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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浪的景觀》:以青春為燃料燒出“未定型的景觀”
      來源:中國作家網 | 望道討論小組  2022年10月26日09:13

      望道討論小組由金理召集復旦大學現當代文學方向研究生、本科生參與討論,立足前沿現場、關注當下作品、傳遞年輕聲音。自2016年4月起,每次討論的整理稿均由望道討論小組的微信公號“批評工坊”推送、發布。

      《浪的景觀》 作者:周嘉寧 出版社:上海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2年8月

      金理、孫辰玥、周樂天、謝詩豪、李琦、曹禹杰、汪蘆川、歐陽可欣8人正在討論中

      情緒是這部小說集的核心

      金 理:周嘉寧小說集《浪的景觀》一共收錄三部中篇,按照發表順序,不妨從《再見日食》談起。這篇和后面兩篇《浪的景觀》《明日派對》相比,風格似乎有些差異:前者尖銳充滿緊張感,后兩者就有舒緩的筆調。周嘉寧當年赴美參加寫作營的經歷參與到了《再見日食》的創作中。我會聯想起王安憶在愛荷華遇到了陳映真,可能對于作家而言,這往往是具有“決定意味的時刻”。

      孫辰玥:周嘉寧所理解的愛荷華和虛構的佩奧尼亞間的指涉關系一定是復雜的,當她對這個跨國界的“空間”進行了一番有意味的梳理和創造之后,我覺得文本中的緊張感未必指向崩裂,也有可能是要沖擊出一個記憶的“出口”。泉在告別前曾對拓說“想象你就是我,一個更為正常的我”,兩人都是通過對方來感知并想象自我,然而“對方”常常是以一種既脆弱裸露而又回避觸碰的狀態出現的,因而彼此只能感受到自己如何在痛苦中消耗能量,但那些創傷卻依然還沒得到紓解和愈合。所以,我在讀小說結尾的時候就不禁想到,當拓得知了泉此前和此后的故事后,說“無論泉在世界的哪一部分再次出現,都代表著那里可能存在的出口”,是不是意味著這樣一種可能性——拓對于泉,對于這些青年在佩奧尼亞看似開放中的“封閉”,對于他們未完成的相互理解,會做出一些新的嘗試。

      周樂天:我覺得《再見日食》里拓和泉這兩個主要人物過于浮光掠影了。拓簡直有些像在指涉川端康成之類的人物了。當然不是說不能寫這樣級別的作家形象,甚至也可以說作者是在諷刺拓,抑或是諷刺時人對文學作品的判斷能力。但不管怎么樣,拓在小說中的總體形象還是更像一個感傷的文藝青年而非作家,我看不出他身上本應具備的、與作家身份相符合的思辨能力。如果說對拓的人物塑造過于溫吞,那么泉的形象則是過于尖刻且單薄了。作為一個沒有真正登場、憑著朋友記憶出現的人物,或許這種單薄還較為說得通一些。

      金 理:對《再見日食》的意見分歧,也說明這部作品的難度。天才少女是個太過尖銳的人物,仿佛錐處囊中,鋒利的尖刃一定會刺破口袋。同時泉和所關聯的歷史風暴之間的關系又非常迫近。“作為歷史的人質”的特殊性以及由此建構起來的人與時代的關系,這兩點疊加起來,就不會給作家的閃轉騰挪的藝術空間留下多少余地。由此來看,我倒能理解拓的“過于溫吞”,需要一個性格不那么鮮明、行為不那么主動、和時代的關系不那么直接的人物作為泉的對鏡。拓離開日本時與朋友絕交,在后者看來,當創傷性事件發生過后,青年人不應該撤離歷史現場。拓的選擇可能會接近作家的態度,人在面對時代時可以松弛一些,不那么直截。但是如果這樣理解的話,大家怎么看待周嘉寧反復提及的申奧成功那個晚上(這不僅是作家自述中青年時代的開始,也是這批作品誕生的原動力之一),國家贏了,青年們無比歡樂,這種同頻共振好像又回到個體和時代之間更為直線、單一的關系。

      謝詩豪:情緒才是這部小說集的核心。三篇小說中反復出現類似“世界中的世界”的表達。這不是偶然,那些“世界”都指向一種內心感受,比如拓和泉一起停在湖心,感覺自己身處一個世界中最小的世界,“沒有其他人可以抵達”。這個“最小的世界”在現實中當然不存在,但它對拓而言卻無比真實。再如作為電臺主持的張宙,對“我”和王鹿而言活在電波里,卻可能比現實中的人更“真實”。這或也突出了小說的真實觀,即一種以情感為依托,以可能性為基礎,以“信”為要義的真實。

      以情緒為中心的寫法在《浪的景觀》和《明日派對》上是成功的,這兩篇小說的人物背景都很輕,讀者隱約知道一點“我”和群青的家庭背景,對王鹿、瀟瀟的過去了解得更少,但這不影響我們理解他們,進而體會小說想要傳遞的情緒,有時我甚至覺得周嘉寧是有意地不去“描寫”,擔心過多的細節會“傷害”情緒。但在《再見日食》中遇到了一點困難,就像金理老師所說,歷史的風暴太強,人和風暴的關系太緊,像在一段輕盈的樂章中突然出現一個重音,很難讓人視而不見。

      李 琦:再回應一下個人感受和時代氛圍的問題。申奧成功的那個晚上對小說人物和親身經歷這一事件的周嘉寧來說,可能是一種很朦朧的氛圍,為當時那種集體性的喜悅所震懾。這和她從日食這種自然現象中感覺到的差不多,為之感動的是那一時刻“共振的心靈和情感”“以及隨之而來的溫柔”。有意味的是,這一事件或者說這個夜晚被周嘉寧賦予了非常重要的個人意義。她曾談到,這個夜晚是她人生的開始。之前是懵懵懂懂的少年,對世界也沒有什么認識,18歲第一次出門遠行,就遭遇了這樣一個充滿了喜悅和友善的夢一樣的世界。這個夜晚最終凝結為一個很有象征意味的標識,代表著她對世界的最初感知,成為她人生中某種底色性質的存在。而這種天真樂觀的底色卻似乎隨著主體的成長,逐漸成為一個被懷疑的對象。周嘉寧曾對這種矛盾有很概括的表達。她說,因為她的人生底色那么樂觀明亮,所以她后來經常會懷疑,這種明亮的底色是不是導致她在后來很長的時間內,對很多事物的看法存在一種偏差。當時的快樂是幻覺嗎?如果當時的快樂是真實的,那么現在的痛苦又從何而來呢?所以我覺得,周嘉寧的這些小說其實是以個人的、細膩的方式呈現了很大的命題:近30年時代的這種曲折走向,給一代人,至少是一代人中的一部分人造成了一種前后矛盾的生命體驗。面對這種矛盾和斷裂,他們非常困惑,難以將其解釋為一個完整的故事。周嘉寧小說中那些猶疑滯澀欲言又止的部分,正是這種困惑和困難的表現,她和她筆下的主人公都在經歷一種“祛魅”的痛苦。

      看見更為遼闊的“青春”

      曹禹杰:我們似乎確實能夠在周嘉寧的小說中指認一個又一個時刻:911、申奧、非典等等。問題在于,周嘉寧真的是要去銘刻這些事件以及它們帶來的政經文化與社會心態的轉折嗎?我覺得周嘉寧的態度可能更復雜。《浪的景觀》里群青和“我”有一段對話,從中可見群青的態度頗堪玩味,他身上有一種高度的自覺清醒與天然的灑脫不羈,他不曾想過要把眼下的一切凝結為紀念碑,真正讓他如癡如醉的,恰恰是在尚未掘通的隧道中冒險的過程。在那一刻,無限的可能性在青年人的面前徐徐鋪開,而當種種可能性最終收束為一個固定的出口時,他又能無比灑脫地將這一切棄之身后,繼續邁向前方。我覺得這是周嘉寧寫作中難能可貴的一點,也是她為當代文學史中的青年譜系做出的貢獻。

      汪蘆川:對于周嘉寧這一批新概念作文大賽出道的“80后”作家來說,“青春”是無法繞開的主題。《風姿花傳》中曾經提到,一個能樂演員如果到了50歲,之前20歲、30歲、40歲的技藝都還“保存在自己的現藝之中”沒有消失,如果這時候再表演20歲,那就是一種復合形態的、人生經驗累加以后的20歲姿態。周嘉寧曾借用這個例子來談自己的小說寫作,認為這是小說技藝有趣的地方,因為那是復合形態經驗的虛構投射,而不是青春本身。但從審美來說,她承認喜歡的人或者世界,確實多少都有些少年心境的投影。對于具有少年感的生命狀態,周嘉寧似乎有一種持久的審美傾向。在周嘉寧的作品里,我們能看見青春的實體,而更多的時候,是青春的倒影,一種有歷史意味、意涵變得更為遼闊的“青春”。

      歐陽可欣:如果回到全書的標題,回到“景觀”這個核心意象本身,會發現周嘉寧所有故事的書寫都不妨作為一種典型的、具有“現代性”觀看方式的產物:超越特定的時空,以明確的“歷史的后見之明”進行重構或解構。周嘉寧在小說中不斷表現出的在“說破”與“不說破”之間的搖擺,實際可以認為是對于青年時代懵懂擁有的一切不成熟的想象和激情的確認與保留。身處歷史之中,我們都沒有辦法預測此時此地的情感與行動在20年之后會激起怎樣的波瀾,但只要所有這些確實地生成于、黏附于個體,成為個體生命中真實存在過的經驗,那么它們就不應當被輕易否定。

      周嘉寧在小說中通過還原一種“疊合性”的真實,將中年人的質疑、懷舊、因循、暮氣和年輕人的浪漫、肆意、反叛融合在一起。在這個意義上說,無論是那些可以被輕松辨認出的屬于“80后”作者的反思,還是尚且年輕的一代所表達的否定和懷疑,都可視作對具有真實性的歷史事實的尊重、確認、妥善保存。《明日派對》結尾寫到三個人在蘇州河上違規劃船,“我們奮力將小艇劃向岸邊”,讓我一下想到《了不起的蓋茨比》的結尾,“于是我們逆水行舟,奮力向前,被不斷地向后推,直至回到往昔歲月”。當然菲茨杰拉德是毫不保留地在悼亡一個逝去的好時代,周嘉寧顯然不認為過去必然是美好的,她看到這一懷舊浪潮中有意無意的自我美化,但這并不妨礙每個個體重視、重拾舊時光中所發生與沒有發生的種種。周嘉寧寫到此處時當然未必想到蓋茨比,但就我個人的閱讀感受而言,他們的的確確在對過去年代,尤其是要以青春為燃料才能燒出的景觀的態度上達成了某種共識。

      李 琦:很贊同可欣的看法。似乎對周嘉寧來說,如實地呈現這種張力、分裂,比選擇一個明晰的正確的立場更加重要。這一點正是她的誠懇和她的寫作的獨特性所在。《浪的景觀》中寫到的那個挖到一半的跨江隧道,即一種“未定型的景觀”。未定型的意思就是最后的結局還沒有呈現出來,還充滿了未知的可能性。它雖然最終一定會有一個結局,但這并不意味著,這個結局就是未定型時期的唯一結局,只不過歷史選擇了其中一種,后來的人就會理所當然地覺得這一種就是歷史的必然,然后站在這個終點一路追溯上去,去解釋和批判那個起點。但其實結果和開端之間并不具有一以貫之的唯一的因果線索,而是有著深廣的溝壑。對終點的否定并不意味著要連同那個起點也一并否定,在終點處所感受到的痛苦并不能完全解構掉在起點處所感覺到的快樂。在這個意義上,這兩篇小說不是單純的對逝去的黃金時代和青春歲月的懷念,而是在呈現一種被壓抑的可能性,一種被壓抑的能量。

      周嘉寧由此對那個問題——面對今天的痛苦,昨天的快樂是幻覺嗎?——做出了一個階段性的回答,這個回答就是:她雖然在持續地成長和反思,看到世界更多的面向,但她認為年少時所感知到的那種振奮和快樂,那種向上的氣流非但不是一種幻覺,還是一份給當下的自己以支撐的珍貴的精神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