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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叢治辰:理解的難度與小說的價值
      來源:《十月》 | 叢治辰  2022年06月27日08:16
      關鍵詞:小說寫作

      寫小說是一種艱苦的工作。在《郁郁澗底松》里,周文講的就是這種艱苦性,小說里那位仁兄為寫出一部杰作,生生地把自己給搞魔怔了。這倒也不能完全怪他。依我之見,這位仁兄對小說根本就缺乏熱愛,要不是他老爹非要趕鴨子上架,他大概很愿意淪為一名平庸的大學教師。當然,還有另一種可能:如果不是他老爹直到晚年還懷著莫名其妙的宏愿,并且非要把如此宏愿強加給自己的兒子,這位仁兄也可能仍未磨滅自己對于文學的野心。這事兒說不清楚,卻足以說明人和人之間的彼此理解是何等困難。

      這位仁兄顯然是父親的好兒子——他也不大能夠理解別人——否則也不至于在小說選材這一關就被卡住。誠然,他在大學里教授文學理論,一定掌握了不少有關文學、有關小說的知識,但對于那些知識以外的現(xiàn)實世界,卻實在太少關懷。這樣的人非要寫小說,堪稱一種災難。看看他大學時代的德性,就知道他想要做一名小說家,怕是難度不小。——“這是他一貫的處世方式:對于和自己不在同一層次的人,他打心眼里是不屑的,只不過為了顯出自己素質高,才裝出一副客氣的態(tài)度。”我以為一個致力于寫小說的人,處世方式該恰恰相反才對:他大可以在人前表現(xiàn)出一點傲慢和清高,但骨子里卻應該是謙虛、寬容和開放的。唯有如此,他才能夠不僅站在自己的角度,也站在別人的角度,站在生活中任何位置,去觀察和理解他所遭遇或未曾遭遇的一切人與事。但這位仁兄只能看到他自己,甚至,連自己都看不到——他只不過是在努力地矯飾他自己罷了。順便說一句,我對于周文把文學青年和大學教師塑造成這個鬼樣子,其實心懷不滿。不過考慮到她自己也是文學青年和大學教師,我就只能選擇原諒她,并且認為,在塑造這樣一個令人頗感不適的人物形象時,周文有一種對著鏡子開懷大笑的自嘲精神。而這,正是現(xiàn)代小說該有的精神。

      不過她筆下的這位仁兄顯然笑不起來——命運的敲門聲把他嚇壞了,他年輕時代裝模作樣的清高和目中無人的愚蠢終于迎來了報應。那個埋藏在記憶里的阿松突然醒來,闖入他的家中,生動展示了一個底層青年如果受到文學青年的蠱惑,會有怎樣的后果。這一次,周文簡直是近于惡毒地對文學和作為寫作者的自己給予了無情嘲笑,甚而我們可以更為具體地說,她是對新世紀初文學對于底層的書寫給予了無情嘲笑。“底層敘事”風行的那幾年,評論者們始終在糾結一個問題:知識分子是否能夠真正地理解底層?知識分子為底層代言,是否有其合法性?在這里,周文似乎明確地給出了否定的回答,并更進一步對人與人之間理解之不可能,表達出悲觀的態(tài)度——個人與個人之間尚且無法互相理解,更何況是一個人群與另一個人群之間呢?

      好在,這位仁兄終于從噩夢中醒來,踏上了尋找阿松的道路。在阿松的故鄉(xiāng),他見到另一個阿松,一個沒有被文學捆住手腳或切斷手指的阿松,一個將他早年受到的文學熏陶務實地用來撰寫商業(yè)文案的阿松。這樣的結尾很容易讓人以為,這是周文對所謂“純文學”最狠重的一擊,但我的看法卻有所不同。當這位仁兄將電腦里的小說草稿統(tǒng)統(tǒng)刪除,面對空白的文件夾深感空虛的時候,破滅的不是文學夢,而只是“那一種”文學夢;周文所要嘲弄的也并非是文學,而只是“那一種”文學。我恰恰以為,正是在這位仁兄文學夢想破碎的時刻,小說的價值才得到了彰顯。在這一刻,這位仁兄真正認識到了自己的狹隘與可笑,跨出了孤芳自賞的牢籠,看到山野之間的廣闊風景,以及如阿松這樣的世人無限的可能性。或許對于這位仁兄來說,這的確可以算是一個痛苦和絕望的時刻,但對于小說而言,這樣的結尾顛覆了自身,卻也成就了自身。因此我以為,小說里前一個阿松對于文學的種種怨憤,和后一個阿松對于文學的種種見解,都并非在調侃文學,而恰恰提示了小說應有的氣度。在彼此難以溝通和理解的世界里,小說的價值正在于通過不斷地替換、翻轉,讓被遮蔽的重新呈現(xiàn),讓遭怨恨的得到救贖。

      或許我們也可以說,恰恰是因為人和人之間、人與世界之間的理解是那么困難,所以小說這門藝術才成為必要,并且發(fā)展出那么復雜的技術。小說所講述的故事與所塑造的人物恐怕并不是最重要的,更重要的是以其故事與人物,不斷提醒我們理解與溝通的難度。因此,才會有《靛藍毛衣》這樣有如謎團的小說。小說中的女子從遇到鄰座男子的那一刻起,便始終無法對他產生信任,于是所有的對話與心理活動,乃至于車窗外一閃而過的風景,都像是與他人、與世界在斗智斗勇。這樣一種緊張的氣氛,讓后面看似漸趨于友好甚至曖昧的交流,難以具有足夠的說服力,而顯得搖搖欲墜,好像隨時都可能崩塌。因此那場事故看似來得突然,其實恰逢其時。當然,這樣一種恰逢其時的感覺,與事故發(fā)生時男子剛剛給女子講述完的電影情節(jié)有著密切的關系。事實上,盡管小說一再強調人與人、人與世界之間那種無法信賴更不可理解的緊張關系,在敘事層面卻又不斷地建立起種種關聯(lián),以彌補那些處處可見的裂痕。譬如在女子到來之前,她的座位曾被一個醉酒的女人占據(jù);而女子短暫逃離這個座位時,又有一個女人坐在了這個座位上——盡管火車上更加舒適的空座還為數(shù)不少。在我們的女主人公討回自己的座位之后,那鳩占鵲巢的女人仿佛是憑空消失在車廂連接處,就像是藏進了火車隱秘的暗間;而那名男子在事故發(fā)生后,同樣躲開所有人視線,從車門的縫隙溜了出去……這些文本當中刻意構造的呼應顯然并不能夠建立起穩(wěn)定感,反而進一步暗示了這個世界的神秘與不可知,這讓小說結尾處的陡然變故,顯得格外順理成章。小說的結尾不能不讓人想起格非的《褐色鳥群》,而這篇小說也像《褐色鳥群》一樣,讓讀者在驚覺此身之偶然與世界之荒誕的同時,深感不解、惶惑,甚至恐懼。像《褐色鳥群》和《靛藍毛衣》這樣的小說,其價值或許就在于刺破了有關于此世堅固的謊言,動搖了我們原本早已麻木的認知,讓那些長久被掩蓋的斷裂與傷痕重新變得新鮮和痛楚。就此而言,這樣的小說同樣是在與理解之不可能性作斗爭。但是,當這樣的真相已經一再遭到揭發(fā),今時今日,此類小說總難免令人感到疑惑:誠然如此,然后呢?如果一切具體的經驗,都被含混的概念所裹挾,那么小說藝術究竟能夠在怎樣的意義上不僅揭示真相,并且回應這一困局?

      由此必須強調經驗的重要性。在小說中,經驗永遠比知識重要,智慧永遠比技術重要。論敘事技術,方曉的《雨后》至少不如《靛藍毛衣》那樣令人眼花繚亂。甚至可以說,《雨后》所講述的,真是一個既離奇又老套的故事。——多年之后,曾經的戀人再度相見,女子喋喋不休地說了半天,又耍了種種花招,死纏爛打就是要男子跟她生個孩子。這樣匪夷所思的故事梗概,簡直可以跟重金求子什么的相媲美了。但因為一種鮮活而真切的經驗被灌注在敘述當中,小說就充滿了款款深情,使《雨后》成為本期“小說新干線”中完成度最高的一篇。由此可見,在小說當中,故事梗概可能沒那么重要,支撐《雨后》的也并不是情節(jié),而是始終縈繞在敘述當中的那位男子的回憶與反思。層層疊疊的回憶不斷涌出,淹沒了一場尷尬的聚會,也讓整個小說有了溫度。而沉浸在回憶中,我們會逐漸發(fā)覺,原來自己理解自己也同樣存在難度。男子看著餐桌對面同樣已屆中年的故人,一再撫問往昔,其實也是一再追問,追問自己究竟有沒有愛過這個女人,追問在自己的生命里,這女人究竟意味著什么。顯然,他無法給出明確的答案:假如他當真認定,自己“曾經沒有愛上一個女人”,那么那些時隔多年仍不能忘懷的瞬間,那些過往畫面中繾綣的情感,為什么依舊如此清晰,如此具有刺痛感?但是,明確的答案或許本來就不重要,重要的是追問本身,借由此時之“我”與過去之“我”的辯難,這篇小說所討論的已不僅僅是愛情,而成為對中年人生的一種悠長的慨嘆;而我們也不知不覺跟隨這名男子,不斷翻檢我們自己的記憶,不斷站在往昔回望現(xiàn)在,透過故人的眼眸審視自我,從而完善了我們對于自己和他人的理解。如上所述,這就是小說的價值所在。

      就此而言,出生在新世紀之后的楊渡,在小說創(chuàng)作這條充滿荊棘的道路上,恐怕還要有一個艱苦而漫長的探索過程。《尾隨》里有一道怯生生的目光,也在好奇地打量著他人與世界。但這道目光現(xiàn)在還被封閉在狹窄的教室里,并且只能在一張人臉與另一張人臉之間漂浮,而無法深入那一張張面孔背后的內心世界,甚至,連“我”的內心世界都無法進入。這道目光太過羞澀了,又或者可以說,太過冷漠了。連那個“我”頗有好感的女孩,它都不敢直視,以至于我們無法將她從這教室的人群里,從我的情感里去將她特殊地區(qū)分出來。這樣一種青澀的感情,當然值得珍視。但是談戀愛也好,寫小說也罷,大概還是要努力從那種看似羞怯實則過分自愛的情結里解脫出來,走向廣闊的世界才行。這是寫小說這件艱苦的工作中,最需要去認真面對,并勢必不斷面對的核心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