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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馬兵:“批評者不是硬生生的堤,活活攔住水的去向”
      來源:中國作家網(微信公眾號) |   2022年08月18日09:13
      關鍵詞:文學批評 馬兵

      我的批評觀

      “批評者不是硬生生的堤,活活攔住水的去向”

      ——李健吾文學批評觀的啟示

      馬兵

      作為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上印象主義批評幾乎唯一的大師,李健吾和他的《咀華集》一直不缺擁戴者,不過絕大多數的擁戴者在表示過敬仰之后,都習慣加一個遺憾的尾巴,比如“李健吾的批評盡管庭院深深,繁花似錦,小橋流水,情志生動,但畢竟氣象不夠宏偉,無以與文學批評史上的批評大家相提并論。這結果,李健吾的批評構成了批評史上的永恒絕唱,卻未構成批評史上的震蕩千古的黃鐘大呂”。但細讀這段話,我們發現論者在下判語時已然預設了一個批評應“氣象宏偉”的立場,李健吾這種“情志生動”的路數自然有違于批評的正途,所以注定“絕唱”的命運。按此標準,批評史上諸如《二十四詩品》《文賦》這樣的好文字肯定也稱不上“黃鐘大呂”。我不知曉論者“氣象宏偉”的批評立場自何而來,不過放在當下的批評語境中,這段話同樣應景甚至更為貼切,因為無論學院批評的“規行矩步”,還是媒體批評的“褒義大詞癖”,像模像樣的批評大都給人不怒自威的氣場,像李健吾這樣的印象派似乎在學理上便先矮了三分,更兼那種種散漫蕪雜的文風,何談登堂入室?

      然而且慢,如果我們對“氣象宏偉”的理解不止局限在概念演繹和邏輯歸納,也包容進超越性的審美領悟和性靈理解上的高妙,包容進對字句文辭之美的會心和體貼,那恐怕結論就要反轉過來吧?而將批評變成李健吾所謂“思維者的苦詣”,不正是當下批評的癥候所在嗎?

      “創造”一直是李健吾批評話語中一個重要的關鍵詞。在李健吾看來,要獲得新鮮的中立的印象直覺,在進入作品之初,“首先理應自行繳械,把辭句、文法、藝術、文學等等武裝解除,然后赤手空拳,照準他們的態度迎了上去”。所謂的赤手空拳,也即一種閱讀時的赤子之心,這樣獲得的感受才能規避預設觀念的主導,避免“把一個作者從較高的地方揪下來,揪到批評者自己的淤泥坑里”。以赤手空拳得來的印象直感為立論的依據,再去結合理論與資料探討,完成對直感的學理化提升。

      李健吾把批評活動理解為是用“自我的存在印證別人一個更深更大的存在”,作者在創作中“傾全靈魂以赴之”,那批評者也當“獨具只眼,一直剔爬到作者和作品的靈魂的深處”。這既是對批評對象的禮貌,也是批評者的尊嚴所系。也正因此,李健吾的批評始終貫穿著清醒的自省與自審意識。他認為相比于“指導”與“裁判”,更理之當然的批評是鑒賞與尊重,批評者不能“強自索求”,這是常識,也是最起碼的批評倫理。李健吾說過:“一個批評者需要廣大的胸襟……雖說一首四行小詩,你完全接受嗎?雖說一部通俗小說,你擔保沒有深厚人生的背景?”這種提醒在當下尤其珍貴。

      值得今人反省的是,李健吾的批評觀在現代時期并不是空谷足音,他同輩的沈從文、梁宗岱,比他稍后的唐湜等也都以靈性的、審美的、細微的、體貼的批評踐行著批評的藝術。在今天,當批評越來越重地被套上學術功利的枷鎖,或沉淪于商業利益的誘惑,當富有藝術涵養,能耐著性子進入細部引領讀者領悟作品詞句之美的批評越來越少,李健吾們的意義于焉顯現,作為批評者至少要省悟“批評者不是硬生生的堤,活活攔住水的去向”的道理。

      文章刊登于《南方文壇》2018年第4期

      批評家印象記

      “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

      趙月斌

      關于馬兵,關于他的為師治學之道,自不消我來多嘴,只要聽聽他的課,讀讀他的作品,或者看看學生整理的他的“語錄”,就會知道“兵哥”的大名絕不是吹來的,人家那口碑完全靠的實力。所以我不打算坐實“男神”馬老師的種種神跡,只想講一講有關他的若干瑣事,講一講我所看到的極普通極平常的真人馬兵。

      論私人關系,馬兵是我最為看重的好哥們之一。最初移居濟南時,他即曾仗義地替我解了燃眉之急,那種不計利害得失的溫厚和體貼,讓我感到,這是一個值得赤心相待、可以抵足而眠的人。馬兵小我四歲,卻常像寬爽的兄長,總是實在喝酒,搶著買單,總是熱情而坦蕩,自難而易彼,即便小小不然的事情他也會放在心上,你會覺得,無論什么時候,只要有這么一個兄弟在,心里就踏實許多,馬兵就是這樣一個保質保量絕不摻假的人。所以,和他在一起,我最為放松,最有安全感,可以不著邊際地扯閑篇,也可以說一些帶尖帶刺的話,反正,馬兵只會為你添薪加柴,不會把你往火坑里推。

      馬兵是我的好兄弟,他對我好當屬人之常情,那種對自己兄弟都是兩面三刀的人,畢竟只是反例。我看到馬兵的好,卻不只取決于關系的親疏,他并非因為跟你走得近才對你好,他的好,是全方位的,一貫的,是那種主動提高難度的自選動作。我在一家文學機構當差,經常會有各種會議、活動,作為主場工作人員,免不了要跑前跑后做些招呼照應。馬兵是我們的常客,據我所見,他不僅從未遲到過,且總是最后離場的一個。在那間小會議室里,專家們通常只需坐坐座兒,喝喝茶、揮揮手、說說話就夠了,其他雜事自有我等聽候差遣。馬兵卻不然,他會是一再起身幫你收發材料、幫你沖茶倒水的那個人。這還不算,待會議結束,多數專家都是起身拎包、抹腚走人,馬兵則不然,他往往要陪我殿后,幫我倒掉一杯杯殘茶,收拾好一片片廢紙,甚至還要幫我把東西搬回辦公室。馬兵反客為主的舉動常讓我頗感不安,人家可是咱請來的大拿啊,非但沒有端起架子要你怎么著,反而和你一起干些非專家之所為的粗活,真是太不把自己當專家了!當然,看到馬兵如此屈尊紆貴,不棄微末,我也很感快意,大概,這才是能和你一個鼻孔出氣的兄弟吧。

      馬兵的好,就像寫在臉上,哪怕初次見面的陌生人,也能一眼認出那個“好” 字。這樣的人注定到哪兒都有好人緣,也注定了在哪兒都容易受“欺負”。我曾多次親見馬老師被人欺負的慘狀,這里不妨爆點料。幾年前,我們一起到一海邊小城,為一作家班講課。晚飯后,我和馬兵幾個人出去散步,當時正是初春之季,又在海邊,風很大,外面冷颼颼的,好在我們都穿了西裝或夾克,雖不十分保暖,也能擋些風寒。正走著,迎面一溜小跑過來一男一女,有人認出是作家班學員,就叫住了他們:“這不是那個誰嗎,跑什么啊?”那個女學員激動得瞪大了眼睛:“啊哈,馬老師,馬老師!”原來他倆只穿了短袖,實在凍得撐不住了,才從海邊跑回來。于是就讓他們趕緊回去穿衣服,我們繼續散步。那女學員卻不愿走,朝馬兵發起嗲來:“我想和你們一塊走走啊,馬老師能不能把外套借我穿啊?”有人就跟著起哄:“馬教授啊,考驗你的時候到了,脫,還是不脫?”沒想到,馬兵毫不遲疑就把夾克脫了,那女學員也毫不客氣地把夾克穿了。她的個頭不高,穿上馬兵的大夾克就像一只充氣的大甲蟲。馬兵只剩了短袖T恤,胳膊立刻布滿了雞皮疙瘩,他凍得抱著肩膀,在冷風中瑟瑟發抖。那位女學員卻心安理得地大散其步,好像很受用馬老師那種凍人的模樣。我等看客實在于心不忍,便虎著臉充當了護馬使者:“你想把馬老師凍成老冰棍嗎?”那女學員這才很不情愿還了衣服,悻悻地跑回住處去了。馬老師脫衣贈路人的壯舉讓我們著實耍笑了一陣子,他也跟著大家苦笑:“哎呀,沒辦法,人家開口了,你要拒絕了,也太難堪了,叫脫就脫唄。”于是大家一起附和:“好啊好啊,叫脫就脫唄!”馬兵嘴里說著你們這幫壞人,顯得一臉無辜,自己倒像是做了什么壞事。這就是馬兵,他寧可自己難堪,寧可被壞人欺負,也還是一副不急不惱的樣子。傳說中的暖男,大概就是馬兵這樣的吧。

      我還記得,去年我們一道參加一個筆會,其實就是組團參觀采風,一幫作家評論家胡亂走走看看。有一古村位于半山之上,大家三三兩兩沿坡路前行,我和馬兵走在一起,遇到一個80后女孩,正在路邊左顧右盼。馬兵問她怎么不走了,她馬上兩眼放光:“馬兵啊,你的包沉不沉?”一聽她這樣問,馬兵馬上明白了,很配合地答道:“不沉不沉,你的包沉吧,來我幫你背。”那女孩喜上眉梢,慷慨應允:“好吧,就你來背,不過可要小心啊,里面可是我的身家性命。”她的身家性命說的是筆記本電腦,蘋果的,一路上她就沒住手擺弄它,不知是寫稿還是玩游戲。哈哈,這身家性命就像獎賞一般背到了馬兵身上。整個行程,都能見到背了雙肩包外加一個斜挎包的馬兵老師,簡直是任勞任怨的白龍馬。那女孩倒成了甩手掌柜,她偶爾也問一聲:“馬兵,沉不沉,累不累?” 顯得很是關心很是同情。馬兵則顯得很不好意思:“不沉不沉,不累不累。” 好像那身家性命就是他自己的,那女孩卻是看熱鬧的旁觀者。我在一旁打趣:“真不沉,看來很輕松呵!”馬兵連連嘆氣:“命苦啊,真命苦,你就別說風涼話了。” 我說:“哪里苦啊,這是幸運中彩,一般人哪有這機會?你看這么多人,人家偏偏看中了你,可見馬教授不是一般的有魅力。”確實,馬兵就是這樣一個人, 把他放在人堆里,也很容易被挑出來——不僅因為他的個子高,更因為他從頭到腳都寫滿了“安全可靠放心使用”的免檢信息,任何人和他一接觸,都會不由自主把他當成自己人,愿意把身家性命交給他,也愿意明目張膽地欺負他一下。

      當然,馬兵并不是專愛對小女生自投羅網,我還見過,他對服務生也能低到塵埃里——雖然那塵埃里并沒有花。也是多年前了,我們去參加一個研討會。會議開始前,服務生端了水果瓜子上來,一不小心把果盤打翻了,瓜子撒了一地。沒想到馬兵馬上離開座位,連聲說:“不要緊不要緊,地很干凈,撿上來就行。” 接著就蹲下來,和服務生一起撿收西瓜子。當地一位信佛的朋友過來說:“撒了就撒了吧,這是定數,撒了就不用再拾了,這也算布施,那邊有很多餓鬼等著吃呢。”見他說得認真,馬兵這才住手,讓服務生打掃干凈。馬兵撿瓜子這一幕讓我很有觸動,一則說明他很節儉,再則更說明他很懂得體恤別人,為了化解服務生現場的尷尬,他主動過去蹲到了地上,他把自己低到了塵埃,大家的注意力自然被他帶走,從而讓那個闖禍的服務生輕松脫身。塵埃里的馬兵就是這樣有心,有愛。

      所以呢,馬兵這樣的人,誰不喜歡呢?馬兵這樣的人,誰不喜歡欺負呢?奇怪的是,馬兵并沒有變成可憐的受氣包,反而像那片小樹林里的白楊樹,愈是負重,愈是挺拔。天底下花枝亂顫、左右逢源的奇葩俊才多了去了,馬兵只是自守其身的一棵,雖然他并不顯山露水,并不劍拔弩張,但是你要知道,有一種可貴的氣度,往往就蘊含在最柔韌最磊落的心腸中。馬兵的鄉黨孟夫子說:“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馬兵正如是。又說:“我四十不動心。”馬兵亦如是。

      文章刊登于《南方文壇》2018年第4期

      (趙月斌,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