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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馬原:我就是馬原,我仍在寫小說
      來源:《清明》 | 陳鵬  馬原  2022年08月08日07:11

       

      陳鵬:

      您早期的小說,如《虛構》《岡底斯的誘惑》《西海無帆船》《游神》《喜馬拉雅古歌》《拉薩河女神》等,皆充滿不可捉摸的神性,某種與天地與神靈對話的雄心,從技術上講它們仍然是我們這個時代最稀缺的小說杰作。我一直認為您的小說仍然被低估了,您自己怎么看?

      馬原:

      你這么說讓我很沮喪,你提到的幾篇小說都是我第一個階段寫作的代表作。你對那些小說給予很高的評價,而我個人的感覺,第二階段的寫作有一些對我而言是更重要的作品。比如我更為看重的《牛鬼蛇神》,比如《勐海童話》,也包括這篇《兒子與父親》。我對自己一生的作品,沒有特別明確的時間分野,對我來說它們是一個整體,彼此之間猶如兄弟姐妹。當然啦,我對不同的作品也會有自己的喜好和偏愛,但是沒有以時間為節點的高下判斷。老實說,我對自己的寫作是相對滿意的,沒有很多遺憾。這是因為我寫作的時候是認真的,也是全神貫注的,我從不亂寫,不無病呻吟,從來不。

      陳鵬:

      您小說的第二回合應該是從2012年的《牛鬼蛇神》開始的,此后長篇不斷,如《黃棠一家》《唐宮》《勐海童話》《磚紅色屋頂》等。它們一如既往地延續了馬原小說敘事的形式感、分寸感和不可言說之神秘,但又有明顯變化,比如更切近的世俗體驗,更真實的生活境遇,的確與早期馬原多有不同。您自己如何看這種變與不變的。

      馬原:

      第一回合的馬原相對要年輕許多,年輕人愛夢想,所以這個階段的小說,夢想的成分要多一些,主要的差別就在這里吧。你也看得出來,第二回合我的寫作很大一部分偏重于童話。童話算不算夢想呢?我說不清楚。可能由于年齡的關系,我現在更偏重于童話,年齡大了,童話更吸引我。

      陳鵬:

      天馬行空的馬原漸漸變成了一個更關心現實的馬原?

      馬原:

      你說童話算不算天馬行空啊?《灣格花原》《磚紅色屋頂》《姑娘寨》《勐海童話》《三眼叔叔和他的灰鵝》五部童話啊。我這一輩子就是一個天馬行空的家伙,從來沒有改變。換句話說,我就是馬原,我仍在寫小說(笑)。

      陳鵬:

      作為小說家,我們常常有嚴重的挫敗感,一是現實世界確乎不再需要什么小說,寫小說干嗎?二是現實的荒誕和變化實非小說家所能及。如是,小說家到底怎么辦?怎么才能寫出把讀者從影視劇,從新聞中拖回來的好小說?

      馬原:

      對于小說家而言,挫敗感是一定的,不以任何人的意志為轉移。你說得對,小說的確不如電視劇精彩,不如現實精彩,所以十幾年以前我就說過,我們這一代小說家敲的也許是小說最后的鑼鼓。你知道的,在那些電視劇編劇的筆下,乾隆皇帝是腦殘的低能兒,他連自己的妃嬪都不如,他的貼身侍衛可以把他騙得昏天黑地。時代真的不一樣了,屬于小說家的時代已經徹底過去了,不要再有任何不切實際的期許。我熱愛小說,但我不看好小說家這個職業,這個時代不屬于小說家。

      陳鵬:

      這涉及一個小說家到底要不要關心當下的“問題”。老托爾斯泰的看法是作家應該和太迫近的東西保持距離,保持清醒和中立。也就是說,小說家介入現實與否或處理現實的能力強弱,不該成為評判他的標尺。

      馬原:

      小說家這個職業已經處于淘汰的邊緣,所以小說家是不是優秀又有什么意義呢?我一直不看好小說家對現實的介入,我同意托爾斯泰,永遠保持距離吧。

      陳鵬:

      聊聊這個新作吧。您有兩個兒子,自然對父子關系有很深的體會,《兒子與父親》在我看來很真實,又很虛幻……這種自我虛構,讓我想起您的《禍福相依》。小說家對自我的關注,某種程度上是對自我生活的不回避,它提供了另一種對抗現實的“方法”。您說說這個小說吧,干嗎要寫?

      馬原:

      父與子是小說永恒的命題,你不寫別人也一定會寫,兒子和父親的故事,永遠不會完結。婆媳故事是編劇的最愛,而小說家則更喜歡父與子。看來上天就是要我做一個小說家,所以給了我兩個兒子,給了我無窮無盡關于兒子和父親的素材。在宮廷劇編劇的眼里,兒子經常是父親的敵人,因為父親是皇上,所以兒子首先要去爭當太子,要在眾多的兄弟當中占得先機。父親要防止任何一個兒子爭寵,防止他們產生取而代之的念頭。父親和兒子經常在不經意當中成為對頭,更有甚者成了死敵。而小說家不同,兒子與父親處于血統相連的天然聯系,他們之間最主要的情感是愛與不愛。愛是常情常理,不愛則一定是出了差池。或許是一方出了錯,人品出了問題,或許是他們之間出了誤會,或許是有人從中作祟。小說家之所以格外關注兒子與父親的關系,是因為這種關系中充滿了隱密的玄機,人品問題也好,誤會也好,有人作祟也好,其中都存在諸多變數,非常耐人尋味。兒子和父親都是男人,男人之間會有許多只屬于男人的方式。由于父子關系的特殊性,他們表達的方式會比較隱晦,經常說出來的話并不是想說的話,而是該說的話,兒子和父親經常會有許多不言之言。這些領域剛好有小說的用武之地,這也是我特別喜歡父與子題材的原因。

      陳鵬:

      我記得您在我們的某次訪談中聊到:這把年紀了,不再關心對與錯,好與壞,更關心的是生與死,遠與近……怎么理解?希望您詳細說說。

      馬原:

      上了年齡,自然對是非對錯這些先前感興趣的價值判斷,有了不同的理解和認知。同一件事,誰對誰錯只有當事人才有自己最為到位的判斷。當事的雙方,你對了就是我錯了,我對了就是你錯了,除了你我沒有人有資格去判斷。舉個小例子,婆婆說媳婦兒不是東西,什么東西都要往娘家拿;婆婆又說女兒最好,什么東西都往家里拿。媳婦兒和女兒做了同樣的事情,可是在婆婆眼里媳婦兒是錯是壞,在媽媽眼里女兒是對是好,關鍵問題在于婆婆和媽媽是同一個人。在同一個人眼里,兩個女孩兒做同樣的事情,一個是對另一個就是錯,一個是好另一個就是壞。是與非、對與錯、好與壞的標準又在哪里?

      陳鵬:

      您一直讓我讀“死人”的小說,不要讀“活人”的小說。出于職業關系,我還是會讀很多當下優秀的西方作家尤其是先鋒作家的小說,他們的文本的確和古典派們和現實主義大師們頗不一樣,卻也難免讓人失望……您怎么看當下的小說寫作?真的不再關心了?可時代變化太快,我們寫小說的,真的守住“人性是不會變的”這一條真理就夠了嗎?

      馬原:

      你喜歡讀當代作品,其中有一個原因是你一直做編輯,你要大量閱讀新出現的作品。我不一樣,我一直沒做編輯,也不需要讀各種各樣的來稿,所以我沒有養成讀當代作品的習慣。我勸你讀“死人”的作品,是因為留下來的“死人”作品已經成為經典。而且我也知道你需要大量閱讀來稿,你已經看來稿看得疲倦不堪,所以我要勸你多讀經典。以你現在的年齡你會有一種錯覺,以為時間是無限的,生命是無限的。其實生命很短暫,屬于你的時間很短暫,你大量閱讀當代作品等于是在沙里淘金,你根本不知道,你利用自己有限的時間去閱讀的東西有沒有價值。在時間的角度上,我是過來人,我比你有更多的體會。時間太寶貴了,不可以無端浪費。幾十年的生命一眨眼就過去了,你的生命你一定要珍惜才是。

      陳鵬:

      您怎么看當下中國同行的創作?怎么看當年先鋒派的創作?謝有順說,難道先鋒文學不是我們文學遺產的一部分(大意)?對此,我還想聽聽您的看法。

      馬原:

      在我的心目中,那些被稱為先鋒代表作家的同行都是出色的小說家,我在這里向他們表示我崇高的敬意。他們在屬于自己的年代里是最卓越的小說家,今天仍然是。

      陳鵬:

      您知道我一直倡導“先鋒性”——不是簡單的回歸,而是竭盡全力突圍。眼下,到底怎么突圍,您的建議是什么?

      馬原:

      文學先鋒做的事就是突圍。你一直堅持走先鋒路線,這也是讓我格外欽佩你的原由。人性的軟弱是天然的,突圍失敗,依然在情理之中。我最初的寫作之所以選擇突圍,是因為我原本就對成功不抱期望。能夠突出去當然好,突不出去又有什么關系?你享受了突圍的過程,享受了為突圍所做的諸多努力,你已經有所收獲了,不是嗎?全心全意地享受你所得到的,你會非常幸福地體會到幸福的含義。

      陳鵬:

      您也強調故事對于小說的重要性,但如何看待小說和故事的關系?

      馬原:

      看小說的人,還是很希望能夠享受到小說和故事背后的東西。故事,我認為對小說是非常重要的。很少有一個好小說能夠把故事完全割裂扔掉的。尤其19世紀小說黃金期的時候,故事依然是最重要的元素,甚至是小說的靈魂。20世紀的小說家們都在進行各種各樣的突圍,都想把故事扔掉、破壞掉,但事實證明未必是成功的。在這樣的層面上來講,故事之于今天的寫作,依然是非常重要的。但我所倡導的好小說,不能僅僅只有故事這第一層次,還得有第二層、第三層,也就是故事之外的形而上的意義,故事沒有窮盡的那些弦外之音。我們寫小說寫故事的人同樣在享受自己的小說,享受自己的想象,故事還是不要俗套吧,俗套在小說里是有害的東西,對讀者有害,對作者本人同樣有害。電視劇就是俗套的代名詞。

      陳鵬:

      您一直講,文學是有絕對標準的,沒有什么相對標準。您再給解釋一下。

      馬原:

      小說,當然有絕對標準。那么我認為的絕對標準,同樣也是由19世紀黃金期的偉大的小說家們做出的示范,他們給我們樹立了標桿。在這些偉大的小說中,它們經常關乎靈魂,在人的靈魂層面進行深入探索。這些小說不單單只是故事,只是技術,只是樹立人物,而是要窮究人的靈魂,窮究那些很難被現實抓住的最深層次的靈魂意義,這類關乎人類靈魂的小說才是衡量一部小說的絕對的標準。從這樣的層面上來講,我們今天的小說都不及格,或者說及格的小說實在是太少了。小說本身千變萬化,但是價值判斷卻是同一的。所以,托爾斯泰在自己的國家自己的時代,他的名望和地位不在任何一個俄國的沙皇之下,托爾斯泰是人類歷史上最好的小說家,也是最為卓越的俄羅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