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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張秋子×周曉楓:閱讀能治病嗎?
      來源:讀庫(微信公眾號) | 張秋子  周曉楓  2022年10月20日08:07

      按:前陣子,《萬千微塵紛墜心田:文學閱讀的生命化》一書作者張秋子與作家周曉楓來到讀庫大客廳,就“閱讀能治病嗎?”這個主題展開探討。她們從自身經驗出發,為我們提供了一份對文學閱讀效用的思考和觀察。以下為本場對談的文字實錄。

      對談嘉賓:張秋子(右)周曉楓(左),2022年8月13日,讀庫大客廳。

      張秋子:各位好,很榮幸,我是第一次來到讀庫大客廳。今天要聊的內容其實很簡單,也想聊得輕松一點,不要像學院派或學術派那么嚴謹,所以我們會聊一個常見的話題——"閱讀能治病嗎?"

      結合我自己的專業來說,就是讀小說能不能治病?我對這個問題的興趣,源于日常生活中的經歷。有一些朋友,他們平時完全不讀書,但會來問我:在日常生活中遇到困難,比方說領導不喜歡我,覺得我很幼稚、辦事不周,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一本書,讀了它,領導就喜歡我了。我很犯難,不知道怎么回應。為什么我們會相信在現實生活中遇到的問題,居然可以通過讀書來解決,而我們平時又根本不讀書?

      所以今天想聊的一系列問題都跟文學、閱讀、疾病有關。這個疾病可以是生理的,也可以是心理的某種狀態。文學在發展過程中,有很多時刻都跟疾病產生了千絲萬縷的關系。現在大家都戴著口罩,是因為我們正經歷一場疾病,它在古代被稱為瘟疫。過去,無論是中國文學還是西方文學,都有大量書寫瘟疫的著作,所以文學、閱讀和疾病的關系很密切,但是它真的能治病嗎?

      特別好奇在場的各位,在生活中有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問題,你們讀書的時候,真的覺得它能解決問題嗎?

      讀者:張老師、周老師好。我空閑的時候,不知道怎么打發時間就會閱讀。我從2018年開始訂《讀庫》,書里的一些內容,生活中無法接觸到,于是就產生好奇,有一種想去了解世界上其他地方在發生什么的沖動,其實也沒有明確的目的。

      張秋子:你也不認為閱讀是可以治病的?

      讀者:對。有時候也會困惑,包括來北京之后,我第一次一個人生活,感到孤獨的時候,就會想讀一下書。

      張秋子:你覺得閱讀能治愈你的孤獨。

      讀者:能幫助排解。

      張秋子:好,謝謝。周老師,對此您有沒有想補充的?

      文學的魅力何在

      周曉楓:我先說點題外話,正好從《萬千微塵紛墜心田》這本書入手。拿到書時我挺意外的,對我的老花眼來說,不管是辨別書名還是作者名,都有點吃力。這可能是我個人的問題,當時有一個年輕編輯對我說,我們小米粒那么大的字都看得清清爽爽,只有你希望把每一頁都放成字帖那么大才踏實。

      這本書是老六寄給我的。我認識他好多好多年了。他年少時,就長得挺德高望重的,好像和現在區別不大。過去這么多年,以他現在的年紀,長這樣說顯年輕也不算恭維。說實話,他好像沒有這種外貌上所謂的成長。看完這本書,我特別感慨。當年老六做書,會格外堅持他的審美和立場。他可以有極大的耐心,用漫長的時間去做張火丁老師的采訪,包括為了了解一個作家,做其他各種深入的研究。在這么長時間的沖擊中,他始終沒有喪失“行活”之外的熱愛和沉迷。

      一般做書,書名總是起得很大,或者起一些奪目的標題,好像要抓住你的胳膊,抱住你的腿,至少吆喝一聲——你得看見我們這本書。我想,一個人怎么就能這么不著急?其實就是長時間的閱讀,給人一種靜氣和底氣。你可以說這是出書人的任性,但這種任性不是莽撞。他知道結果,并且甘愿這樣選擇。這跟秋子老師這本書給我的感覺是一樣的。

      秋子老師在豆瓣上非常有名,但我當時沒有對應上,老六說起的時候,我不是特別熟悉。看了這本書,慢慢就對上了。看完后,我有一個很大的感慨,關于閱讀改變了什么。

      秋子老師是文學博士,也做了很長時間的教育工作,閱讀不僅是她外在謀生的“行活”,但她有非常大的沉迷。所以,書中所有的知識術語不是物理搬移,她內心有文字帶來的、分泌的那種快樂和甜蜜。就像書中提到,《苔絲》中描寫被親吻的臉頰,“像周圍田野里的蘑菇表層一樣”。秋子老師現在生活在云南,云南本就是盛產菌類的地方,她在閱讀中注意到類似皮膚像蘑菇一般光滑等許多細節。閱讀讓人敏感、有靜氣,讓人在心里有熱愛、有沉迷。否則,生活如復印機下的日子,可能就變得對內心沒有劃痕,在頭腦里沒有記憶。對我來說,閱讀還是能夠提供很多切實的幫助。

      張秋子:最開始寫這本書,并非旨在面向大眾,不過是在豆瓣上自娛自樂,記錄跟學生互動時產生的想法。書出版后,我也意識到問題所在。可能各位也有所察覺,書的前半部分更好讀,后半部分似乎太學院了。因為它本身就不是同一時期的產物。前半部分確實是寫給大眾的,后半部分更多的是自我訓練。

      我不認為文學能治病,文學其實什么都不能干,不要期待它能夠達成任何目的。對我來說,它是一種自我訓練的方式,讓我變得更有感知力,更敏銳、細膩、寬容。假如我失戀了,讀莎士比亞或其他著作,我的心情會好嗎?其實不太可能。

      我們今天拋出的命題,其實也是一個偽命題,可能最終極的回答就是,閱讀并不能治病,但是它也許會讓你得到一些滋養。它書寫疾病,但并不治病。包括我自己寫作、閱讀的過程,也不是在進行所謂的療愈,而是一種非常嚴苛的訓練。

      周曉楓:提到療愈,我們經常會想到的是獲得快樂、安慰,但可能并非如此簡單。比如看了這本書,我感到疼痛、難受,反思了以后,我感到不舒服。這到底是治好了病,還是導致我生病?

      我的感受是,我們餓了,知道要吃糧食,其實精神也是需要吃飯的,不管是文字、音樂、藝術,還是享樂性的東西。如果我吃了這個精神食糧之后特來勁,渾身都是力氣,走路如彈簧,這個過程可能是一種健身或養生。但有時,我會受到震動,會尷尬和不適,因為我沒想到一本書的觀點竟是這么理解生活,這對我本來平穩的觀點甚至生活造成一定破壞,那么是它導致我生病了嗎?不是,我認為它可能在修復我們的麻木,讓我們保持一定的敏感,不管是對生活、對美、還是對變化的發現。

      假設我們的生活只為了謀生,完全是目的性、功用性的,這時文字能提供安慰,也能給予打擊,讓我們沒有那么得意忘形。我覺得這也是一種治愈,治療的是我們的傲慢、我們的麻木、我們的自以為是。

      如果認為療愈僅是通往快樂,這有點單向度。我依然有很多困惑,但當我把這些困惑跟他人分享,有遙遠而陌生的人可能和我在一起。我并沒有解決他的問題,但我提出了心里的問號,也許我沒有提供解決的答案,但那些隱秘的、不說話的人,會不會因為懷有跟我一樣的問號,而感覺自己并不孤獨,從而受到遙遠的安慰?看似沒有直接治病,但是不是,至少也有療效?

      我們在現實中遇到問題,有時感覺文學并不能解決什么。是的,文學有時不提供答案,甚至只是提出更多問題。但我們為此思考的時刻,可能也是遠離冷漠和傲慢的時刻,也是靠近謙卑和智慧的時刻。

      張秋子:對。我特別同意周老師說的。之所以對這個問題感興趣,還因為我在課堂教學中也遇到過相似的問題。

      也許有一些讀者知道,我會和學生一起進行文本細讀。我們一個學期可能只讀一本書,比如上個學期就只讀了卡夫卡的《城堡》,但通常會讀得非常細。期末,我也不會要求學生寫一篇原創性論文,因為這對本科生來說太難,他們往往會去知網上東拼西湊,無非是把《城堡》再復寫一遍。不過有一位男同學的作業讓我印象深刻。

      我在講課時提到卡夫卡和父親的扭曲關系。他最有名的短篇小說《變形記》中,有一個細節是主人公變成甲蟲后,父親很生氣,不僅沒有同情,還拿出一個蘋果砸到變成甲蟲的兒子身上。結果被砸到的地方,甲殼正在腐爛——表達的也是親情關系正在腐爛。

      那位學生讀完以后極為震撼,不是因為卡夫卡提供了玄幻的故事構思或設定,而是因為他自己和父親的關系也極度惡劣。他說他在讀卡夫卡時,完全看到了自己跟父親抗爭的狀態,所以不僅讀了《城堡》,還把卡夫卡其他作品幾乎都讀了一遍。這個過程對他來說非常痛苦,可是在這種痛苦之中,又感覺到如剛才周老師所說,遙遠的陌生人跟你感同身受著某種不足為外人道的情緒體驗。這對他來說是一種療愈。

      我們可能把文學的治愈想得太清淺了,好像它必須是溫暖的、舒服的。也許只有一種東西會讓我們覺得舒服,那就是心靈雞湯。真正好的文學可能恰恰是讓你不舒適的。納博科夫曾說過,敏感的脊椎骨是閱讀當中最有用的東西。我們可以想象脊椎過電的感覺,它絕不像做桑拿、按摩那樣舒服,是一種痛苦且快樂的復雜感受,這才是好的文學能提供的療愈。

      前段時間,我去南京出差,讀了一本書叫《突然,響起一陣敲門聲》。讀前幾篇時我很欣喜,那種好的文學能夠給你提供一種想象力爆棚的狀態。但讀完之后,我又感覺到一點遺憾。其中有一個故事,講的是一對情人在親吻,女人突然覺得舌頭被男人的什么東西刮了一下,有點不舒服。于是她趁伴侶張嘴睡覺時,把手指輕輕伸到了對方舌頭底下。大家猜一下是什么?他的舌頭下面有一條拉鏈。她拿起拉鏈頭往下拉,伴侶就像蛻皮一樣被翻轉過來。這個過程很神秘,她沒有跟任何人說。后來有一天早上,她在刷牙時,對著鏡子一張嘴,發現舌頭下面也有一條拉鏈。

      故事到這里就結束了,非常精彩,留給我們的闡釋空間也極其豐富。但問題在于,它沒有下一步的東西。它往往只給你拋出非常抽象的、有意思的設定,但缺乏對這個設定深一步的解讀。而好的文學不僅僅是給你提供想象力的愉悅或情感的撫慰,它一定要問向更深的東西:在此之后呢?然后呢?那種隨之而來的痛苦感、吃力感、笨拙感,那種堅硬的東西,可能才是文學真正的治愈力所在。

      周曉楓:秋子老師剛才說到對文本的細讀,確實如此。如果走馬觀花,你只能看到花海,無法分辨花瓣和花蕊。

      過去我一直是散文寫作者,后來開始寫童話。跟孩子交流時,我說你們要像拿畫筆一樣使用手中寫作的筆,不要直接寫花,要知道它的輪廓、顏色、層次。當我們有足夠的耐心、尊重、好奇、渴望,盡量平等地去觀察一個寫作對象時,它會釋放出自己的神秘之美和詩意。假設對一個文本只需要了解梗概、應付考試,你就看不到那些藏在褶皺里的優美和幽微,還有那些神秘之物。所以文本細讀非常重要。

      我做了二十多年編輯,之后才成為作家。作家相當于在家職業坐月子,長年累月地生養作品。生活教會你什么,你就去呈現、復寫、描繪,這很重要。但寫作還創造了一種可能身體不在場,但身心在其中獲得享樂的狀態。

      現實生活中,有一部分東西我們看得見,比如你能看見我吃冰激凌,而我想吃冰淇淋的念頭你看不見,但這個念頭同樣真實。作家也好,好的文學作品也罷,是有能力還原那些看不見的現實。即使想象,也像海市蜃樓一樣,它的奇跡感來自與真實的呼應。文學,它有真實的基礎、概括的可能,同時能把人推到懸崖邊起舞,讓你處于充滿驚險莫測和興奮挑戰的神秘之境。這些都是文學的魅力所在。

      有時候你從文學中提取出的內核,像具有驚人的輻射力,經得起漫長時間的緩釋,經得起不同方向的解讀,甚至是經得起讀者的誤讀,以及它所產生的傷人的力量。然而,它讓我們停頓的地方沒有那么踏實,沒有那么穩定,讓我們獲得所謂不安里的安慰,或是所謂舒適里的啟示和反思。我們只要懷有足夠的耐心,就會發現有細膩、安靜、無聲的光芒圍繞字里行間。我覺得這是文學特別有魅力的地方。

      作者是否大于讀者

      張秋子:周老師說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一種形容——作者很多時候是大于讀者的。因為他能給讀者提供很多判斷、意義感和選擇的可能性。

      今年我開了一門課叫“小說與電影”,我們會讀一本小說,再看一部電影。最開始讀的是《局外人》,也是做文本細讀,讀完以后我找了一部相匹配的新浪潮電影,戈達爾的《精疲力盡》。這部電影大家接受起來很困難,現在的年輕人似乎已經沒有耐心看黑白片了,覺得很無聊。我們最后看的一部電影是《穆赫蘭道》,許多同學敏銳地捕捉到電影細節背后的隱喻。有些同學喜歡提供理論化的解讀,比如看到一個角色,馬上聯想到拉康說過什么,德里達又說過什么。理論闡釋當然很精彩,但也有一些同學完全根據自己的經驗來解讀電影細節,同樣精彩。

      這部電影里出現了一個形象,是女主人公殺了女朋友之后夢到的。對這個形象,我們有多種解讀。多數情況下,同學們的解讀是非常理性化的,但有一位同學,他沒有讀過那么多理論書,完全從自己的經驗出發。他說,這個人好像我小時候夢到的一個人,小時候做了錯事,就會夢到一個滿頭白發、很有智慧的老人摸著我的頭說,沒有關系,這一切也不全是你的錯,我就在夢中獲得一種療愈感。

      他完全沒有引用理論,就是按照自己的經驗解讀文本。這位同學給了我特別多驚喜,有三次印象最深的課堂發言都是他提供的。而他說,除了我們課上規定的書目之外,他是不讀書的。

      還有一個讓我覺得精彩至極的例子,我屢次在各種場合提起,也是在說作者大于讀者,或者導演大于觀眾,因為作者給讀者釋放了巨大的解釋空間。我們在讀一位黑人女性作家的作品時,出現了一個殘酷的情節。一個黑人男孩和女友偷嘗禁果時,突然有一群白人晃著手電筒走過來,把光照在男孩的屁股上,喊著“繼續干呀,黑鬼”。這時,男孩做出的選擇是什么?如果是我們,肯定會特別羞恥,馬上提著褲子跑掉,而這個男孩繼續做了下去。我們就針對這個細節展開討論,也是這位同學,他說其實人類是最喜歡看別人交配的一種動物。當時全班同學都很驚訝,說我們沒有這種惡趣味,誰喜歡看別人交配?但他說,所有關于動物的紀錄片,都要拍昆蟲、魚、豹怎么交配,只有人才會對其他動物的交配如此感興趣。所以當他看到黑人男孩當著白人的面繼續做下去時,他想到的不是什么高大上的理論,而是黑人把自己動物化。只有白人是人,在白人面前,黑人甚至把自己看成動物,就如同人們拍紀錄片要去看動物交配一樣。

      這個例子讓我印象尤為深刻。他提出了什么高深的東西嗎?并沒有。最珍貴的地方在于,他把自身的經驗、最自由的想法和看似復雜的文本結合在一起。當然,這也是因為讀者作為接受者,能承受作者提供的如此豐富的解釋場域。

      文學課的魅力在于,不是我獨自面對困難的文本進行挖掘,而是一群人共同面對文本,一加一大于二,一加二大于三。這個過程非常美妙,無須借助任何形而上的東西便可達成。而之所以能達成這種狀態,是因為作者大于讀者,才能給我們如此豐富的闡釋空間。

      周曉楓:比如我在寫某個故事時,心里走過一遍流水賬,即便知道前因后果,我可能也未必會從零開始寫到十。我可能從八起,帶戲入場;也可能用倒敘,一開始是個破壞性的結果,越往回倒越美好。這個底牌或者說流水賬在我心里,讀者并不知道,所以這時作者大于讀者。但如果一個寫作者認為單憑技巧就能蠱惑人心,就可以忽略眾人與萬物的不同感知,甚至拍幾下腦門就能動筆覆蓋筆下人物的人生,那么這樣的作家寫不長久,因為他對人沒有真正的關切,只是在炫弄自己的知識和想象力。

      有的人經過訓練,或者經過一套學術培訓,就喪失了最初對文字的感知力和辨別力,內心不再有真正的情感觸動,于是,一寫作文就用高山巍峨、河水奔騰這樣的詞匯,一寫文章就變成尊老愛幼。那么有沒有可能,描寫一位老奶奶,即便是奔著尊老愛幼去的,但你會從她日漸稀疏的頭發、逐漸暮氣的體味里,體會出一種輕微的抵抗,甚至是為壓制內心強烈的抵抗而表現出裝飾性的善意。如果能把這些準確地呈現出來,包容她的真實、接納她的缺點,這種愛就顯得特別真實。

      作為一個作家,你可以做好充分準備、滿懷自信地出發,但在整個寫作生涯中,你應該貫徹的是一種不得不懷有的謙卑。如果你看到的世界足夠大,你就一定會謙虛;你看到的生活狀態足夠得復雜,你就沒有那么強的自信。

      剛才秋子老師概括得特別好,作者要大于讀者。作家要對作品有充分的準備,你要和你的讀者一起出發去探尋這個世界,不管是個人的真理,公共的真相,還是難以言明和判斷的復雜內容。這就是閱讀的魅力。

      張秋子:周老師是從作家的角度來談,我可能是從批評者或閱讀者的角度來談,我們倆的角度正好對應。

      周曉楓:就像硬幣的兩面,盡管圖案不一,但只有兩面都有,才能讓硬幣流通,具有價值。

      文學批評的核心是想象力

      張秋子:這些年我對于文學批評有兩點總結。第一,文學批評的核心不在于讀了多少書,也不在于掌握多少理論,其核心在于想象力。有本書叫《社會學的想象力》,我認為文學批評同樣存在想象力。同樣的細節呈現在你面前,你注視著它,能想到什么,然后再把這些想法說得言之成理。這是一個核心。

      第二,文學批評首先起因于感覺。我們在閱讀時,不是抱著目的去讀。不是說今天讀莎士比亞,是因為我想成為一個更好的人;明天讀但丁,是因為我想要了解地獄。無須抱著這種理性的目的閱讀。比如讀《洛麗塔》這樣的書,哪怕一開始你反感其中戀童的內容,但你要記住,這種反感也是一種極其珍貴、不可取代的體驗。從感覺開始,讀完之后整合為一種理性,再來復盤讀到的內容,最后得出某種理性結論。

      但這只是第二步,文學批評最終的走向應該是自由。回應周老師所說,這種自由是對人多元性的理解。你認識到眾生百態不再能以你的生活方式、道德標準、社會行為、社會風格這一套理念來衡量;你意識到哪怕別人的立場與你相左,甚至與你形成水火之勢,都有他們的理由時,這才是一種自由。你對別人寬容,最終是對自己寬容。

      所以文學批評的核心是想象力,它的過程首先是脊椎過電的感覺;其次是理性的復盤;最后是對人對己的理解和寬容,也就是我所說的自由。

      周曉楓:我很認同,特別是你提到感知的能力。當我們學習了很多知識、有很多工具可用時,卻往往特別容易僵化。即使我學會了怎么用鉗子、剪子、扳子、錘子,我的手也應該保持靈活,要根據表達對象去選擇和使用工具,甚至需要保持徒手作業的能力。批評家也好,作家也好,我們掌握的知識、訓練的技能,都是為了讓我們面對更大的世界時,至少不抱有成見,手永遠靈活,而不成為鉗子、扳子、剪子本身。

      秋子老師說自己不做創作,我個人覺得也不完全對。《萬千微塵紛墜心田》這本書里就充滿了個人的觸動和語言的彈性。如果文學批評只有嚴苛的理性,沒有情感的鋪墊和潤澤,沒有共情的那一瞬,這些想象力也好,觀點的準確性也好,語言的精確性也好,都很難與讀者達成呼應。

      為什么我們會覺得有的文學批評很好看,因為它能把理性表達得感性,甚至帶有一種性感,各種因素是融合在一起的。批評雖然具有解剖的能力,但不能像解剖學一樣生生剝離,把活的生命變成死的標本。我很認同你說的,感知之外才能生出別的東西。

      張秋子:是的。我每年都會帶學生寫畢業論文,但我也知道,中文系的學生寫畢業論文很痛苦,因為他們還沒有受過嚴格的學術訓練,就要開始生造一篇像學術論文的東西,基本上都是拿理論來湊。

      有一次,我想起一個去新疆旅游的朋友,他說他站在新疆綿延的山上,覺得遠處的房子不是蓋在山頂上,而是從那里長出來的。這種感覺特別好。無論是寫論文,還是理解文本,要從它里面生長出某種東西,而不是站在外面,像截肢后再安上假肢。有時我們引用各種漂亮的說法,這種外來的假肢會讓你在一段時間內似乎顯得很靈活,但時間久了,它是會脫落的。

      其實有時候批評者和閱讀者的責任比作家更大。如果各位讀過《麥田里的守望者》,就會知道這本書在美國引發了很多血案。當時,很多年輕人讀了塞林格的這本書以后,覺得自己就是主角。他們沒有辦法分清作品和自我的關系,于是制造了多起謀殺案,包括約翰·列儂遇害、肯尼迪遇刺等。警察在檢查這些兇手身上的物品時,兩次都搜出了這本書。兇手認為自己是反社會人格,要模仿主人公的一切行事,所以要把這些人殺掉。

      這說明一個問題,有時候作家寫完一本書,不需要對其負道德責任,而很多讀者可能因為個人生活的偏執、狹隘,或陷于某種固執的觀念中,沒有辦法很好地整合或厘清作家傳達給自己的東西,就會在道德上滑入不受約束的境地。

      這個時候,有一種角色很關鍵,就是批評者。我覺得批評者是最具有道德責任的,他需要告訴你這本書是講戀童的,那本書是講反社會人格的,但我們要從中讀到什么?不是要讀到一種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這種道德規勸。文學本身不提供道德感,但作為批評者,要比作家更注重道德感。

      不過,道德感很復雜,我一直比較反對、否定我們用這種所謂的三觀來解讀文學作品。當然這個問題很復雜,我們可以慢慢展開來聊。

      周曉楓:對。寫作有時會呈現困境。舉個例子,我的鄰居很善良,他收留了十一只流浪貓,還幫剩下的流浪貓做了絕育手術。我作為一個似乎承擔了部分責任的人,也會去買貓糧。但在我們對流浪貓懷抱善意的同時,確實有很多鳥類、幼雛死于流浪貓的爪下。在悲憫的時刻,你會覺得放棄喂這些貓、讓它們自生自滅,也許就解救了很多幼鳥,但又會有不甘和不忍。

      寫作會觸及這種選擇的困境,甚至是沒有選擇可能的重重困境。文學創作也好,藝術也好,都能讓我們在自以為是中稍微停頓一下、反思一下,或者不再那么傲慢。這對寫作者來說特別重要。

      有的作家會說,我要保持自我,創造自己的世界。但有的自我像露滴那么清澈、晶瑩、簡單,可以折射萬物;有的自我則被過分強調,像是在全世界找鏡子來確認自己——這個過程也是自我逐漸萎縮,從自戀到變態的過程。你剛才提到批評者和閱讀者的責任,實際上作家對自我建構,也需要負有某種責任,作家和批評家、讀者之間,有非常微妙的互動和校正關系。

      文青是不是一種病

      張秋子:周老師提到一個詞,也是我特別想聊的,就是“鏡子”。今天的主題是“閱讀能治病嗎?”,可能大家都聽過一種典型的疾病叫“文青”。

      “文青”到底是不是一種病?我們現在會說“你太文青了”,似乎它是一個貶義詞。而判斷文青的依據就是,看他有沒有把閱讀當成一件衣服或一面鏡子。把閱讀當成衣服是指,衣服是最能從外在展示我們的方式,常有人用類似的方式來表現閱讀,比如今天讀了什么書標記一下,發條朋友圈,在豆瓣上寫很多東西等。這其實是把閱讀當成了衣服,屬于有點向外展示的文青病。我理想的閱讀狀態應該是向內滋養、不為人所見的。

      還有一種狀態是把閱讀當作鏡子,你在鏡中照見自己是多么令人感動。我最近刷小紅書,發現一個特別有意思的現象,有些人會拍自己流淚的眼睛,發到平臺上。人為什么要把自己流淚的樣子拍下來,讓自己和別人看?因為你需要被觀賞。這就是非常典型的自我感動。

      自我感動是作家米蘭·昆德拉最喜歡寫的話題。他用了一個分外有意思的詞來描述,就是“媚俗”,現在可以翻譯成“刻奇”(Kitsch)。當你覺得自己在做這一切時,充滿優雅、優越或哀傷的情緒,或者開始玩味自己做的事情,它就變成一面鏡子。所以文青的第二個問題可能在于,他把閱讀也當成了一種自我感動和自我玩味的對象。

      我記得《包法利夫人》中有一個細節,這個細節恰恰是昆德拉發現的。包法利夫人屢次出軌,后來又借高利貸去滿足風流奢華的生活,最后走投無路、欠債累累的時候,她在路邊看到一個乞丐,然后做了一個動作,把錢拋了出去。昆德拉就研究,為什么不是把錢丟出去,而是拋出去?

      昆德拉說,因為包法利在這個時候都沉迷于自我感動。她覺得拋出去這個動作有弧度,有一種優雅的感覺。即便走投無路,還不忘欣賞一下自己把錢拋出去的優美身姿。這就是一種自我感動、自我憐惜和自我欣賞。

      昆德拉是最喜歡寫這個主題的,因為他覺得人之為人的危險就在這里。我們把自己做的一切都看得太重,把意義看得太大、太美妙、太感人。自我感動可能是人的內在認知里最大的頑疾。昆德拉的很多小說都在寫人被自己感動得熱淚盈眶,而包法利夫人就是一個古典時代的文青,她在少女時代被送進修道院,沒有別的東西好玩,只能讀書。她讀的書是什么?是言情小說。

      我重新讀了許淵沖的譯本,看他是怎么描寫的。書里寫道,包法利夫人十五歲時,那雙手已經沾滿百年來言情小說的塵埃,而那些塵埃是什么內容呢?浪漫的騎士(勇敢的時候像獅子,溫柔的時候像羔羊),流不完的眼淚,嘆不完的氣,全是這些。文學能療愈嗎?小說里寫得很清楚,包法利夫人讀了浪漫小說以后生病了,生的可能就是所謂的文青病。有意思的是,她的丈夫是一名醫生,也沒有辦法治好她的文青病。

      回到我們的主題“閱讀能治病嗎?”,其實閱讀有時可能是致病,而不是治病。

      周曉楓:我是中文系畢業的,當時大家都是因為對文青的想象才上的中文系。那時總是設想女文青都是皮膚半透明,隱隱露出青色血管,有點神經質,有輕微的怪癖和孤僻,顯得骨骼清奇。大學畢業后,我做少兒讀物的編輯,讀到一篇散文,覺得寫得真好。他的文字里有滄桑,他的苦味不是炫耀,而是被生活打磨出了毛刺,卻有著美感的光澤和強烈的反抗。我特別感動。作者到北京時我去見他,結果他住在一個五星級飯店里,我遺憾地失聲叫道:“你怎么能這么健康?”因為我此前設想,他應該是那種文青,清苦而憤懣,怎么能是這樣,顯得養尊處優的。很奇怪,我當時還有一種隱隱受騙的委屈感。

      對文青,我在不同時期的理解也不同。年少時,我覺得女文青可能都是優雅的,在審美和服飾上是有調性的,不是每天不斷被生活磨損的。后來就覺得文青有點“事兒”,有點神經質,把自私當個性,把莽撞當天真,心里會有這種對抗感。

      我是1969年生人,年過半百好久了,再去看“文青”這個詞,會發現如果一個人把年少時的夢想貫穿一生,能夠為它承擔代價,不因自己的愛好而給他人帶來不便和煩惱,還有本事把夢想堅持到晚年,那真的是自己的英雄。只要活在日常生活中,就會有無數細小的磨損頻繁地拷問你,如果無法堅持,可能你就會選擇另外一條道路。一個人堅持到最后,有運氣的成分,但也有勇氣的成分。

      所以如果一個文青的“事兒”或者“酷”不是扮演的,不是穿在身上可顯擺、可更換的衣服,而是內在對生活的理解,其中包含對自己的認知、對他人的了解和感知,如此狀態保持至晚年,那么我還是很佩服的,因為他沒有在謀生中輕易出賣自己的夢想,也沒有傷及他人。就像蝴蝶,它在幼蟲時是一副模樣,成為蛹是另一副模樣,最后破繭成蝶,你會覺得它沒有晚年,永遠在青春里。為了維護飛翔的夢想,它經歷了曾經的脆弱,被包裹在繭里的困守,咬破繭的困難和掙扎,最后在陽光下羽化……那種向死而生的閃耀格外動人。

      張秋子:我聽的時候有一點疑問,好像文青只要堅持一輩子,最后會有一種自我內化或自我認知,那個時候其實已經不能稱之為文青了。

      我之前看了一本書,把社會學和文學結合在一起,研究人為什么要讀偶像小說,最后的發現很有意思,人們追求浪漫小說和言情小說的核心,其實是一種心理的“代償”。很多像包法利夫人一樣沉迷浪漫小說的人,在自己的戀愛和婚姻生活中其實有很大的問題,他們需要沉浸在虛幻的空間里,通過文字帶來的想象獲得滿足。但這真的是治愈嗎?不過是通過另一種手段把問題給埋了起來,并沒有真正解決在現實中遇到的問題。

      這本書還給出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研究結果。近幾十年來,大眾喜歡的浪漫愛情故事有了內核上的變化。幾十年以前,人們閱讀浪漫小說、言情小說,一切從男性視角出發,所以有一種情節極為常見,包括之前提到的《苔絲》里也有,那就是強奸。隨著這幾年女性主義思潮普及、女性意識崛起,很多女性不再接受這種情節。以前的強奸換個說法,叫“霸道總裁愛上我”,現在可能更文雅一些。無論怎樣,它都不過是提供一種虛幻的滿足,沒有真正解決問題,也沒有真的治愈你。那么,到了老年會怎么樣?

      我想起前幾年看到的一則"假靳東"新聞。剛開始大家會認為搞笑、滑稽,但看久了會覺得悲從中來。現在有很多男性在抖音上用靳東或黃曉明的照片來模擬男明星身份,不斷給中老年女性發送安慰的話語,慢慢的,這些中老年女性便沉迷其中。接下來,他們就開始說資金周轉不過來,向女性要錢。可是明星怎么可能周轉不過來?但確實有一些女性沉迷其中,甚至要鬧離婚。因為她們覺得假靳東、假黃曉明才能給她真正的浪漫。

      人到老年還要追求浪漫,這是因為她們在早年生活中沒有體會過那種愛情。殘酷之處在于,這一幕并不滑稽,也不荒誕,而是格外悲涼。因為她們沒有解決問題,只是被虛幻的的愛情神話拖入更深的經濟陷阱中。假靳東、假黃曉明叫你姐姐、寶貝,最終目的都是問你要錢。這很殘酷。

      周曉楓:我很認同這個觀察。閱讀有好處,也有問題。從好處來講,它確實是最安全的穿越、最經濟的旅行,可以上天入地,成為神仙老虎狗,生旦凈末丑。一本書所經歷的時間,可以到遠古,也可以到未來。當然,進入這些角色里,也沒有絕對的安全,它有點像角色扮演。比如在言情故事里,讀者可以扮演被寵愛所關照、被迷戀所圍繞的女主角。

      我再次想起云南的蘑菇。云南人喜食各種菌類,口感像肉類,又很鮮美,但有可能你吃下的是沒有處理好的見手青(一種蘑菇),并因此而中毒。但不能因此否認蘑菇本身是美味的,需要加強的是對食物的鑒別力。不是說讀書錯了,而是要讀更多書,受更多教育,有更多經驗,這樣你就會有防范意識。

      只讀那一本書且入了戲,你可能就只想成為小說里那個被寵愛的女主人公,要求生活兌現文學所許諾的。但這樣會有問題,你的期望帶來的可能是生活的反諷。比如我特別愛吃菌類,但一吃完牛肝菌就嘔吐、住院,幾次以后我就知道這是過敏。閱讀也是一樣,這個過程可能會提高你的鑒賞力、增加你的經驗,然后你想在書里尋求安慰時,就不會只選取一種角色類型,只使用那么單一到單調的手段。

      你要去到更遼闊的土地,有更大的經緯和坐標,有更多的參考系,更多地聽取他人的意見。問題可能未必是閱讀所導致的,恰恰可能是因為你讀得有點少。不知道我這么說是不是太樂觀了。

      張秋子:我特別同意,但是這太難了。經濟學里有個詞叫“路徑依賴”,當你習慣某種生活方式或閱讀品位之后,就很難再走出舒適區讀別的東西。

      有時出于教學需要,我會給同學們看一些美劇或黑白片的片段。在這個過程中,我觀察到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如果一位同學平時只看言情劇,他會沒有辦法接受這些,在思維、語言等方面都有理解困難。記得在大學語文課上放英劇片段,我看得津津有味,有的同學卻睡著了。其實我可以推斷他之前看到的、接觸的是哪一類東西。如果你只看市面上流行的言情小說,就很難接受一部真正的文學經典。

      那怎么辦呢?美國詩人龐德說過一個比喻,閱讀類似于打針。打的是什么針?預防針。如果一開始你就有人指導,讀的是經典作品,這就相當于打了一劑經典的預防針,你會對二流作品產生一種抵抗。上外國文學課時,我發現很多同學此前從未認真讀完一本書,盡管他們號稱是中文系的。同學們跟我說,他們讀網絡小說是唰唰唰地翻過去,讀完書連男女主人公的名字都不記得,但這就算看完了一本書。

      這時我就需要使用一些強迫手段,尤其是對于那些沒有閱讀習慣的同學。作為教師,我需要扮演一個變態警察的角色,逼著他們閱讀。一開始我說要考察,同學們以為是在開玩笑。我的外國文學課上,同學們第一本認真讀完的著作是《伊利亞特》。我們用了兩節課的時間接龍,從一位同學開始復述情節,到某處停,下一位再隨機接下去。上完一年這種變態課程之后,同學們形成一個習慣,上我的課之前,他們會在宿舍里先演練,接力講一遍書中的情節。

      讓我感到欣慰的是,有同學說從沒想過自己能讀完這么多大部頭。還有一個收獲是,當你已經習慣了《伊利亞特》,習慣了莎士比亞,再去看網絡言情小說,就看不下去了。可能這就是預防針的效果。

      周曉楓:閱讀與體育活動相似。比如一個人原本早上不愿意跑步,但如果他堅持鍛煉,慢慢的,他就開始需要運動中所產生的酶,于是逐漸在看起來是考驗和折磨的過程中獲得了享樂。

      為什么有的人不怎么讀書,但是有特別膨脹的自信?就是因為他缺乏遼闊的參照物。所以我認同秋子老師的觀念,有的教育是你天性里會去親近的,有的教育則需要開始某種強制,養成習慣以后,它會存活在你的日常和內心。

      閱讀是一份向內的滋養

      張秋子:這些學生畢業后,沒有我這種變態式的逼迫,不一定還會繼續讀書。但是年輕時讀過的文字,總會在幾年后、幾十年后不經意地回到你身上,如復活一般,如您剛說的肌肉記憶一般。

      我還想講一點,如何把一種身外的壓迫性、強制性的東西變成一種自覺自愿的東西。這是個方法論問題。我想起一位哲學家康德,他的倫理觀并不只在高大上的哲學書里出現,還會在App里跟你碰面。有一個運動健身類App叫Keep,開屏詞是“自律給我自由”,這就是康德的倫理觀。

      康德的倫理觀是什么?簡而言之,他把人的世界分為兩種,一種是感官性的世界,一種是他稱之為自由王國的世界。他認為我們絕大多數人都生活在這種動物性的、感官性的世界里。舉個例子,我以前有一個壞習慣,每天晚上都要點外賣吃燒烤,所以現在胃不太好。用康德的理論來說,你要吃燒烤、喝秋天的第一杯奶茶,想吃什么吃什么,想躺平就躺平,看起來似乎非常自由,但其實你恰恰是在被你動物性的欲望所奴役。你以為你是自由的,其實你只是你的動物性和本能的奴隸而已。

      當你意識到要去駕馭和控制欲望時,你才是自由的狀態。我超想喝奶茶,但是我忍住了;我超想點外賣,我也忍住了。這種自律好像很痛苦,但是在戰勝動物性本能的那一刻,你恰恰獲得了自由。這就是“自律給我自由”的含義,也是康德倫理學的一個核心。它探討的就是如何理解外在壓迫和內在驅動的關系。只不過對于絕大多數普通人來說,我們經常把這兩者的關系顛倒。上課逼著大家讀書,某種程度上也是想讓大家嘗試,是否可以把自己從動物王國趕到自由世界里來。

      周曉楓:我一直覺得,如果不讀書,你就是履歷表和身份證所概括的你;但是當你閱讀,你會有另外一種生活。你可以依靠閱讀抵達遠方,穿越古今,讓最平庸的生活展現豐富的細節。也許它可以與外人道,也許不為外人道,都沒有關系。文字的功用性有時是潛在的,當它為你的血液和細胞提供不一樣的養分時,你就給了自己改變的可能,以及擺脫繩索的可能。

      張秋子:也許閱讀并不存在所謂真正能治病的功用,更多是從中獲得些什么。周老師談的一個詞,我特別認同,就是“滋養”。閱讀不是一件向外展示的衣服,也不是一面自我憐惜的鏡子,它是一份向內的滋養。閱讀本身是向內的,它無法解決現實問題。為什么我們在現實生活中,總是覺得讀一本書就能解決一個問題?我把這種現象稱為“大道理饑渴癥”。我們都太相信大道理了。

      可能很多人都有這樣的經歷,無論是你還是你的朋友,在失戀或出現感情問題時,特別需要找人傾訴,聽取意見。然而你會發現,無論說一百條還是一千條意見,他當時都深表認同,表示自己一定要那么做,但他永遠不會那么做。我們太相信人會改變,太相信一個得了大道理饑渴癥的人聽了道理后就會不同。

      其實我抱有一個較為悲觀的想法,人是不會改變的。我們很多時候讀書,只是鞏固了原先更為固執的想法。在戀愛過程中受挫,我們總會習慣聽取他人的意見,盡管當下的一切認同和理解都會消散成云煙,不會對自己的戀情有任何幫助,可我們還是要本能地不停尋找所謂的答案或方法,這就是大道理饑渴癥的問題所在。

      疼痛和自我的主題

      周曉楓:人們總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但我并不相信這句話。我覺得如果你沒有讀十年書,不可能聽一席話就徹悟了。可能你讀了十年書也不夠,還得全身心地去感受,頭破血流地去總結。這時你再聽一席話才會明白。

      舉一個讀書改變了我的例子。我以前記憶挺好的,九歲那年做過一次全身麻醉手術,于是變成現在這樣一個常常生理性遺忘的人。因為我做了好幾次手術,所以對疼痛有預感,常常會非常害怕。我曾經以為沒有痛感意味著人生大解放,但實際上,喪失痛感的患者在走路時即便腳踝完全撕裂也無從感知,以至于從輕微傷變成需要截肢。

      有一天我看了一本書,里面提到醫生給患者治病的故事。這位患者的問題在于他沒有疼痛感,醫生為這位患者做了各種保護措施,但是一天夜里,老鼠把患者的一只手給咬了,但他并不知情,結果傷口很深,很容易感染。后來患者覺得愧對醫生的努力,第二天晚上,他決定不睡覺,點了一支蠟燭徹夜苦讀,結果快凌晨四點時他睡著了,手也被蠟燭灼傷。最后,他舉著受傷的兩只手,哭著對大夫說:“我要我的疼痛,疼痛才能保護我,疼痛才是我的邊界。”

      所以疼痛一方面是種帶有懲罰性的威脅,但另一方面,在懲罰之外,它也起到警示、提示的作用,避免給你的身體造成更大的創傷。我現在仍然怕疼,但是通過閱讀這本書,我重新理解了疼痛的豐富含義,意識到原來身體的邊界是由我的感覺去捍衛的。

      現在我在忍受疼痛時,不情愿之余,還保留了一點小小的、暫時的感激。因此可以說,閱讀解決了我的具體問題。所以,我說文學的療愈,可能是讓你不疼,也可能是讓你疼……但這都是療愈,因為使你不陷入麻木狀態而不自知。

      張秋子:我也有類似經歷,不過只能說是閱讀正好參與了我的生活經驗,扭轉了我的認識之路。先講疼痛,這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話題。可能各位都會有這樣的體驗,平時身體健康,不會察覺到身體,但是假如手指被劃破,胳膊肘被蚊蟲叮咬,或是突然牙疼,疼痛就會強烈地提示你這個身體部位的存在。

      周曉楓:而且只存在于一個地方。當你胃疼,你的身體仿佛只有一個胃,懸浮在臟腑中。

      張秋子:對。所以我覺得在文學中,疼痛的主題非常有趣。在漫長的種族歷史中,很多人被誤以為沒有疼痛感。我今年講黑人文學,就看了很多關于黑人的歷史資料。長期以來,黑人女性被白人認為是沒有疼痛感的,而一個黑人女作家在小說里寫了這么一個細節:有位黑人女性在生產時其實沒有那么疼,但她拼命地喊,就是要用這種方式告訴白人,我跟你們一樣是有感知的,我不是麻木的。所以疼痛是提示我們存在的證據和手段。

      再來說閱讀如何改變自己。不過我總覺得改變這個詞太大了,也許說轉折更合適。改變需要生活經驗來輔佐,如果讀了很多書,但是生活經驗還沒到那一步,它們可能沒有辦法對你真正產生影響。比方說很多年前,我就試著讀一些哲學家的書,但那時我才二十多歲,獲取的只是浮在知識外殼上的一層皮毛,它們并沒有深入我的生命體驗。后來我就形成一種比較極端的自我觀,有段時間我十分推崇個人主義,以至于家屬總說你這個人太“獨”了,我以為他在說歌曲《你好毒》里的“毒”。

      周曉楓:其實是獨立的獨?

      張秋子:對。現在的年輕人,尤其是一線城市里的年輕人,都愛談“不婚不育保平安”,要活出自我,不回老家。但如果這種自我也是被現代主流一線城市文化所塑形的,那就很危險。直到我三十多歲,有了更多生活經驗,成為妻子和母親之后,我才開始反思“你好獨”這句話背后的個人主義,可能是一種非常危險的幻覺。此時,我又讀了伊曼努爾·列維納斯、查爾斯·泰勒倫理等哲學家的著作,他們其實都在戳破泡泡。你天天說你有多么與眾不同,你的生活與老家的青年多么迥異,其實是陷入了另外一種同質化的個人神話之中。我讀了那些書,再加上自身經驗,才知道原來生育也好,家庭生活也好,并非會把女性吞噬。

      我非常喜歡一位哲學家的說法。我們應該如何脫離個人的孤絕狀態,和世界產生聯結?他說要有愛欲。愛是最小的共同體,你通過愛一個人、生一個孩子和這個世界產生關聯,而這種關聯不是我們所謂的親情層面,它是一種關于時間的理解。

      大家從不同地方趕來,我們的時間表上有不同的時間。但生一個孩子,意味著一種新的時間在一個新的人身上出現。他的時間流向和你截然不同,甚至毫無關聯。你從孩子身上體驗到的對時間和生命的感覺會被刷新。

      他反復強調,不要陷于活出自我的神話里,要么去愛一個人,要么和他人成為朋友,要么去生育一個孩子,看看萬千眾生的生命之流如何匯聚到你這里,然后又不由你控制地發散到全世界。這個過程非常美妙,但是如果我沒有生育、沒有結婚,我感受不到這一點。

      周曉楓:但是我認為,如果沒有結婚、沒有生小孩,可能也同樣會有另外一些神秘瞬間,或是普通的日常對你有所啟發。

      張秋子:對。我不是在催婚催育,只是想表達我正好在那個時間讀了那本書,它讓我對人生、對時間有了更新的理解。

      周曉楓:是的。就像我們青春年少時,很容易被“同桌的你”所打動,你需要一個女神、一個想象中保護你的學長,那個階段幾乎必然要出現這樣一個人或是一群人。我們的很多認識需要結合具體的事件、情境、人物和情感,不是外在物理性的知識堆積,而是滲透在我們的細胞里,影響著我們看待世界的角度和眼光。

      讀書和生活同等重要

      張秋子:我的導師有一個很奇葩的招生標準,他喜歡招收在社會上工作多年再返回學校的人。他的理由是,如果你沒有豐富的生活經驗,單純在書齋里過活,那你可能對文學的理解非常淺薄。因為在很大程度上,文學是要滲透和反射生活狀態的,它不是一個單純的書齋工作。

      周曉楓:我們每個人其實都是井底之蛙,自己這口井再深,也有邊界的限制。所謂文學,一定要反映人物、社會、情感關系。當你走出去,空氣里可能有污染,你遭遇的陌生人或許有善意,或許有惡意,你看到的機會也可能是陷阱。也許你覺得已經走到絕境,其實再往前踏一步,就會發現所謂的邊界只是你重新出發、去往遠方的起點。這是只有你不停地處在接觸、變化和感受中才能發生的作用。

      張秋子:對。我也一直很理解為什么絕大多數人不讀書。讀書絕不是唯一或最好的出路,它只是所有選擇里我們恰好選擇的罷了。我以前的誤區在于,我是這么一路讀出來的,就特別希望所有人都這樣,總覺得讀書最好,不讀書就是不對的。這些年我最大的轉變就是,明白了讀書和生活同等重要,甚至讀書只是生活的一小部分。

      我有一些學生,他們讀很多書,經驗也很豐富。其中有一位來自西雙版納普洱地區,他的父親是一位領導,所以他從小耳濡目染,看各種各樣的人去找他父親。他讀了很多書,但不經常跟我聊書。他最喜歡跟我說的一句話就是,當你的生活越豐富,就越不想讀書,因為發現書里呈現的東西遠沒有生活豐富。

      他當時給我舉了一個例子,父親的工作單位接待了一位老太太來申訴。我們聽到這個描述,可能會把老太太想成一個單薄的、只想著自己利益訴求的人。但實際上,這個老太太很喜歡閑聊,每天準時搬著小板凳來跟大家聊天,聊她的過往和童年、童年的姐妹和村莊。你會發現她離題越來越遠,但她用那種復雜的牽纏、略顯重復的回憶重現了自己的整個童年。她在我眼里就不再是一個單純為了訴求的人,她不自覺地呈現出一個童年世界。書里寫的東西其實遠遠沒有生活豐富。

      我前段時間看了一本書,講一位人類學家去了一個雨林里的小村子。村子里只有五十幾個人,說著一門少有人說的語言。人類學家在進行研究時,村里的一位老人說,你確實掌握了我們的語法、詞匯、表達習慣,但你永遠都掌握不了我們說話時那種眨眨眼,或者語氣背后的停頓所傳達出的微妙而隱微的含義,只有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才知道。如果我們只去閱讀,相當于僅掌握了一些硬的骨骼,血肉是需要你去生活,扎根到日常深處才能充盈起來的。

      周曉楓:世界的美妙、文學的美妙,在于它不是標準答案,它是萬千種可能在每個人心里坐落成活的答案。我們相信那時候的真,那時候的善和美;哪怕沒有那么真,那么善,那么美,我們也需要時間去克服,去理解,去接納,去承受,把它們吸納為自己的營養。文學沒有標準答案,但不是沒有方向可走……它敞開了所有的天地。

       

      對談者簡介:

      周曉楓:北京老舍文學院專業作家,北京作家協會副主席。著有散文集《巨鯨歌唱》《有如候鳥》《幻獸之吻》等,童話《小翅膀》《星魚》《你的好心看起來像個壞主意》等。

      張秋子:南開大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博士,現任教于云南師范大學文學院。著有《萬千微塵紛墜心田 : 文學閱讀的生命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