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科幻雜志《膠囊》與中國科幻在德國的傳播 ——訪《膠囊》編輯部
      來源:《科普創作評論》 | 程林  2022年06月15日08:18

      2016年,劉慈欣《三體》的德譯本在德國面世,并于2017年獲得庫爾德·拉斯維茨獎(Kurd La?witz Preis),新世紀的中國科幻開始受到德國讀者關注。幾乎同時,在中德科幻交流中,德國柏林自由大學的幾位年輕人與他們籌辦的《時空膠囊:中國幻想故事》(Kapsel:Fantastische Geschichten aus China,以下簡稱《膠囊》)雜志開始扮演重要角色。

      《膠囊》第4期封面

      誕生于2017年的《膠囊》是一本致力于在德語世界譯介和傳播中國當代科幻文學的雜志。它以中德雙語出版,編輯部由Lukas Dubro,Felix Meyer zu Venne,Shen Chong組成,設計和排版出自馬里烏斯·溫克爾(Marius Wenker)之手,魯本·菲茨邁爾(Ruben Pfizenmaier)負責項目策劃和推廣。迄今為止,《膠囊》已出版4期,前3期分別介紹了遲卉、夏笳和江波等新生代科幻作家的作品,2021年出版的第4期為特刊,邀請了寶樹、吳霜、安雅·屈梅爾(Anna Kü mmel)和蒂姆·霍蘭德(Tim Holland)4位年輕作家以“夢/烏托邦”作為共同主題,通過中篇小說和科幻史詩的形式描繪他們的未來構想。在作品之外,每期雜志還以中德雙語刊出作家訪談和讀者來信,并邀請藝術家為作品繪制插畫和配音朗讀。此外,編輯部在2019年和2020年邀請了陳楸帆、劉宇昆、宋明煒、王侃瑜、江波、夏笳等科幻作家和學者在柏林與德國本土藝術家、讀者進行對談和交流。為了解《膠囊》雜志以及中國科幻在德國的譯介情況,筆者采訪了《膠囊》雜志負責人和發行人盧卡斯,以及主編和主要譯者麥子豐。

      01

      《膠囊》:德語世界的中國科幻雜志

      程林:《膠囊》雜志產生的背景和原因以及推廣中國科幻文學的初衷是什么?

      盧卡斯:《膠囊》雜志是我在柏林自由大學的碩士論文項目。我學習的是應用文學專業(Angewandte Literaturwissenschaft),學生們可以開發和實踐自己的項目。該專業課程非常注重實踐,授課老師大多來自文學產業的各個領域。在研討課上,我們學習如何寫文學評論,計算一本書的成本,或者組織一次成功的朗讀會。我的許多同學都曾有在出版社或書店工作的經歷。對于開發《膠囊》這樣的項目來說,我們這個專業是完美的平臺。正是在碩士學習期間,我與現在出版《膠囊》的弗呂維爾克出版社(Fruehwerk)建立起了聯系。

      我們的初衷是通過《膠囊》激發讀者對中國當代文學的興趣,尤其是那些之前從未接觸過中國文學的讀者。為此,我們嘗試了許多不同的方式來讓故事文本更容易被接受,例如通過優化造型排版,附上作者采訪、信件與隨筆,以及舉辦各種活動。這點我之后會具體介紹。

      同時,我們也想要暢談未來,并為此尋找一種全新的敘述語言,探索新的景象。我們生活在一個日新月異、格外令人振奮的時代。因此,我們希望看到不同觀點的碰撞,不同學科領域的人能彼此交流溝通。

      程林:雜志為何選擇“膠囊”(Kapsel)這個名字,這個德語詞有何寓意?

      盧卡斯:我非常喜歡Kapsel這個單詞的發音。它在德語中有兩個含義:太空艙盒或藥丸。法國編劇和導演列奧·法維耶(Léo Favier)在讀《膠囊》雜志時,想起了日本動畫《龍珠》『ドラゴンボール』,里面有個“萬能膠囊”(hoipoi-Kapsel),只要輕輕一按就能變成一輛滑板車、一棟房子或一架私人飛機。他認為,我們的“膠囊”同時打開了兩個巨大的世界:一個是虛構的世界,即在第1期《膠囊》雜志中遲卉小說《蟲巢》里的角色世界;另一個是真實的世界,即由遲卉等作家所代表的中國科幻文學領域。

      程林:為何《膠囊》主要關注“80后”和“90后”科幻作家群體?《膠囊》選擇作者和作品的依據是什么?

      麥子豐:這應該是個巧合。我不依據作者的年齡段來選擇故事,也沒有聚焦于單一的“一代人”。對我來說,更重要的是作品的主題和敘事手法。我總是嘗試找到能帶給我驚喜的故事,或者說讓我一見鐘情的故事。

      程林:《膠囊》譯者的翻譯風格是什么?在翻譯科幻作品時,遇到了哪些困難?

      麥子豐:在翻譯方面,我們最關注德語譯本是否能反映作者意圖。原作的情感和畫面感對于德文翻譯至關重要,這也是我們想在譯本中著力體現的。此外,譯本必須能作為獨立的文本存在,這意味著,讀者在閱讀時不會感受到翻譯的痕跡。

      如何平衡譯本與文本間的距離,是一個很有挑戰性的問題。一方面,我們希望把作者的意圖移植到德語中;另一方面,我們有時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脫離原文,以使譯文能夠便于德國讀者理解并維持其文學性。處理涉及科學或技術的段落總是很艱難,特別是有時候我自己都不熟悉作品所描述的科技原理。因此我需要查閱資料,或者嘗試與作者進行溝通。不過,不得不說,盡管這部分工作非常耗費精力,但我十分樂在其中!

      程林:德國是否還有其他類似的雜志?《膠囊》在發展過程中遇到過哪些困難?

      盧卡斯:很可惜,我們是德國唯一專注中國科幻文學的雜志。由于雜志的發行量非常小,我們目前仍依賴于機構資助。接下來幾年,我們希望能增加發行量,并定期出版。我們都是科幻文學愛好者,希望激發更多讀者閱讀中國優秀作品的熱情,所以我們把《膠囊》視為推介中國文學的窗口。

      麥子豐:由于我們是用德語出版的雜志,國際影響力有時會受限。國際范圍內,德語遠不如英語普及,這當然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我們的讀者群。

      02

      《膠囊》與中德科幻交流

      程林:《膠囊》組織了哪些與中國科幻相關的活動?如何與中國科幻作家展開交流?

      盧卡斯:2017年,《膠囊》第1期出版。對我們來說,給作者足夠的空間來介紹自己和作品是至關重要的。另外,我們也同樣看重讀者與作品的互動。

      2017年5月,為了慶祝《膠囊》第1期的發行,我們在柏林的艾酷特藝術中心(Kunsthaus Acud)組織了一個小型研討會。在那里,我們放映了雷奧·法維爾(Léo Favier)的電影《火山之后》(Apèslevolcan),從雜志創刊起就為我們提供學術顧問支持的漢學家施莉可(Frederike Schneider-Viels?cker)開設了講座,加拿大音樂家里夫·霍爾(Lief Hall)的音樂表演。

      兩年后,我們非常幸運地得到了柏林市政府的資助,得以在艾酷特藝術中心舉辦系列討論會。為此,編輯部有幸邀請到了仰慕已久的作家遲卉、江波、王侃瑜、夏笳、陳楸帆和劉宇昆來到柏林參加我們的系列討論。在這5個精彩絕倫的夜晚,他們與學者和藝術家共同探討科幻作品。為了配合討論會,我們還組織了豐富的活動。值得一提的是,插畫工作坊與寫作工作坊創作的內容是對系列討論會中6個故事的回應,參與者各自選擇主題,把它們翻譯成自己的語言并將故事繼續講述下去。

      程林:《膠囊》發行后,德國市場及讀者反應如何?

      盧卡斯:《膠囊》雜志第1期發行以來產生了巨大反響,我們感到非常驚喜。第1期發行量是550冊,第2期750冊,第3期和第4期我們各印刷了1000冊。目前為止,最早的兩期雜志均已售罄。另外,我們受邀在德國重要的文化廣播電臺上介紹《膠囊》,也經常有幸參加各類文化活動。2019年10月,我們與遲卉一起前往法蘭克福書展,向德國讀者介紹中國科幻小說現狀。2020年1月,我們在漢堡中央會堂組織了一場朗讀會,現場座無虛席,整整兩個小時觀眾都聽得全神貫注。另外,我們還參加了漢堡獨立出版人展會(Indiecon)②及巴塞爾的藝術書展。在這一系列展會上,德國讀者對中國科幻作家及作品表現出濃厚的興趣,這使得我們非常欣慰,畢竟《膠囊》的使命就是讓德國讀者愛上中國科幻。

      程林:《膠囊》曾就以“烏托邦”為主題邀請了中德科幻作家寫作,后來屈梅爾的《夢》(Traeume)還發表在了《科幻世界》上。促進中德科幻的雙向交流,將德國科幻帶入中國讀者視野,是否也是《膠囊》的未來目標之一?

      盧卡斯:《膠囊》第4期暨特刊“烏托邦”讓我們感到非常自豪。在這期間,中德作家首次相聚一堂,一起做關于未來的文學暢想。我們也在《科幻世界》上發表了屈梅爾的小說以及她對德國當代科幻文學現狀的介紹。一位德國科幻作家的作品能登上中國最著名的科幻雜志,而且是我們團隊翻譯的,對《膠囊》雜志來說,這無疑是一次巨大的成功。

      2021年11月,我們出版了第一本文集,不僅收錄了艾酷特系列討論會中的科幻故事,還包含了5位柏林作家分別對此作出的“文學應答”,其中4人此前從未涉獵過科幻文學。我們夢想吸引更多的德國作家參與到科幻這種能提供眾多可能性的文學類型中來,并將成果展現在中國讀者面前。我們希望這些德國作品能像我們讀到的中國作品一樣精彩絕倫。

      麥子豐:我們無比渴望能將更多德國科幻小說譯介到中國。在中國時,我曾多次被問起德國科幻作家作品的總體情況。目前為止,德國科幻文學似乎仍默默無聞。事實上,在德國也有很多很優秀的科幻作家,特別是年輕作者。德國有非常值得閱讀的經典作品,也有有見地的科幻主題學術論文和專門研究科幻的學者。上述一些德國科幻作家已加入到《膠囊》雜志中:除了屈梅爾,還有《服務器之國》(Serverland)的作者約瑟芬·里克斯(Josefine Rieks),音樂家兼作家亨里克·奧特萊姆巴(Hendrik Otremba)——他的第一部科幻小說《卡赫巴特的遺產》(Kachelbads Erbe)在德國受到了廣泛關注,此外還有創作科幻敘事詩的霍蘭德。

      程林:2020年,《膠囊》曾與孔子學院(漢堡)合作組織過中國科幻小說書評比賽,邀請讀者評論劉慈欣的《三體》、郝景芳的《北京折疊》以及陳楸帆的《荒潮》。在介紹中國科幻方面,除了合作組織活動,《膠囊》與孔子學院的側重點有何不同?

      麥子豐:我們所有的活動和出版物都希望面對更廣泛的讀者群體,而不僅是那些已經對中國或中國文學感興趣的人。因此,我們不僅看重多種多樣的活動形式(如閱讀會與討論會),同時也追求平臺的多樣化。

      讀者與故事相輔相成,這就是我們參與組織書評比賽的原因。不同的讀者群體,無論是青年人、老年人,學者、學生、粉絲,或者是單純對活動感興趣的人,都可以參與進來。有時,盡管我們并沒有提出相關要求,但參與者會自發嘗試創造性地去閱讀和解讀文學文本,比如我們收到過一篇以詩歌形式呈現的書評。這樣的回應再次表明,科幻文學能夠啟發并鼓勵讀者進一步思考。

      未來,我希望看到更多類似活動,以及更多用同人文學、電影短片、插畫和音樂等創造性的形式對科幻文本的回應。我們也為此進行嘗試,如邀請搖滾樂隊卡達瓦(Kadavar)和作曲家艾拉·茨維特尼希(Ella Zwietnig)為雜志特刊中的兩個故事創作了原聲音樂。我們需要進一步思考如何拓展和超越文學的邊界,這一點至關重要,尤其有利于激發新一代年輕讀者對中國文學的興趣。

      與此同時,對外漢語領域的發展也日新月異。一些漢語教師乃至熱情的語言學習者開始嘗試在社交媒體上分享他們的漢語知識。傳統教科書中很少出現的詞匯或口語表達等,如今能夠以圖像、視頻、音頻或段子、問答游戲等全新的方式展現出來。為進一步將中國科幻文本、創意,特別是中國科幻作者介紹給德國讀者,目前,我們也正在策劃類似形式的項目。

      03

      中國科幻在德國的總體譯介情況

      程林:能否介紹一下中國科幻在德國的總體譯介或傳播情況?

      麥子豐:事實上,中國科幻作品的德文翻譯相對較少。第一本科幻譯著是1984年的《來自中國的科幻作品》(SF aus China),收錄了葉永烈、魏雅華、童恩正、劉兆貴等8位作者的8部短篇小說。這本文集附有題為《中國科幻小說》的簡短介紹,由葉永烈和德國漢學學者董莎樂(Charlotte Dunsing)共同撰寫③。一年后,老舍的《貓城記》被譯介到德國。

      然而在那之后,德語世界對中國科幻小說的興趣似乎減弱了。只是到了近年,隨著劉慈欣和郝景芳的成功,人們對中國科幻文學的熱情才被重新點燃。除了《三體》三部曲,迄今在德國還出版了劉慈欣(《球狀閃電》《吞食者》《鏡子》)、郝景芳(《流浪蒼穹》《北京折疊》)、陳楸帆(《荒潮》)和寶樹(《三體X》)的長篇或中篇小說,其中只有《北京折疊》是由英文翻譯過來的。2022年,王晉康《蟻生》的德文版將要面世,韓松的作品也會被翻譯成德文。值得一提的是,目前除劉慈欣與《三體》外,陳楸帆在德國似乎也越來越受關注。一位德國作家曾提到,陳楸帆是他最喜歡的中國作家。

      除中長篇小說,如今也有一些短篇小說集被譯介到了德國,例如《流浪地球:劉慈欣的故事》和《量子夢:來自中國的人工智能故事》,后者收錄了眾多科幻作家(包括王晉康、劉洋和江波)的作品。此外,龍舍出版社(Drachenhaus Verlag)將發行王侃瑜的小說集《海鮮飯店》。

      另外,我認為圖像小說(graphic novel)作為一種小說的呈現形式格外有趣。斯普利特出版社(Splitter)已發行了兩部基于劉慈欣原著的圖像小說作品——《流浪地球》和《圓圓的肥皂泡》,我最近發現,劉慈欣的《夢之海》和《鄉村教師》也已以圖像小說的形式在德國出版。

      在我看來,關于科幻文學主題的學術或理論研究也非常重要。《膠囊》已發表過幾篇文章,例如一篇講述了中國科幻小說的歷史分類,一篇是關于寫作和人工智能的(陳楸帆《在AI時代我們如何寫科幻小說》),還有一篇討論的是科幻和科技(姜振宇《反者道之動:中國人的科技烏托邦》)。蘭培德出版社(PeterLang)即將出版宋明煒的《中國科幻新浪潮:歷史·文本·詩學》,這將是第一本在德國出版的中國科幻小說學術著作。

      總的來說,已在德國發表的中國科幻作品還是太少了。我們正在努力彌補這一缺憾,將目前在德國仍鮮為人知的中國科幻作家作品介紹過來。

      程林:你們覺得中國科幻有什么特色?

      盧卡斯:我還從未去過中國。因此,中國的文學故事讓我能夠從有趣的視角更好地了解中國。許多中國作家似乎在他們的故事中融合了日常生活和個人經歷:遲卉寫她與父母的沖突;夏笳將一篇故事獻給了她的爺爺;江波曾在一家IT公司工作并創作關于大數據和人工智能的犯罪故事;陳楸帆大學畢業后曾在深圳生活,并寫了一篇關于那里的故事。

      麥子豐:我尤其喜歡科幻作家的想象力。許多人超越了流派的界限,在努力創造全新的東西。他們不循規蹈矩,而是開拓自己的道路。如夏笳把自己的風格稱為“稀飯科幻”,因為她的文風比“軟科幻”小說更柔和。

      程林:《膠囊》接下來的工作計劃是什么?在中德科幻交流方面,還有哪些工作值得去做?

      麥子豐:市場營銷對于任何書籍的成功都至關重要。如果新出版物沒有得到適當宣傳與推廣,它很快就會埋沒在書店的角落里。出版者會因此感到懊惱,作者更是如此——他們的作品沒有得到應有重視。

      名人效應幫助劉慈欣的《三體》取得了巨大成功,這部作品得到美國前總統奧巴馬(Barack Obama)和“臉書”創始人馬克·扎克伯格(Mark Zuckerberg)的推薦而“紅上加紅”,在德國市場也是如此。相比之下,其他作品就不太容易得到如此關注了。

      在市場推廣上,《膠囊》仍處于起步階段,但我們正努力通過刊發文章、舉辦講座、運營播客來增加存在感。我們已經和許多插畫家展開合作,這有利于未來推出更多周邊產品,如故事插圖的海報或主題文化衫。這樣,我們就能更頻繁地在公共空間中獲得存在感,進一步激發人們對《膠囊》雜志和作者的興趣。

      盧卡斯:我們正在努力贏得盡可能多的合作伙伴,以將雜志推介給更廣泛的受眾,實現“破圈”。“柏林文學研討之家”(Literarisches Colloquium Berlin)是德國最重要的文學機構之一。2022年,我們將在那里舉辦一場會議(受邀者包括一位中國作者),希望激勵那些從未涉獵過科幻小說的德國作者也能探索科幻的可能性。柏林政府將給予我們經費支持,而相關報告文本會以文集形式推出。能在“柏林文學研討之家”介紹《膠囊》作者,對我們來說是絕好的交流契機。

      總體而言,科幻小說為藝術實驗與碰撞提供了很好的土壤。許多人至今仍認為科幻只關乎于宇宙飛船和激光槍,事實并非如此。而擺脫這些偏見是所有科幻從業者和機構的任務。這就是為什么我們總是說:閱讀科幻小說吧,這是值得的!

       

      作者:程林,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德語系副教授,研究方向為機器人人文和德國科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