碎語,但其中也不乏插科打諢的調侃、與作者心有靈犀的劇討、仿佛看穿一切的劇透以及自得其樂的“買股”站隊……此時你會發現,一旦獲得話語權和言說平臺,哪怕只喜歡讀“小白文”的大眾也不是什么“沙發土豆”,其中不乏頗為挑剔的“老饕”和優秀的“段子手”。大浪淘沙,為了能在海量批評話語中露個臉、博出位,網絡文學讀者們在組織自己的評論言辭時其實是很拼的。難怪有人會說:網絡文學讀者的評論比小說還精彩,透過那些妙趣橫生的評論,你能看到千千萬萬個有趣的“靈魂”。讀網絡文學讀者評論,就如推開讀者心靈之窗,洞察他們的所思所想、他們的喜好厭惡。換言之,讀網絡文學讀者的評論,就是了解他們的思想觀念、閱讀興趣和閱讀水平的最好方式。由此,可以對網絡文學的接受效應做出更為準確的判斷。

      書評即口碑,也是把握網絡文學作品優劣的最佳方式。毫不夸張地說,讀者書評的質量總是與網絡文學作品的質量成正比。通過讀者批評,你能發現哪里是大呼過癮的爽點,哪里是熱血沸騰的燃點,哪里是心痛欲絕的虐點,哪里是催人淚下的淚點,哪里是“笑出八塊腹肌”的笑點……當然,也知道哪章是寡淡無味的“水更”,哪些結局是江郎才盡的“爛尾”,哪部作品又是讓人跳腳的“太監”,再加上花樣百出的“玩梗”和歡樂不斷的“吐槽”,讀者批評常常會給你意想不到的收獲。如果說閱讀網絡文學本身就是一件快樂的事情,那么加上那些不斷“秀”出新高度的批評,則會直接讓這快樂翻倍。甚至,有些人抵擋不住讀者批評的誘惑,從盜版閱讀轉至正版閱讀,這也算是“棄暗投明”了吧。書評的力量,由此可見一斑。

      誠然,讀者內部也是有分歧的。忽略那些無腦的謾罵,讀者們較起真來的討論也是十分令人欽佩的。他們能發掘出作品中草蛇灰線的伏筆,找出書里書外的“證據”,腦補各種情節,探討各種設定,相互爭鳴,論戰不休。更有甚者,將作品論證發展為技術甚至學術研討。這些討論,其中雖然不乏讓人莞爾一笑的玩笑話、氣話,但總有些評論,會讓你發出“我怎么沒想到!”的驚嘆,產生“應作如是觀”的明悟。當然,也絕對少不了“究竟誰對誰錯?”的思考與推測。然后,你會愈發認真地閱讀,會對作品有更多的回味與思考,乃至產生也評點兩句或寫點什么的沖動。因此,讀者批評是有生產力的,它再生產閱讀興趣。

      讀者批評的重要性和力量還在于,它們是一張張晴雨表,反映著讀者群體這個“老天爺”對一部作品的好與惡,甚至能具體到哪一章、哪一段、哪句話、哪個詞。網絡文學讀者批評,不僅能借此做到“精準打擊”,還能做到及時推送。由于發表在網絡,書評不僅在讀者間流轉,而且能及時把意見傳遞給作者和編輯。這不像傳統紙媒上的評論,總是在作品完成以后才發聲,盡管這些評論更專業、更嚴密、更深刻,但它們能影響的,也只能是作者今后的創作了。進行時的讀者書評卻直接影響著進行時的網絡文學創作。作者能根據書評把握讀者的口味喜好,及時發現作品存在的問題,調整自己的敘事方向,甚至找到靈感。因此,聰明的作者不僅會汲取批評意見,甚至會邀約讀者參與創作。這是之前的媒體環境難以想象的文學生產方式。總之,讀者批評是網絡文學接受效應最直觀的、也是最充分的體現,它對網絡文學生產已經產生著巨大的影響,值得特別關注。

      當然,批評權力下移滋生的“讀者中心主義”和“讀者話語霸權”也是值得警惕的。無須否認,網絡文學是直接服務于讀者需求的文學,需要創作與接受的密切互動,但歸根結底,網絡文學創作仍然是一個有故事的作者,在尋找愿意欣賞他/她的觀眾。我們應該給予這樣的有故事的人以足夠的尊重,因為這快樂首先是由他/她創造的。我們沒有理由讓這樣的人為我們貢獻了聰明才智之后,還要受到精神和身體的傷害。為讓讀者批評發揮正面力量,抵制讀者話語暴力,更需要我們認真對待和研究網絡文學讀者的批評話語。

      網絡文學讀者批評話語的特征

      那么,網絡文學讀者批評究竟是什么樣的呢?大體上,網絡文學讀者批評包括如下三種話語形態:一是以“本章說”為代表的隨文而生的短評。二是以百度貼吧的帖子為代表的讀者長評。三是利用音視頻方式進行的批評。因第三種話語形態要求較高,而且經常與同人創作難以區分,故而在這里不作重點討論。我們對網絡文學讀者批評話語特征的分析主要基于第一、第二種話語形態。即使如此,我們也必須承認,網絡文學讀者批評浩如煙海,我們所作的分析難免掛一漏萬。盡管如此,我們仍然希望我們的分析能夠為認識網絡文學讀者批評提供一些有價值的見解。

      關于包括讀者批評在內的網絡文學批評,可以從多個方面進行研究。例如,有研究者就從不同角度探析了網絡文學批評的特征。他們認為,從批評活動的角度看,網絡文學批評具有“交互式活動特征”[5],具體表現為“空間轉換性特征”“活動資源再生性特征”和“交互式再生產特征”;從批評主體角度看,網絡文學批評具有“復合性特征”,具體表現為“身份的復合性”“審美取向的去中心化”“價值取向的多元化”[6];從批評文本角度看,網絡文學批評具有“多樣化特征”,具體表現為“文本構成的多樣性”和“表達方式的多樣化”[7]。應該承認,上述對網絡文學批評特征的分析都是言之有據的。在我們關注的網絡文學讀者批評中,也不難發現這些特征。不過我們同樣注意到,在分析網絡文學批評時,他們所選用的主要批評文本材料仍然與十多年前的《網絡文學批評論》沒有太大差別,而對當前最為活躍的網絡文學門戶網站用戶的批評話語關注不夠。實際上,盡管作為用戶的網絡文學讀者批評與唐迎欣等所論析的網絡文學批評有明顯的承繼關系,但是如前所述,由于這些用戶的批評活動是全然在線性的,不像網絡文學興起之初那樣:批評主體是由現實世界轉向虛擬空間的,因而從言說方式到認識觀念都具有某種過渡性。由于網絡文學門戶網站對虛擬社區功能的開發,像“本章說”這類彈幕式的評說方式的出現,也增強了網絡文學敘事與讀者書評話語之間的聯系。故而,當下的網絡文學讀者批評已經與多年前的網絡文學批評之間存在不容忽視的差異。且由于批評呈現的最直觀形式是批評話語,故而我們擬主要聚焦于話語層面來探析網絡文學讀者批評的新特征。主要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其一,網絡文學讀者批評話語不僅是隨意率性的表達,而且是一“觸”即發式的表達。網絡空間相對于現實秩序而言的自由度,一開始就賦予了網絡文學批評話語隨意率性的特點,這些批評話語幾乎是想說啥就說啥、想怎么說就怎么說。研究者們一再確認這一點,故不在此贅述。而借助于網絡文學虛擬社區彈幕功能的開發,網絡文學讀者的批評話語不僅隨意率性,而且真正做到了一“觸”即發。首先,在內容上,讀者對網絡文學敘事中的只言片語只要有了感受、觸動,就能將之發表;其次,在操作上,“本章說”這樣的彈幕功能使讀者評論的發表更加便捷、簡單,只要簡單編寫語句,輕輕一觸鍵盤或手機屏幕就能發表。例如現象級網絡小說《詭秘之主》第一章開頭就一個字“痛!”,結果這里的“本章說”超過140頁,其中讀者“一句”留言“第一?”獲贊8645次(2022年 5月19日數據),其他留言內容多是“二刷”“三刷”之類,意即“讀第二遍”“讀第三遍”之類。這些話看似與內容無關,但是實際上飽含了讀者對作品的不舍之情,所以才會一讀再讀。這充分體現了讀者們重新點開小說,看到第一個字那一刻的心理感受。這種一“觸”即發的表達,更為充分地體現了向“日常批評活動回歸”的特性,因為人們在日常生活中也是這樣,總是脫口而出地表達對當時所經驗到的事物的看法。這樣的批評話語雖然難見深度,卻真切可感,是讀者閱讀心理或當下心態的直接表露,自有其價值。

      其二,網絡文學讀者批評話語的表達方式更加網絡化,越來越熱衷于玩“梗”,形成自身文化信息密度。網絡文學讀者是與網絡有著親密接觸的人群,他們在創造網絡文化的同時也深受其影響,特別是所謂“Z世代”即網生代成為網絡文學讀者主流之后,其言行的網絡化痕跡更加明顯,這同樣影響到他們的網絡文學批評話語的表達方式。在這些批評話語中,網絡流行語、網絡流行句式隨處可見。例如,在閱讀《修真聊天群》的“完本感言”時,讀者“律夢暗冰”寫道:“咸魚了O_o啊!”讀者“幻侖”則寫道:“賢者模式。”以上都是典型的網絡用語,“咸魚”一詞來源于周星馳電影《少林足球》的臺詞,很多時候指不思進取的人生態度,這里大概是指可以休息了;“賢者模式”在網絡語中則指完成某事后身心空虛的狀態。而且“律夢暗冰”的“文字+符號”的評語類型更是典型的網絡化表達方式。表達方式的網絡化程度越來越高,不僅使網絡文學讀者批評與傳統文學批評有著明顯的形式差異(其實不止形式,也存在內涵差異),而且其與早期的網絡文學批評也拉開了距離。

      網絡文學讀者批評話語表達方式網絡化的最新表現就是:越來越熱衷于玩“梗”。《2020年度中國網絡文學發展報告》分析指出:“在年輕創作者的帶動下,‘網文梗’成為網絡文學反映文化趨勢和引領傳播潮流最顯性的內容表達。年輕的作者不僅可以靈活化用甚至發揚網絡上已有的‘梗文化’,更能夠成為網絡流行語的源頭,使得網絡文學成為一種獨特的話語場,深刻影響讀者的語言習慣和用詞表達。相較于視頻等其他內容形式來說,創作周期更短,信息密度更大,描述上更不受限制,因此可以更快地反映前沿文化趨勢和流行內容元素,引領網絡文化的傳播潮流。” [8]原本,網絡文學是典型的快餐文化、淺閱讀對象,但是,網絡用語、“網文梗”的大量出現,使網絡文學話語和網絡文學讀者批評話語部分地變成了“行話”“暗語”,非圈內人往往不明所指,同道中人讀到這些卻會產生某種“暗戳戳”的快感。由此可見,網絡文學圈乃至網絡文化圈的信息密度正在加大,正在形成某種文化格柵,以區分出圈內和圈外人。而使用網絡用語、“網文梗”,其內在的文化心理則是強化圈內人的文化認同感。

      當然,我們還可以說,彈幕等功能的出現使得網絡文學讀者批評的對話性更強,與網絡文學文本的聯系更加緊密。正如我們在對網絡文學“更”之體的分析中所提到的,它已經成為網絡文學新文體的一部分,形成互文共生的聯系。這進一步強化了網絡文學讀者批評話語的影響力。因為現在你讀網絡文學作品,很難不隨手點開“本章說”式的彈幕讀一讀,甚至跟著發表一些評論,如此形成有趣的“批評的循環”,讓讀者從中獲得更強的參與感。

      網絡文學讀者批評的審美旨趣

      網絡文學雖然自誕生之日起就以其“草根性”而著稱,但是細讀早期聲名鵲起的網絡文學作品,如痞子蔡、安妮寶貝等的小說,不難發現它們更投合的其實是“白領”階層的趣味。這并不奇怪。從網絡文學出身來看,它起源于北美的留學生群體,其后逐漸在中國不斷擴散、壯大,因此網絡空間雖然“自由”,但是在網絡文學最初發展的十余年里,能夠接觸計算機并有情致上網發表作品的人,多半都具有一定的經濟實力和文化素養。他們在現實世界的文學秩序中或許沒有位置,但是其社會地位絕對高于草根的普羅大眾。的確,彼時的網絡文學創作并非為錢,而是為了交流的需要和自我滿足,因此它內含審美旨趣,只是這旨趣屬于小資情調的白領群體,而有別于經典審美標準。

      網絡文學付費制度建立起來之后,網絡文學創作更為明確地指向了市場,也就是指向了愿意為之付費的能上網的大眾,用充滿想象力的類型化敘事去滿足在現實中欲求不滿的大眾的“YY”。此時網絡文學的“草根性”才更明確地覆蓋到了社會地位低于白領或小資的大眾群體。本文所言的網絡文學讀者批評,其批評主體正是他們。在探析這一批評的話語特征時,我們已經意識到,這種批評盡管發表于網絡,但絕大多數內容非常接近于日常生活中人們討論事物時的閑言碎語。因此,這樣的批評到底要秉持什么樣的標準呢?是否有審美旨趣內含其中呢?這就變成了人們不得不面對卻又不敢輕易斷言的問題。

      實際上,《網絡文學批評論》已經對這一問題有所探討。譚教授認為,網絡批評的美學特征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首先,它是“批評的狂歡”。因為網絡的“比特廣場”與現實的“狂歡廣場”實為“異質同構”,在此,人們還原為“原始的本真的自我”,所有道德的、政治的、身份地位的束縛被一并拋開,因而可以自由喊叫、自由言說、盡情宣泄。網絡批評就是這樣的眾聲喧嘩的批評狂歡。其次,它是“主觀精神的盛宴”。因為網絡批評者只是為了談談自己的體會和感想,不需要專家批評的“冷靜、客觀或所謂科學的態度”,所以,他們將“濃厚的個人經歷和個人情感在批評中直接融入”,并且會將“與作品接觸、認識、喜愛的過程娓娓道來”,是“抒情與批評的融合”。再次,它是“神韻批評的復活”。因為它欣然自得的即興式的評點注重感悟與印象,甚至具有“詩性智慧和詩意語言”[9]。我們認為,譚教授對網絡批評美學特征的概括,實際上就是對當時的網絡文學及其批評的審美取向的一種揭示。從其所列舉的網絡批評文本形態來看,它也的確體現了當時小資群體的審美趣味。應該承認,當下的網絡文學讀者批評一定程度上繼承了上述審美取向,但因為批評主體的變化和網絡媒介技術的發展,當下的網絡文學讀者批評也有著自己的審美追求。

      在闡述當下網絡文學讀者批評的審美旨趣之前,有必要澄清的是,這浩如煙海的批評話語很難說都秉持了一定的審美旨趣,很多只是為了消磨時光的閑言碎語。因此,探討網絡文學讀者批評的審美旨趣,應與網絡文學(或直言網絡小說)的審美品質聯系在一起,也就是說后者的審美品質實際上構成了前者審美旨趣的基礎。當然,網絡文學的審美品質本身就是一個非常重大的研究課題,我們在這里顯然無法詳細討論。在此,只能初步表明我們的基本看法,那就是網絡文學的審美品質在于:通過讀者代入式的閱讀體驗,網絡文學使讀者煩瑣的日常生活增添趣味,并在趣味體驗之上推動了他們對生活的意義建構。網絡文學讀者批評的審美旨趣是對這一審美品質的把握與表達。

      首先,作為一“觸”即發的表達,網絡文學讀者的品評態度是坦誠率真的。如前輩學者所指出的,因為批評發表于網絡這個類似于“狂歡廣場”的空間,它可以擺脫諸多束縛,即興評點,盡情宣泄。在探討網絡文學讀者批評的話語特征時,我們也指明它很多時候是一“觸”即發的表達,因而它“短”(簡單而直接)、“平”(不追求深度)、“快”(迅捷發布)。正因為如此,有審美旨趣的網絡文學讀者批評是真性情的批評。還需說明的是,盡管大多數網絡文學作品是幻想敘事,盡管網絡文學讀者對此也有清楚的認識,但由于他們習慣于代入式閱讀,故而他們對這些虛構故事的感受卻類似于對待日常生活中的“事件”。不僅因為網絡空間給予了他們不加掩飾的機會,還因為繼承了街頭巷尾評說家常的方式,所以他們能直接而鮮明地亮出自己的看法,這突出地表現在他們愛憎分明的批評態度上。不能否認,網絡文學讀者中存在簡單盲從的“腦殘粉”和為黑而黑的“噴子”,甚至不乏被雇傭的“水軍”混跡其中,但仍然可以說,真正的網絡文學讀者會毫不掩飾地說出他們對具體作品的好惡。對于喜歡的作品章節、段落,他們會積極留言發表感想,形成熱烈討論,甚至跪求更新,當然也會正話反說要“寄刀片”。對于不喜歡的作品章節、段落,他們也會直言“水”或“短小無力”,甚至表示會棄書而去。

      其次,利用網絡表達的便利,網絡文學讀者批評在批評話語的形象化方面又推進了一步。應該承認,從網絡文學批評誕生一直到現在,大部分的網絡文學批評都類似于“讀后感”。限于篇幅,本文不在此舉例,大家可以去貼吧等虛擬社區自行瀏覽書評帖子,不難得出相同結論。人們說網絡文學批評是“抒情與批評的融合”,注重感悟與印象,喜歡將接受過程娓娓道來,都是在說明這種批評不是在以理服人,而是在以形象感人,進而求得情感共鳴。本來,人們在網絡上發表批評的目的就不在于說服他人接受自己的觀點,而在于展露自己的閱讀感受。就此而言,網絡文學批評其實是很自我的。但是,網絡空間的特性又客觀增強了交流的密度,這又使批評主體在潛意識中渴望“秀”出自己,獲得交流中的認可。為此,當下網絡文學讀者在繼承前人長于抒情、詩化言說的基礎上,推進了批評的形象化。其突出表現,一是如前所述,突破純文字的表達,而采用“文字+符號”的表意方式,以此傳達更豐富的情緒。例如前文所舉的例子“咸魚了O_o啊”,其中的“O_o”就是一個笑臉圖,給這條批評增添了笑而不語的意味。這種方式是直接以圖像代替文字,讓“語評”變成“圖評”。二是根據自己的臆想,抽取網絡文學文本中的只言片語,直接演繹同人故事,表達自己的喜好。我們曾在評析《大國重工》的讀者反應時舉過這方面的例子,[10]類似的例子在網絡文學讀者批評中還有很多,故不在此重復。

      再次,為適應網絡交流環境,網絡文學讀者批評更加趣味化。網絡文學讀者批評趣味化的原因已如前所述,既是為了“秀”自己,也是為了獲得交流中的認可。網絡文學網站虛擬社區相關功能的開發,進一步放大了批評趣味化的需求。而像《修真聊天群》這樣帶有明顯的網絡化生活痕跡的作品的書評區,更是這種趣味化批評的聚集地,書評區里幾乎每天都有歡聲笑語。從全網的情勢看,這種批評趣味化的趨勢也是非常明顯的。2019年,起點中文網在年終盤點時特意列出了眾多讓讀者點贊、追捧的“妙評”。的確,如其所言,通過這些“神妙”的評論,你能看到讀者那萬里挑一的有趣“靈魂”[11]。

      結語

      從批評主體的角度看,在所有的網絡文學批評中,網絡文學讀者批評是最具在線性的批評,它既深受網絡空間特性影響,也受大眾生活方式的影響,因而也是最“帶感”的批評。盡管像我們曾經提出的,“網民讀者的在線評論……由于是隨感而發,難免失之偏頗,甚至因為虛擬空間的匿名性和便捷性,會導致評論的情緒化、極端化,進而形成眾聲喧嘩、混亂無序的非理性狀態”[12]。但是,因為它與網絡文學貼得最近,最能反映讀者閱讀趣味的發展變化,所以有其不可替代的價值,值得深入研究。

       

      參考文獻:

      [1] 譚德晶:《網絡文學批評論》,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04年版,第44頁。

      [2] 譚德晶:《網絡文學批評論》,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04年版,第50頁。

      [3] 譚德晶:《網絡文學批評論》,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04年版,第25~30頁。

      [4] 譚德晶:《網絡文學批評論》,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04年版,第81頁。

      [5] 唐迎欣等:《網絡文學及其批評研究》,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2016年版,第93~103頁。

      [6] 唐迎欣等:《網絡文學及其批評研究》,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2016年版,第106~116頁。

      [7] 唐迎欣等:《網絡文學及其批評研究》,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2016年版,第123~126頁。

      [8] 作家網:《2020年度中國網絡文學發展報告》,2021年3月18日,http:∥www.zuojiawang.com/xinwenkuaibao/45448.html,2021年3月20日查詢。

      [9] 譚德晶:《網絡文學批評論》,北京:中國文聯出版社,2004年版,第112~183頁。

      [10] 周興杰:《現實題材網絡文學的讀者反應——以〈大國重工〉的書友圈交流為例》,《中國文學批評》2020年第4期。

      [11] 起點中文網:《年終盤點特輯》,https:∥activity.qidian.com/noah/201912162,2019年12月31日查詢。

      [12] 歐陽友權:《中國網絡文學年鑒2019》,北京:新華出版社,2020年版,第14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