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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記憶重構與現代隱喻
      來源:《民族文學》 | 肖龍  郭金達  2022年10月27日08:37

      主持人:

      歡迎肖龍老師做客本期“云客廳”。您是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文學創作的,至今將近三十年,可以說是碩果累累。可否與大家分享一下,您當初是如何喜歡上文學,又受到了哪些作家、作品的影響?

      肖龍:

      我喜歡文學,和我母親有直接關系。

      早前我姥姥家是村里的大戶,我母親受過良好的教育,讀過私塾,寫得一手好字。我父親當時是姥爺家的羊倌。兩個年輕男女不知怎么就好上了。后來,我母親嫁給我父親。我出生后,母親每年都帶我到姥姥家住幾天。那時姥姥家已經沒落,空蕩蕩的深宅大院,只剩下幾間雜草叢生的偏廈,和幾頭瘦骨嶙峋的騾子。這些騾子見陌生人就打響鼻。夜里我睡不著覺,母親就從書櫥里找出一本散發著淡淡霉味的書給我讀。

      那是一套線裝繡像本《紅樓夢》。我剛滿七周歲時,就在母親的幫助下,通讀了《紅樓夢》。《紅樓夢》就成了我第一本啟蒙書籍,也在我心中深深地埋下了文學的種子。讀初中的時候,我開始動筆寫些有趣的故事,發表在當地的報刊雜志上。大學畢業后,我到《百柳》編輯部工作。編輯部在北京設立發行站。發行站坐落在北京東郊的金臺路,當時是國內最大的圖書批發市場,這里可以遍覽國內外出版的圖書及許多世界文學名著。在閱讀各種文學書籍的同時,我系統地讀了魯迅、沈從文、老舍,及福克納、海明威、米蘭·昆德拉、馬爾克斯、博爾赫斯、懷特、西蒙等西方現代派作家的作品。這些文學巨匠的作品讓我開闊了眼界,給我輸入了新鮮血液。特別是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和西蒙的《弗蘭德公路》《農事詩》成了我愛不釋手的枕邊書,對我日后的創作產生重要影響。

      主持人:

      據我所知,您的生活經歷也同樣是十分豐富的,從事過多種工作。生活往往是作家創作的土壤。可否談一談這些生活經歷給您的文學創作帶來的影響?

      肖龍:

      文學來自生活,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創作積累大體通過兩種方式,一是書籍,二是生活。書籍是可見的,是前輩或同道把他們的認知用文字傳遞給閱讀者,讓讀者直接獲得經驗,體察人類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而生活是無形的,它隱匿在大千世界中。柴米油鹽醬醋茶,庸常生活是瑣碎的,這些細節圍繞在我們身邊,樣樣都有它存在的意義和道理,需要我們去發現,去捕捉,去整理。書本知識和生活經驗二者結合,提煉出的屬于自己的真知灼見儲存在大腦里,就成為我創作的寶貴資源。

      文學創作除了專業知識、靈感沖動和想象力外,人生經驗和社會閱歷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輕飄飄的筆觸寫不出厚重的東西。后來我就辭去工作,決定下海闖蕩。我做過很多工作,如圖書推銷、文史撰稿、雜志編輯、公司經理等。這期間經歷過的許多人和事,我都記錄在筆記本里。這些都為我后來的創作提供了很好的素材。

      主持人:

      可以看出,您對于生活非常細心,對于寫作也真的是非常熱愛啊。您是《民族文學》的老作者,在本刊發表過多篇作品,小說曾獲得過《民族文學》年度獎。感謝您多年來對我們刊物的支持與熱愛。可以談談您與《民族文學》的交往嗎?

      肖龍:

      我創作起步比較早,前期比較順利,作品逐漸往上走。短篇小說《鍋扣》,中篇小說《大山》《永恒的獵人》等陸續在《草原》等省級刊物上發表。1993年深冬臘月,大片雪花敲打著窗欞,我的一部中篇小說殺青了。我冒雪騎自行車到五里之外的公社所在地,將這篇墨跡未干的小說稿子投進郵箱里。這就是后來哈聞老師從自然來稿中篩選出來,在1994年第1期《民族文學》刊發的中篇小說《黑太陽》。小說發表后,在全國產生了較大反響,文學批評家金大中先生撰寫評論文章。同年,又被中國外文局選入“中國文學經典”翻譯成多種文字介紹到國外。當時我還是個二十出頭涉世不深的小伙子。這無疑讓我看到文學創作的曙光,堅定了我在這條路上走下去的信心。

      文學創作三十余年來,我有七個中篇在《民族文學》刊發。《民族文學》是我起步的基石,也是我的精神家園。我的創作能走到今天,和雜志社領導及編輯們的扶持是分不開的。特別是前任主編葉梅老師和現任主編石一寧老師,給予我很大的支持和關照。石一寧老師推薦我加入中國作家協會,介紹我到魯迅文學院學習。我還參加了《民族文學》作家培訓班的學習改稿。葉梅老師每次見到我,都會詢問我創作情況,鼓勵我“堅持!堅持!”,這親切的聲音至今猶在耳旁,成為我的創作動力。

      主持人:

      您于本期發表的小說《失憶癥漫記》是一篇精彩且富有特點的作品。給我一個很深刻的印象是:該小說在視角展開上,并非單獨用一個主角的主視角展開敘述,而是采用多個角色的視角從不同角度共同講述故事,形成了一種類似于“群像劇”的效果。這并不是一種很常見的描寫方式,可否談一談您在這方面的創作匠心?

      肖龍:

      《失憶癥漫記》這篇小說寫作周期很長,從動筆到小說完成,幾易其稿,斷斷續續差不多用了一年時間。讓我最費腦筋的還是人物進入故事的角度問題。開始策劃的時候,用的是傳統單線寫法,但是寫了幾章寫不下去了。感覺沉悶、單一、蹩腳,像個裹腳的老太太講故事。后來采用了復式結構,這樣看上去情節曲折豐富些,但總感覺故事還不能充分展開,顯得磕磕絆絆,疙疙瘩瘩。幾次調試下來,最后選擇了多視角共同推進故事的方法。讓人物都自由活動,站立起來,自己講述自己的故事。以后就豁然開朗,一切問題都順理成章,迎刃而解了。筆觸激情飽滿,寫作也順暢起來。在小說中,每一個人物都是獨立的一條河流,它們從遠山而來,穿過深澗幽谷、一路向前,匯聚成浩瀚的海洋。這樣處理不但使人物多彩紛呈,故事張弛有度、跌宕起伏,還深化了主題,并且產生了獨特的藝術效果。

      其實,這只是還原了生活自然狀態的一種嘗試。世界本就是由無數個單元組合而成,每一個人都是獨立的,都是自己的神,擁有獨立的思想、獨立的行為方式、獨立的眼光。因為人們進入事物和觀察事物的角度不同,事物呈現的方式也有所不同。這才是完整的大千世界,真實的人間煙火。

      主持人:

      尊重人物的獨立性,也是這部作品令人印象深刻的一點。在小說中,“失憶癥”像瘟疫一樣在當地傳播開來,確實是十分罕見的現象。請問這一情節構思是否來源于生活經歷,有沒有創作原型呢?

      肖龍:

      小說來源于生活,但不是生活的照搬。這是小說藝術的規律。《失憶癥漫記》是篇象征意味較濃的小說,我追求的是生活折射的影像,而不是生活本身。

      港臺泛情劇常常有這樣的情節:當劇情被推到崖頭,無法演下去的時候,導演慣常會安排一場車禍,或一次意外,使主人公昏迷不醒。等主人公醒轉過來,突然失憶了,頭腦變得一片空白,過去的愛恨情仇都化為烏有,身邊的親人也都成了陌生面孔……這是演戲,是導演為劇情想出的救場手段。那時我就突發奇想,如果這種事真正發生在現實生活中,那該是怎樣的情景呢?在頭腦中經過多次推演后,結果讓我驚出一身冷汗。

      “遺忘”和“失憶”不同。遺忘是人的生理官能反應,而失憶卻是人心理的,也就是說人的意識形態出現了問題。在小說中,我引用了現代醫學對“失憶癥”下的定義:“‘失憶癥’患者雖喪失對過去經驗的記憶,但并無生理上的癥狀,失憶現象純系由心理原因所形成。癥狀初步表現為患者對發生前后數小時內的事件失去記憶,嚴重者前事悉數忘盡。”患了“失憶癥”的人不但數典忘祖、還會迷失自我,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記憶”對于小到個體的人,大到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是何等重要!只有記憶才能不忘歷史,優秀的文明才得以薪火相傳,社會才能發展,民族才能自尊、自愛、自信、自強,才能高瞻遠矚,展望未來——這也是這篇小說的意義所在。

      主持人:

      象征、隱喻是您在小說創作中常用的手法。從近年您發表在《民族文學》的幾個中篇看,對女性描寫用墨很多。從情節與文字中,我們能夠感覺到筆觸飽含的深情厚意。《失憶癥漫記》這篇小說成功塑造了神秘豐滿的石榴這一女性形象,能否談一談您設置這個人物的初衷,“石榴”在小說中是否也被賦予了某種象征意義?

      肖龍:

      沒錯,在我大部分小說中,我都濃墨重彩地塑造著女性形象。這源于我的母親,在我心中,母親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最圣潔的,是神一樣的存在。

      在《失憶癥漫記》這篇小說中,石榴是浪蕩的劁豬人阿爾斯帶回到村子的女人。石榴的到來,在村莊引起不小的波動。她用智慧和勤勞,不但改變著阿爾斯的陋習,使荒棄多年、破爛不堪的家有了模樣,還給沉寂的村莊帶來了活力。她勤勞、美麗、大度、通情達理,得到村里人稱贊,女人們圍著她探討衣服的樣式、穿著打扮;男人夸獎阿爾斯有眼力。在一次村里為逝者置辦的“殯席”上,石榴鼎力相助,在廚師缺席的情況下,親自下廚,做出豐盛的飯菜,為村長救了急,更得到人們的好評,成為男人心目中理想的追求對象;在村莊女人們醋意的非議中,頂住壓力,收養棄兒;更是失憶癥在村莊蔓延之際,舍小家顧大家,為進山尋找救治疾病的草藥而迷路失蹤。

      作為植物的“石榴”是民族團結的象征。小說主人公“石榴”更是傳統美德的化身。細心的讀者會在小說中讀出這樣暗示的句子,第九章“跳兔子”中,“笛子”堂叔阿爾斯帶著石榴到“笛子”家做客時,這樣寫道:“‘笛子’堂叔阿爾斯帶回的那個叫石榴的女人在外屋擇菜。石榴摘了紗巾,一身束腰綠襖白長裙(后來我才知道女人穿的是當時流行的服裝),淡施胭脂的臉被手里拿的綠葉菜映襯得像盛開的花朵。”十二章“胡啵啵”中,石榴給大家敬酒:“石榴給大家敬完酒,朝大家抱抱拳,又返回灶房做飯炒菜去了。”等等。

      為使小說中女主人公神秘化,我特意模糊她的身世。讓她從石榴中來,因石榴而去,為最后女主人公化身石榴回歸,治愈村民失憶癥埋下伏筆。

      主持人:

      在小說開篇,您談到過寫了一篇關于“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稿子。“人類命運共同體”一直是當下備受關注的話題,可否與大家分享一下您在這方面的心得體會?《失憶癥漫記》這篇小說,是否也與這一主題有關?

      肖龍:

      人類命運共同體是一個內涵豐富、思想深邃的理念,是凝聚世界共識的大智慧。身負“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之志,心懷天下蒼生,心系黎民百姓。如今世界局勢動蕩不安,世界格局急遽變化。團結與分裂、開放與封閉、合作與對抗,在這諸多挑戰關鍵時刻,需要一種超越地域與時空的智慧,方能在變局中,高瞻遠矚,洞悉大勢。從近年來世界發生的重大事件來看,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越來越成為了一種世界共識,不僅成為深深融入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的文化基因,而且也成為引領世界和平發展的強大動力。由此可見,在世界不同民族的文化交匯中,用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去應對各種挑戰,相互尊重、彼此借鑒、和諧共存,這個世界才能多彩紛呈、平和安定。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我們可以把小說中描寫的村莊看成是人類世界的縮影。用“人類命運共同體”點題,并將這種理念滲透到小說的情節中,引導著故事的最終走向。小說采用象征、隱喻、魔幻等現代手法,用孩童視角,多條線索同時推進,在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中,營造出撲朔迷離的藝術效果,詮釋了“人類命運共同體”主題——雖然人們在日常生活中為雞毛蒜皮小事,相互算計,彼此猜疑,但到了共同命運相關的時刻,只有團結一致,共克時艱,才是人類走向未來的唯一途徑。

      主持人:

      尊重獨立性,同時又書寫團結一致、共克時艱,形成共同體。在多元化愈發盛行的當下,這可謂是大家都希望能達成的一種理想狀態,也體現在了您的作品之中。您這些年的文學創作有階段性變化嗎?比如題材、主題方面的變化。

      肖龍:

      我的創作到現在大體分為三個階段。縱觀我這些年刊發在《民族文學》的作品,便可以看出清晰脈絡。第一,感性創作階段:也就是我初始寫作時期,我把它叫作“后獵人時代”,那時候寫的多是以獵人為主的故事,其間也有故鄉人物命運故事。素材多來自長輩的講述或是家鄉人的道聽途說。比如20世紀末刊發的《黑太陽》《山林之秋》等。第二,經驗創作階段:我把它叫作“后城市時代”,這階段寫的小說多是以在城市闖蕩時的經歷、鄉愁,或是青春無忌時的離愁別緒為主,如《蟻群》《偶然事件》《牛糞》等。第三,理性創作階段:也就是近時期的創作階段,創作多以資本侵襲下對人的價值觀的重新確認,和變革時期人的生存狀態為主題,如《英雄》《榆樹》《舞蹈》《青煙》等。

      主持人:

      那么,您今后的創作方向是什么,您將從哪些題材入手書寫故事?

      肖龍:

      今后我會把更多的筆墨深入到我的故鄉。那片生我、養我的熱土正在發生著前所未有的變革。我將在不斷的回望中冷靜思考,挖掘出能感動人類靈魂的東西。

      主持人:

      從這次訪談中,我能深深感受到您對生活的思考以及對文學的熱愛,相信您一定能寫出更多優秀作品。感謝肖龍老師接受我的采訪,與我們分享感悟。祝您在今后的文學創作中收獲滿滿,再創佳績!

      肖龍:

      感謝《民族文學》!謝謝!

       

      對談者簡介:

      肖龍,蒙古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生于內蒙古喀喇沁旗,現居赤峰市。20世紀末開始文學創作,在國內各大報刊發表文學作品二百余萬字。曾獲百柳文學獎、《民族文學》年度獎、內蒙古 “敖德斯爾”文學創作獎、內蒙古 “索龍嘎”獎等,部分作品入選《中國民族精品小說選》《內蒙古新世紀詩選》等選本。

      郭金達,男,蒙古族。《民族文學》編輯,北京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八屆高研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