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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近十年非虛構寫作的收獲與經驗
      來源:文藝報 | 金 理  2022年10月12日09:50
      關鍵詞:非虛構

      說起非虛構寫作的譜系、資源與脈絡,一般會提到西方的新新聞主義、美國紀實小說,以及我們自身的報告文學傳統等。非虛構在中國文壇再度引發熱潮,無疑得聯系到《人民文學》2010年推出的欄目,登高一呼,迄今蔚為大觀。檢視這十年來能夠進入后世文學史、代表此期間時代之“新”與文學之“新”的現象,非虛構寫作肯定無法繞過。以下論列的四個問題,擬將非虛構寫作瑕瑜互見的一面呈現出來,既彰顯成績,也不隱匿癥結性的問題與危機。

      與此前精英而保守的文學寫作相比,非虛構更具新變和“出圈”的氣質。在紙質文本之外,新媒體時代各種公眾號、訂閱號、APP——“人物”“人間”“剝洋蔥”“正午故事”“故事硬核”“谷雨實驗室”“真實故事計劃”等——對非虛構寫作有深度介入。目前研究界對新媒體領域的非虛構現象似乎關注不夠。如《一個農民工思考海德格爾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一個博士生的返鄉日記》等推文都引發輿論甚至市場的關注。不過問題也存乎其間:首先,新媒體非虛構大多定位為普通人的傳記,從上述推文標題可知,主人公往往被貼上性別、階級、地域、職業的身份進行分類,作為非虛構寫作初衷的社會問題導向由此可能被簡化為身份政治。其次,在注意力經濟與算法邏輯支配下,為博取關注、點贊并轉化為盈利,普通人的傳記也會被過度傳奇化。從讀者這方面而言,對陌生人生活的關注不應被獵奇心理所捕獲。再次,非虛構促使寫作主權進一步開放和下移,自媒體時代也為滿足個人自述意愿提供了便利。一系列的非虛構寫作課程和平臺紛紛推出,在標準化、規模化、產品化的寫作樣式中,到底誰能夠被我們看見?非虛構與新媒體的結合鼓蕩起陣陣東風,文學因越界而活力煥發,抑或存在被消費主義釜底抽薪后改頭換面再登場的風險?

      近十年來獲得關注的非虛構作品,努力將中國社會的豐富復雜現實呈現出來,作者們走入生活深處,置身社會田野,發現中國問題。“社會問題”已然成為非虛構寫作穩定的取景器:慕容雪村的《中國,少了一味藥》涉及傳銷、鄭小瓊的《女工記》涉及打工、梁鴻的《中國在梁莊》涉及鄉村治理、喬葉的《蓋樓記》《拆樓記》涉及拆遷與上訪、袁凌的《寂靜的孩子》涉及留守與流動兒童……然而社會問題的滿溢也會帶來限制。詹姆斯·伍德批評一種乏味、無趣的現實主義寫作策略:“走出去,填滿你的筆記本,然后不分青紅皂白地將所有這些現實塞進小說。”非虛構寫作也會面臨類似危險,滿足于在社會生活的表面慣性滑行,滿足于將來自社會問題的素材加工成引人入勝的故事,實則支付了巨大代價,比如犧牲了人物,“這些人中沒有一個可算是個體。他們全都是從社會的目錄表中選出來的”(詹姆斯·伍德:《湯姆·沃爾夫的膚淺和信息問題》),犧牲了社會問題中鮮活的個體,以及與此個體相聯系的深廣的社會背景。

      2021年10月16日,何平與我召集以“文學與公共生活”為主題的工作坊(“上海—南京雙城文學工作坊”第五期),邀請眾多非虛構寫作的作者、研究者與從業者與會。郭爽在發言中提醒道:“當你把錄音筆關閉,就是把這個人的東西拿走了”,那么,“他人東西是否能直接為你所用?你真的了解他嗎?”(郭爽:《不被奪走的時間》)這里涉及非虛構寫作的倫理:既要呈現他人的生活世界,又要深知這種呈現的限度所在。且舉哲貴的《金鄉》為例,這是一部以溫州金鄉鎮企業發展為主題的非虛構作品。為一方水土與一方人賦形,總須憑靠強悍而婉轉的筆觸,總須以自身的文學觀、價值觀去加以整合,否則滿地碎片難以從泥土中躍然紙上。但是哲貴又時時警惕不要過度摻入自身判斷,否則“金鄉便成了我的金鄉,那將是一座有序卻單一的城邦,是一座只有我的標簽和氣息的城邦。我不要這樣的金鄉”。寫一眾人物,神情畢現,那么這支筆既要“以無厚入有間”,深入體貼人情物理的每一處褶皺;又當“止于所當止”,知道下筆的限度,每一個人生命中的豐富與活力、無奈與隱痛,都不可能被作家的筆所窮盡。在賦形與虔敬之間,非虛構寫作的倫理需要悉心摸索。

      在居高不退的熱潮中,似乎“非虛構”變成一個定語,后面聯綴的“寫作”顯示出巨大包容力,可以對接文學、新聞特稿、田野調查、社會學報告、歷史普及讀物……尤其近年來社會學調查、人文隨筆、甚至社科領域的專業著作等,都會被歸到非虛構名下。當不同的行業、專業背景、學科領域等作為變量,非虛構寫作一方面呈現出不同面貌、特征與寫作抱負,另一方面也引發主體性之爭:“非虛構”與“文學”到底孰輕孰重。《揚子江評論》2022年第4期刊發“非虛構研究專輯”即可見出不同觀點的碰撞:作家袁凌痛感文學性淪為“社會學或新聞性的附庸和緣飾”,當務之急是“確立和尊重非虛構的文學性,而不是任其在‘非虛構寫作’的漫無邊際之中耗散和消退”(袁凌:《“非虛構文學”亟需面世》);研究者丁茜菡則主張“不應該局限在文學范圍內看‘非虛構寫作’,如此范圍的局限會造成‘非虛構寫作’從部分到整體層面均有的意義丟失”(丁茜菡:《抵達非虛構》)。非虛構寫作在2010年興起,背后無疑暗藏著一種“純文學的焦慮”——以虛構為核心、以小說為代表的文學創作,已經無法與社會公共議題對話、無法回應今天的變局,無法建立與時代真實的關聯。莽莽蒼蒼的生活世界要么無法進入文學世界,要么在進入之后異化為陳腐的格套,所以文學書寫的路徑、立場與姿態都需要更新——既然非虛構當年的興起伴隨著上述反思意識,那么今天似乎還不必急于打掃戰場、畫地為牢。在鋪天蓋地的非虛構寫作中,我們可以追問的是:“文學”能夠為非虛構提供什么;在非虛構的肌體中,文學獨特的基因會帶來什么。我和同事康凌曾就爆款文《外賣騎手,困在系統里》展開研討,康凌注意到外賣騎手滑倒、買下麻辣香鍋自己品嘗的細節,進而指出這個“溢出”細節的意義所在:“外賣騎手的身體不僅是經濟生產與消費活動中的一個環節,它還具有一個感官的、審美的向度,外賣騎手是具有感官與審美決斷之能力的主體。”(康凌:《麻辣香鍋與勞動的身體:對一個非虛構文本細節的闡釋》)。我們的閱讀期待(往往看似真誠)和文學制度,大抵視外賣騎手為殘缺、匱乏、受苦受難的人物。一方面,他們的角色扮演如此單一化;另一方面,讀者通過對他者苦難的觀察來產生憐憫、同情與“血與淚的文學”。上述文學生產與消費程序對外賣騎手的呈現,和算法系統對外賣騎手的處置,其邏輯并無二致,看到的只有木偶和機制,看不到活生生的行動者及其經驗。而“麻辣香鍋”這個飽含文學性的細節,啟動了“感性的重新分配”,再現了普通勞動者不為人知的瞬間,這是文學當為非虛構寫作提供的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