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王錫榮:魯迅手稿摭談
      來源:《藝術市場》 | 王錫榮  2022年09月27日07:04

      魯迅是中國20世紀最有代表性的作家,一生著述宏富,留下了大量的手稿,是現代中國文化的寶貴財富。目前已被收藏的各種形式魯迅手稿達3.2萬余頁,均被國家收藏機構或國內外收藏者珍藏,并得到了很好的保護。魯迅手稿具有文物價值、文獻價值、收藏價值和多方面的研究價值。對于魯迅手稿的研究始于魯迅生前,近百年來中國學界對魯迅手稿的搜集、整理和研究持續深入。

      2012年,筆者在上海交通大學設立了中國作家手稿研究中心,這是中國第一個專業開展手稿學研究的專門機構,隨后筆者作為首席專家牽頭實施了“《魯迅手稿全集》文獻整理與研究(B卷)”的國家重大項目,并推動出版了新編《魯迅手稿全集》。

      《魯迅手稿全集》(全七十八冊),國家圖書館出版社、文物出版社2021年版

      一、魯迅手稿的基本狀況

      開展手稿學研究,首先要明確手稿的概念。在20世紀30年代,作家所有著作必有手稿。但手稿并不等于著作。著作指作者原創文本;手稿則指凡書寫成篇的(如果包含零散文字,則稱“手跡”)原稿,包括文稿、書信、日記、翻譯、抄稿、聽課筆記、公文、廣告等,無論出版與否。為了方便敘述,現把魯迅手稿分為以下兩類:

      其一,魯迅已出版的著作和手稿。又可細分為五個塊面。

      1.《魯迅全集》450萬字。按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全集印刷字數750萬,扣除其中注釋、索引、照片說明等約300萬字,魯迅著作文本實際字數約450萬字(其中現存手稿約160萬字:書信約80萬字,日記約70萬字,文稿10余萬字)。

      2.已出版而未收入《魯迅全集》的著述約50萬字。有《中國礦產志》《人生象敩》《生理實驗術要略》《小說史大略》《解剖學筆記》《小學筆記》《家用賬》等(其中現存手稿約20萬字)。

      3.《魯迅譯文全集》(1959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版)10卷,約300萬字(其中現存手稿約80萬字)。

      4.1978年至1986年文物出版社陸續出版的《魯迅手稿全集》共6函60冊,總計約300萬字(含創作、書信、日記,內容基本上已收入《魯迅全集》,也有極個別因不成文未收)。

      5.1991年前后影印出版的《魯迅輯校古籍手稿》和《魯迅輯校石刻手稿》共9函(內容均未收入《魯迅全集》),共計約150萬字,均據手稿影印。

      魯迅《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手稿

      其二,散佚的著作及其手稿。可細分為八大類。

      1.詩文約20萬字。

      一是魯迅早年在紹興、南京均有習作,多不存。據周作人日記記載,1898年3月15日,魯迅在紹興寫信給正在杭州陪同祖父的周作人,附錄自作時文兩篇、試帖詩兩首,文題為《“義然后取”》和《“無如寡人之用心者”》,詩題為《百花生日》和《“紅杏枝頭春意鬧”,得“枝”字》,文均不存。到4月10日又有“時文兩篇”和試帖詩兩首。文題為《“左右皆曰賢”》和《“人告之以過則喜”》,詩文均不存。周作人日記還有多次關于魯迅著文的記載。由此可知,當時魯迅還在三味書屋讀書,經常寫詩文。具體數量無考。又,1898年魯迅到南京投考江南水師學堂,試題是《武有七德論》,后來讀書,每周都有一整天寫論文,其自述有《知己知彼百戰百勝論》《潁考叔論》《云從龍風從虎論》《咬得菜根則百事可做論》等。后來到礦路學堂,又作過《“潁考叔可謂純孝也已矣”》《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論》《華盛頓論》,均散佚。周作人還記載魯迅的詩句“悵然回憶家鄉樂,抱甕何時更養花”,全詩面貌不詳。這類詩文散佚頗多。

      二是在日本時期的文稿。1902年魯迅留學日本途中寫了《扶桑記行》一卷,寄給周作人。據周作人說,實際上是用日記體記載赴日途中見聞,共12天,很詳細,估計也有幾萬字。稿佚。

      三是1912年至1936年期間的散佚手稿。1914年6月3日日記:“寫《異域文譚》訖,約四千字”,第二天又“寄許季巿信并《異域文談》一卷,托轉寄庸言報館人”,但至今沒找到文本。魯迅晚年多次在日記中提到寫了一篇文章投稿給某某人,但是至今無法查實發表的內容。例如寄給《申報·自由談》的文稿,無法查實的有十來篇。此外,早年投稿給報刊的詩文,用筆名發表,有些魯迅自己也不記得了。按此,魯迅必定還有未知的佚文,因此,魯迅散佚的詩文手稿總字數當不下于20萬字。

      2.書信275萬字以上。根據魯迅和周作人日記的記載,魯迅一生總共寫書信至少7000封,目前已收集1540封,至少丟失了5500封。按現存魯迅書信每封信平均篇幅約500字,則散佚的書信字數約275萬(按1976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魯迅書信集》上下卷,收信1450封,共1265頁,約80萬字,平均每封信約520字)。

      3.日記約65萬字。魯迅現存日記是從1912年5月5日開始,到1936年10月18日,共25年(其中1922年一冊丟失)。但他事實上從少年時期即開始記日記。魯迅二弟周作人現存最早日記始自14歲,假定魯迅也從14歲開始記日記,則從1895年到1912年5月4日共18年的日記散佚了。這18年的日記,按魯迅所存日記平均篇幅計,至少55萬字(按周作人日記平均字數則約65萬字),均散佚。1922年日記被日軍“借”去未還,按魯迅1921年、1923年兩年日記平均篇幅計,約5萬字(以現存24年的日記共約80萬字推算,平均每年約3.3萬字,則早期散佚的18年日記總字數應為60萬字)。

      魯迅《藤野先生》手稿

      4.譯稿50萬字以上。

      一是《物理新詮》。魯迅1904年10月8日給友人信中說:“前曾譯《物理新詮》,此書凡八章,皆理論,頗新穎可聽。只成其《世界進化論》及《原素周期則》二章,竟中止,不暇握管。”

      二是《世界史》。魯迅1934年5月6日致楊霽云信:“又曾譯過世界史,每千字五角,至今不知道曾否出版。”手稿賣給別人了,但始終不知道曾否出版,原本是誰的,一部世界史的原稿恐不少于20萬字。

      三是《北極探險記》。1934年5月15日致楊霽云信:“那時又譯過一部《北極探險記》,敘事用文言,對話用白話,托蔣觀云先生紹介于商務印書館,不料不但不收,編輯者還將我大罵一通,說是譯法荒謬。后來寄來寄去,終于沒有人要,而且稿子也不見了,這一部書,好像至今沒有人檢去出版過。”既是一部書稿,不會少于10萬字。

      四是《無機化學》(三冊)。魯迅1913年2月5日日記:“晚收二弟所寄《無機化學》譯稿三冊,三十一日發,為詩荃所欲假觀者,即交季市,托轉贈之。”據周作人說,魯迅1911年翻譯《無機化學》,譯稿三冊。托許壽裳贈友人許詩荃,后下落不明。

      5.課堂筆記約50萬字。魯迅有詳細記課堂筆記的習慣。從1898年到1908年10年間,課堂筆記大部散佚,不少于50萬字。

      一是1898年到南京水師學堂讀書,課程“自英德語文而外,凡勾股算術、幾何代數、平弧三角、重學積微,以及中西海道、星辰部位、駕馭御風、測繪圖諸法,帆纜槍炮、輪機大要”等,魯迅雖然僅讀一學期,但也做了課堂筆記,現在留存的僅有《水學入門》,其余散佚,不少于5萬字。

      二是在礦路學堂就學三年,課程除德語外,有格致、地學(地質學)、金石學(礦物學)、地理、算學、歷史、繪圖和體操等。據魯迅友人回憶,當時教師的教學方法是把整本書抄在黑板上,學生要全部抄下,連圖也要照樣描畫。周作人也回憶,他曾翻讀魯迅在南京礦路學堂時抄的《地學》筆記。現存魯迅在水師學堂抄的課堂筆記有5種:《幾何》《開方》《八線》《開方提要》《金石識別》,其余的課堂筆記全部散佚了,應不少于15萬字。

      三是1902年至1904年魯迅在日本弘文學院讀書兩年,課程有《修身》《日語》《史地》《算學》《理科示教》《體操》《幾何學》《代數學》《理化學》《圖畫》《三角》《歷史及世界形勢》《動物學》《植物學》《英語》15門課程,其中有的課程修了兩至三個學期,所有課程的課堂筆記全無留存。不少于15萬字。

      魯迅 《醫學筆記-五官學》 手稿

      四是1904年至1906年在仙臺醫專留學一年半,課程有《德語》《解剖學》《物理學》《化學》《組織學》《倫理學》《骨學》《血管學》《神經學》《體操》等,目前留存的僅有《解剖學》課堂筆記,其余均散佚。僅《解剖學》筆記就有6冊,達10余萬字,可見散佚的其余各課程筆記應不少于20萬字。

      6.起草公文約5萬字。1910年,魯迅回到紹興任教,擔任紹興府中學堂、山會初級師范校長,均有起草公文情形,雖不會很多,但肯定有。后到教育部任職14年,經常起草文件、規定、報告、公函等,從教育部檔案中已經發現一些,例如《通俗教育研究會小說股辦事規則》《通俗教育研究會小說股議事細則》等(未收入《全集》)。但是肯定還有不少未被發現的。

      7.廣告、公告,估約1萬字。魯迅從20年代中期起在自己編輯的各類書籍中都自擬廣告。例如《烏合叢書》和《未名叢刊》,魯迅多次反復撰寫書籍廣告,根據各書出版的情況,不斷修改重擬廣告,直到晚年撰寫《海上述林》廣告,必定還有不少未被發現和注意的廣告。

      8.抄稿估約20萬字。早年在故鄉曾著力抄書,抄錄家藏的《藝苑捃華》24冊、《康熙字典》中的古文奇字和《唐詩叩彈集》中的百花詩、陸羽的《茶經》三卷、陸龜蒙的《五木經》和《耒耜經》等,后又抄錄祖父《恒訓》一卷,1901年曾抄刑部尚書薛允升奏請朝廷赦免魯迅祖父周福清的文本寄給家里。晚年魯迅還曾為青年作家抄稿,用抄稿去投稿,而原稿還給作家,僅徐詩荃就有不少。抄稿雖非著作,但也是手稿的一種。現存僅《恒訓》一種。

      綜上所述,魯迅散佚的著作及手稿不下480萬字,加上已出版的950萬字(《魯迅全集》的450萬字、已出版而未收入《全集》的50萬字、《魯迅譯文全集》300萬字和《魯迅輯錄古籍手稿》約100萬字、《魯迅輯校石刻手稿》約50萬字),魯迅的手稿總量超過1400萬字。雖說這里的計算不少是根據相關情況推算的字數,未盡準確,但是根據上述羅列,應該說,實際的手稿量不會更少只會更多。即使刨去抄稿、課堂筆記,甚至把翻譯也刨去,魯迅的原創著作量也不會少于1000萬字。

      《魯迅手稿全集》 內頁

      二、魯迅手稿的收藏狀況

      20世紀50年代初期,根據國家文物局局長鄭振鐸等人關于“不能把所有的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里”的指導思想,1950年許廣平把在上海收藏的魯迅手稿大部分運往北京,分散收藏。

      2021年出版的《魯迅手稿全集》所收魯迅各種形式的手稿,共32071頁,分別來自國家圖書館(約42%)、魯迅博物館(約42%)、上海魯迅紀念館(約13%)、紹興魯迅紀念館(約2%),還有約1%分散收藏于魯迅家屬、相關單位和其他私人手上,包括國外機構和相關人士手上(以上數據均據早前統計,與實際出版物容有細微差別)。

      至于散佚的手稿,就確實是“不知所蹤”了。究其原因,一是魯迅本人并不珍惜自己的手稿,他并不認為自己的手稿有多重要,只是對那些確實有些“故事”,有可能將來需要查閱、見證的,才會加以保存。二是我們知道在哪些人手里,但這些人本身下落不明,也就無法找到手稿了。三是當時的投稿制度多半不退還原稿,魯迅也從不要求退還手稿。四是由于戰爭或收藏者生活動蕩,有相當部分被毀掉。魯迅自己也歷經多次搬家,丟失了很多,再因處境危險,他自己也曾燒毀大量書信、手稿。五是由于涉及人事關系和魯迅對他們的評價,因此沒有保存下來,或者不方便公開。因此,可以認為,迄今民間還收藏著一定數量的魯迅手稿,甚至可能包括1942年被日軍搜去后未歸還的1922年《魯迅日記》。

      《魯迅日記》手稿 ( 最后一天日記)

      已經被收藏的魯迅手稿,無論在國家收藏場館還是個人收藏者手中,都被作為珍貴藏品得到了良好的保護。隨著人們對手稿的重視程度不斷提高,魯迅手稿將受到更多關注,在市場上的價格將被不斷推高,迄今還隱藏于民間尚未露面的魯迅手稿,也將有更多機會面世。

      三、魯迅手稿的出版狀況

      魯迅手稿的影印出版,早在魯迅生前就有了。1933年劉半農編輯的《初期白話詩稿》中收入魯迅的新詩《他們的花園》《人與時》手跡,1934年陳望道主編的《太白》月刊刊出魯迅的《阿Q正傳》一頁。

      魯迅逝世80多年來,特別是新中國成立70年來,魯迅手稿的出版,在我國現代出版史上鑄就了一座豐碑。魯迅逝世不久,魯迅夫人許廣平就在友人支持下開始對魯迅手稿進行整理,1937年編印了《魯迅書簡》影印本。新中國成立后,國家一直重視魯迅手稿的保護、整理與出版。1951年,時任魯迅著作編刊社社長兼總編輯馮雪峰編輯了《魯迅日記》影印本,由上海出版公司出版。1956年,文學古籍刊行社編印了魯迅輯校的《嵇康集》,1959年上海魯迅紀念館編輯了《魯迅詩稿》,1960年文物出版社出版了《俟堂專文雜集》,1960年至1974年北京魯迅博物館編、文物出版社出版的《魯迅手稿選集》(共四編),反映了魯迅手稿搜集整理的階段性成果。1974年日本汲古書院出版了《魯迅增田涉師弟答問集》,同年文物出版社出版《魯迅致增田涉書信選》,次年又出版《魯迅〈阿Q正傳〉日譯本注釋手稿》。從1978年至1986年,國家文物局組織全國相關文物專家和魯迅著作編輯出版專家,組成魯迅手稿編輯委員會,開展廣泛征集和精心編輯,由文物出版社出版了六函60卷《魯迅手稿全集》,這是魯迅手稿出版的里程碑式成果。之后,作為《魯迅手稿全集》的配套工程,1987年上海書畫出版社影印出版了北京魯迅博物館和上海魯迅紀念館合編的《魯迅輯校石刻手稿》三函18卷,1993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出版了《魯迅輯校古籍手稿》六函49卷,收入了魯迅整理石刻、古籍的大部分手稿。這三套大型手稿集的出版,堪稱新中國成立以來魯迅手稿搜集整理的一次全面總結,迄今為止仍是最具權威性的魯迅手稿出版成果。

      之后,1996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兩地書真跡》,1999年福建教育出版社出版了《魯迅著作手稿全集》一函12冊,2014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魯迅手稿叢編》。此外,還有不少改編本、重編本等。2000年北京圖書館出版社翻印出版1986年版《魯迅手稿全集》(黑白版,有增補),2014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魯迅手稿叢編》,都以文物出版社版的《魯迅手稿全集》為基礎進行調整、改編,也各有特色。2014年國家圖書館整理出版了《國家圖書館藏魯迅未刊翻譯手稿》,上海魯迅紀念館整理出版了該館所藏《毀滅》譯稿,2017年北京魯迅博物館整理出版了該館所藏《死魂靈》譯稿,補上了魯迅翻譯手稿出版的缺憾。

      在此基礎上,從2016年起,文化部組織了國內各方面力量,重新編輯了《魯迅手稿全集》,于2021年9月由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出版,分為文稿、譯稿、書信、日記、金石、古籍、雜編共7編78冊。這是迄今搜羅最全、編輯理念最新、呈現手稿最真實、印制質量最精致的手稿集,充分運用手稿學研究最新成果,以全新的手稿學理念,擴大了手稿范圍,收入了魯迅所有文學創作(小說、詩歌、散文、雜文、論文),譯稿、校勘(輯校、校改、校譯、校對),書信、日記、筆記(課堂筆記、讀書筆記),書法、繪畫、設計、題簽、題贈,以及收據、便條、名片等等的手稿,以手稿學理念指導編輯,盡量采用原寸,并標注手稿尺寸、手稿數量、手稿狀況、收藏單位等信息,為手稿研究提供了準確的信息和極大的便利,可以說,這是中國第一部在手稿學理念指導下編成的大型手稿集,它標志著魯迅手稿整理出版的最新成果和最高水平,也代表著國內手稿集編印的最高水準。

      魯迅致曹靖華函

      四、魯迅手稿的珍貴價值

      魯迅手稿之所以為人所珍視,是由于其多方面的珍貴價值。要而言之,有文物價值、文獻價值、收藏價值,以及研究價值等。

      作為文物,魯迅手稿的價值,早已被市場追捧為現當代文獻類文物的頂級文物。基本上,凡是魯迅的整篇完整手稿,具有特殊意義的書信,完整的日記,親自處理的重要文獻、書刊,以及編號出版物中的首號書,都被定為國家一級文物,目前已定級的就有400多件,在國家圖書館珍藏的手稿則被定為善本。通過本次編輯出版,可以發現,其中大量的魯迅手稿文物等級還可以提升。因為它們每一張紙上都沾濡了魯迅先生的手澤,都浸淫了魯迅先生的心血,都見證了魯迅先生鞠躬盡瘁、衣帶漸寬,“將血一滴一滴地滴過去”的日日夜夜。目前已經整理出版的3.2萬余頁手稿,其文物價值的厚重,稱之為國寶,是毫不過分的。

      從文獻學的角度看,這批手稿同樣具有非常高的文獻價值。首先,整部《魯迅手稿全集》,本身就是一部巨大的文獻集,是與《魯迅全集》相輔相成、互為補充的兩套大型文獻,其價值不僅在于文本,而且在于其作為文獻集的總體價值。迄今中國還沒有出版過如此巨大規模的手稿集,將填補現代文獻的空白。其次,其中有大量文獻是第一次披露,包括從未面世或從未完整面世的譯稿、校稿、讀書筆記、收據、設計圖等等,都是十分寶貴的文獻,不僅記載了魯迅的生活和工作,創作和譯述,而且記載了中國文化發展的歷程,以及那個時代的面貌,具有十分豐富的文獻價值。

      魯迅手稿的收藏價值是無需多說的。作為珍貴藏品,這些都是各收藏場館的鎮館之寶和收藏者的傳家之寶。魯迅手稿無疑是當下手稿收藏界最熱門、最稀見、最昂貴的收藏品,有很多收藏機構對此求知若渴,一稿難得。尤其難得的是,這些手稿絕大部分來自魯迅自己和家人的收藏。目前魯迅手稿在拍賣市場上只要偶一露面,就會被瘋狂爭抬到不可想象的高價,而不少不法之徒不擇手段造假,就都充分說明了這一點。

      同樣毫無疑問的是,魯迅手稿具有豐富的研究價值。首先它可以用來對魯迅的文學創作、學術活動、讀書愛好、交友方式與生活方式進行研究。由于魯迅手稿不同于其《全集》,也不同于很多人之處,在于其更豐富的多樣性,且這種多樣性受到人們的關注。例如可據以展開對其創作過程、創作心理、創作方法、作品內涵等的研究。這與用《魯迅全集》這種印刷文本為對象來研究,是有很大不同的。通過手稿,可以更清晰地看到他的創作具體過程,分析其創作心理,更深入地觀察其創作方法,更深刻地理解其作品的內涵。而其中透露出的比《魯迅全集》更細致的創作方法則具有指導創作的意義。

      通過手稿,還可以對魯迅的學術活動進行更加全面的觀察和了解。與印刷文本僅反映最終結果不同的是,手稿更充分體現了他一生做學問的過程,其路徑與方式,從資料的搜集、思路的梳理、觀點的形成、表述和論證的方式,對后人都有很多可借鑒之處。

      魯迅致臺靜農函

      手稿還可據以對魯迅的生活進行研究。特別是很多反映日常生活的手稿是不包含在正式發表的出版物里的。例如其日常生活習慣、家庭成員關系、經濟活動、人際交往方式等,在《魯迅全集》里雖然也有很多反映,但是相比來說,從手稿所看到的,更加細致,更加真切。

      這是一個新的研究領域,從手稿學的角度對其開展研究,有著廣闊的前景。作為一門新興學科,中國的理論手稿學還處在創建時期,而魯迅的手稿,正是一個在開展應用手稿學研究的基礎上,進行中國手稿學理論建設的最佳標本。舉凡手稿特點、成稿方式、手稿規律、手稿比較、手稿與時代、手稿與人物性格、手稿形態學研究、手稿學理論意義及其在中國手稿學學科建設中的意義等,都是有待于展開的研究課題。如果中國手稿學研究能夠充分利用魯迅手稿的多樣性、豐富性、典型性特點,相信對魯迅手稿的研究,可以成為中國手稿學理論建設的助跑器。

      五、魯迅手稿的研究狀況

      迄今對魯迅手稿的研究,可說碩果累累。但開展手稿學的研究,還在起步階段,而2021年版《魯迅手稿全集》則可稱蓓蕾初放。

      實際上對魯迅手稿的研究,早在30年代就已經開始了。如劉半農、陳望道在所編書刊中刊發了魯迅手稿,許廣平、黃源等都有意識地保存魯迅手稿,楊霽云對魯迅的佚文、手稿進行了搜集、整理工作,編成《集外集》,對魯迅手稿研究都具有意義。魯迅逝世后,魯迅手稿收集、整理與研究不斷開展。許廣平發表《許廣平為征集魯迅先生書信啟事》、編印《魯迅書簡》在促進魯迅手稿研究方面是一個標志性事件,給魯迅手稿研究帶來深遠影響。

      雖然對手稿的搜集、整理與解讀,以魯迅手稿為材料進行魯迅創作研究、生平研究和思想研究,都具有應用手稿學研究意義,但是中國真正理論意義上的魯迅手稿研究始于1980年代。朱正的《魯迅手稿管窺》(1981)、王得后的《〈兩地書〉研究》(1982)、《〈兩地書〉真跡》(1996),已不僅僅是手稿研究,而是進入了理論手稿學的范疇。其標志就是使用了理論手稿學的方法進行研究,其著眼點不限于借助手稿研究文本及其背景,而是著重于考察手稿的理論意義,也就是不限于手稿的內容,而更關注手稿的形式及其變化。

      如果說上述研究的側重點仍然基于對內容的解讀,還基本上在史料研究的范圍內,稍后出現的對魯迅手稿的詳細描述,就更具有理論手稿學意義。1991年筆者對魯迅與周作人合作翻譯的匈牙利米克沙特長篇小說《神蓋記》進行整理、還原,被瑞士漢學家馮鐵(R.D.Findeisen,1958—2017)認為是在中國“最早的一次嘗試,不僅無微不至地分析了一部中國現代文學文本手稿所處的時空狀況,并且將評估判定轉換為一種包括所有插入部分并使之對讀者易懂的表現描述,是華融(即王錫榮)所作并進行了廣泛評論解釋的《神蓋記》譯稿評訂本……提供了一個真正的‘評訂本’”。這個本子第一次將手稿按照手稿的原始面貌排列,其實也是借鑒了日本的《魯迅增田涉師弟答問集》的方法。之后,馮鐵、上海外國語大學劉云也繼續了這個案例的研究。

      新世紀以來,中國的手稿學進入了發展快車道。特別是2012年后,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魯迅手稿全集》文獻整理與研究”課題研究展開,有力推動了中國手稿學研究的發展。除了開展手稿調查、手稿校勘、手稿理論建設并推動重新編輯《魯迅手稿全集》,并與國際手稿學界接軌,開展密切交流,融入國際手稿學、文本生成學研究場域,吸收國際手稿學研究的新理念,促進中國手稿學發展。近年,中國手稿學界每年舉辦國際手稿學研討會,與國際手稿學研究發展較早的西方學界互動頻繁,展現了自己的研究新成果,使中國手稿學迅速走到了國際手稿學界前沿。

      近年中國學界對于手稿的關注度日益高漲,手稿研究日益興盛,手稿整理、研究成果日益豐碩,名人手稿集接連出版,手稿學理論專著也開始出現,中國手稿學的理論體系和學科體系建設正在蓬勃發展中。特別是新編《魯迅手稿全集》的出版,預示著中國手稿學研究進入新階段,將迎來一個新的快速發展時期,前景可期。

      (作者系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中國作家手稿研究中心主任、魯迅文化基金會首席專家。轉載自“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