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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下莊村的道路》寫作手記
      來源:文藝報 | 羅偉章  2022年06月01日09:20

      習慣了以虛構的方式去探尋真實,轉而去寫報告文學,心里會很不適。最不適的地方,是它直接剝奪了虛構的快樂,同時,把一個“真實”亮給你,反而會引起你的警惕。因此,接到中國作協創(chuàng)研部的電話,讓我去寫毛相林,我沒敢立即應承。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毛相林是誰,要先看看再說。我當然不懷疑毛相林已經做出的業(yè)績,我要看的,是從他身上能否梳理出一條精神路徑,這種精神為時代所需要,又能遇水搭橋,超越時代,具有貫穿能力。

      于是去網上搜索。

      毛相林得過很多獎,“時代楷模”“最美奮斗者”“感動中國2020年度人物”……但首先讓我眼睛發(fā)亮的,是他的生存環(huán)境。毛相林是重慶市巫山縣下莊村人,下莊村絕壁環(huán)繞,類同天坑,他們不叫天坑,叫井,民謠唱:“下莊像口井,井有萬丈深。”這讓我深感好奇。世界廣大,下莊人的祖先,為什么要去那“井”里安營扎寨、繁衍生息?毛相林的主要功績,是帶領下莊民眾,在1997—2004年間,修出了一條8公里長的公路,幾百年都過來了,為什么現在想到修路?中國的公路有500多萬公里,8公里無非是一根草莖,憑什么值得“宣傳”?

      疑問是探究的起點。對毛相林和他的下莊村,我已有了濃厚興趣。

      再從我自身的層面,我想,作為一名寫作者,我究竟了解多少現實里的中國?盡管昆德拉說,小說家有個童年就夠了,但那應該是在“緩慢”的時代。當“日新月異”不只是一個成語,還是現實本身,當“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不只是宏闊的口號,還是堅硬的事實,作家如果不與時代同行,并借助時代的洪流,沖破自身的狹隘,就很難完成對情緒、心靈和人生的真正表達。

      采訪毛相林,正是我深入現實肌理的一個機遇。

      鑒于這兩種因素,我說:好,我去。

      但沒立即成行。當時是2020年11月,單位上的工作實在丟不開,準備再過些日子,利用春節(jié)去下莊村。正月初三跟毛相林聯系,結果又得到一個消息,他獲得了“全國脫貧攻堅楷模”稱號,正籌備去北京開會。只能等他從北京回來。2021年2月25日,農歷正月十四,全國脫貧攻堅總結表彰大會在北京人民大會堂舉行,毛相林作為10位“楷模”之一,第一個上臺,接受習近平總書記頒發(fā)獎章和證書。這更加有力地證明了毛相林的價值。習近平總書記在大會講話中說:“脫貧攻堅,取得了物質上的累累碩果,也取得了精神上的累累碩果。”

      精神的碩果不僅能鼓舞當下,還能傳之久遠,成為文明的一部分。

      成都和重慶是近鄰,但從成都去下莊村,花了一天半時間。如果沒有巫山縣政協和縣委宣傳部提供幫助,還要花更長時間。政協幫我聯系了宣傳部,宣傳部派車,把我從縣城送到了村里。巫山縣城,未出城即是山,出了城是更高的山,山越爬越陡,四野濃霧彌漫,車在霧里穿行,若不熟悉路況,簡直寸步難行。40分鐘后,云開霧散,才知道有霧擁抱,倒覺得安全些:公路很窄,車輪就在懸崖邊,陡坡上低矮的灌木,非但不能提供某種保障,還把目力拉下虛隱的深谷。谷的那一邊,又是雄強山體,陽光照在石壁上,發(fā)出銅質一樣的反光。到一處青岡林里,路面鉆頭似的朝下切割。司機說:從這里開始,就是下莊公路了。

      心一直懸著,這時反而靜下來,細心觀察著路上的一切。某些不起眼的細節(jié),或許能揭示某個深埋的故事。這大約是小說寫作養(yǎng)成的思維。但毫無疑問,這種思維自有用處。當我看到一段山色,黑乎乎的,與周邊山色不同,馬上想到,那里是不是發(fā)生過什么?后來問及,果然如此,且是讓人揪心又驚心的故事。

      可能是向下走的緣故,還不停地彎來繞去,目光多被山巖遮擋,下莊公路不如想象中的陡峻和可怖。到一處,司機讓下車看看,說有個觀景臺。出了車門才發(fā)現,車在大山的肚腹之中,頂上巨石懸垂。原來,這里萬萬年都是整面石壁,路是從石壁中摳出來的,摳路的工具,是鋤頭、鏨子、鐵錘,一寸一寸地鑿。沒有測量儀器,只靠“土專家”用竹竿和繩子確定方位,幾個組分頭作業(yè),向中間打通,結果出現誤差,上下相距數米。那片黑乎乎的山色,就是這樣留下的。

      工具簡陋到原始,但下莊人用汗水、鮮血和生命,完成了那段路。

      觀景臺上,立著一塊石碑,刻著為修路犧牲的六位勇士的名字。

      這時候,森森寒氣從深谷里涌起,在崖壁間碰撞。向下望,極目處一片坡地,坡地上點染著白墻。那便是下莊村。除了寒風吹樹,聽不到任何聲音,但分明有一種聲音,在時光里復活——熱火朝天,奔突呼嘯。

      而今年已過六旬的毛相林,那時候只有30多歲。

      毛相林個矮,他自稱“毛矮子”。很明顯,他還沉浸在見到總書記的興奮當中。他先談了去北京領獎的感受,回憶著總書記說過的話,然后認真地問我:“你說我毛矮子做出了什么成績,下莊人做出了什么成績,能得到這么高的榮譽,總書記要親自為我頒獎?你們這些作家記者,又大老遠跑來采訪?”

      話題由此深入,一步步回到20多年前。

      當年的下莊村,出村只有一條便道,便道不便,去那道上走,不僅人會摔死,連猴子也會摔死。1999年有組數據:下莊村398人,幾年間,摔傷60人,摔殘15人,摔死23人。因此不到萬不得已,他們不出村;也因此,未見過公路的有160人,未見過汽車的有210人,未乘過車的有315人。

      村里的不出去,村外的也不進來。從縣上帶個信去下莊,現在一個多小時車程,那時候要走三天,而且還要膽子大,先喝了葡萄糖定心,才敢踏上那條路。

      下莊人生活在井里,也成了名副其實的井底之蛙。

      但他們不覺得,他們認為自己過得很好。

      而毛相林作為村干部,去鄉(xiāng)上開會,去黨校學習,所見所聞讓他再也無法安之若素。外面的發(fā)展已是百尺竿頭、突飛猛進,下莊人卻還在以能吃“三大坨”(洋芋、紅苕、苞谷)為滿足。是的,幾百年都過來了,但那是祖先的活法。能用肩膀扛起后人的,才配稱為前人,能在前人的肩膀上站起來的,才配稱為后人。他要和下莊村民,從深井里站起來。他對村民們說:“我們已經落后得太遠了,再不進步,我們就成原始人了,就要拖新中國的后腿了。”

      要站起來、不拖后腿,需要一條路。有了路,才有出路。

      可談何容易!此前,幾屆村支書率領村民,想把那條人行道疏通一下,不至于上上下下摔死人,也不至于村里有了個病人,費神耗力抬到半途,就斷了氣,但連修三次,最終作罷。實在太陡了,刨出一塊石子,就能一貫到底,蹦下河谷。

      而毛相林心目中的路,不是人行道,是能跑車的公路。

      四面石山,絕壁垂落,飛鳥也膽寒,怎么可能修公路?縣上的村村通工程,也是將下莊村排除在外的。要修路,只能靠自己。這簡直是瘋狂的想法。

      但毛相林帶領下莊人,動手了,修成了。

      其中的艱苦卓絕和可歌可泣,我在書里都寫了。

      最初寫成的是個中篇,發(fā)表在《人民文學》上,主編施戰(zhàn)軍來信說,他終審的時候,數次“掉珠”。深沉的感動,必然凝聚成深沉的精神力量,這是文學的意義。發(fā)表不久,在一個會上跟戰(zhàn)軍見面,他說,你應該寫成一本書,讓更多人看到。回到北京后,他又向作家出版社副總編輯顏慧說起,顏總來電話,說她會找個好編輯來編我這本書,于是又認識了宋辰辰。

      他們的鼓勵和催促是對的,對毛相林和下莊人,我的確還沒說夠。

      修路的時候,毛相林常愛說一句話,習近平總書記在全國脫貧攻堅總結表彰大會的講話里,引用了那句話:“山鑿一尺寬一尺,路修一丈長一丈,就算我們這代人窮十年苦十年,也一定要讓下輩人過上好日子。”這太像一個人的口氣了。那個人是愚公。愚公移山,這個誕生于2000多年前的寓言,成為了中華民族重要的精神源頭,愚公追求幸福的執(zhí)著,自力更生的尊嚴,排除萬難的勇氣,不勝不休的信念,造福子孫的情懷,鼓舞了歷朝歷代的中華兒女。

      毛相林被稱為“當代愚公”。

      而他,是下莊人的代表。想當年,下莊村的修路人,吃在山上,住在山上,沒個平展地方能睡下去,就睡在山洞里,女人睡里面,男人睡外面,睡在最外面的,翻個身就會墜入谷底,摔成肉餅,于是用繩子捆在身上,繩子的一端系住巖石或樹根;冬天里,一覺醒來,被子上覆蓋著皚皚白雪……

      我要更加充分地將他們的精神內涵提取出來。

      我鮮明地感覺到,毛相林和下莊人的內在精神,不僅在脫貧攻堅中能發(fā)揮巨大的激勵和鼓舞作用,在鄉(xiāng)村振興以及未來的日子里,一樣光芒閃耀。

      其實這不是我第一次寫長篇報告文學,兩年前,我深入四川涼山州,寫了個比《下莊村的道路》更長的作品,叫《涼山敘事》,發(fā)表在《十月》上。我一直在想,當下的許多報告文學作品不被待見,是因為視角的雷同化和處理的簡單化。比如脫貧攻堅,政策大體一致,做法也基本相當,如何寫出特殊性,如何尊重人的主體性,不回避矛盾,不繞開人物和生活本身,的確是對作家的考驗。當人的主體性消失,就只有報告而沒有文學;沒有文學,就沒有審美,沒有感染力,同時也沒有更深的真實。

      另一方面,作家既要有懷疑的能力,也要有相信的能力。后一種能力往往是被作家忽視甚至被小看的,但事實上,這種能力十分重要。那些堪稱偉大的世界名著,無論對人性有多么深刻的揭示,對社會有多么嚴酷的批判,背后的支撐,正是無比強大的“信”的力量,如同陰影的背后是光。

      因為有了那條路,下莊村成為巫山縣率先脫貧的深度貧困村。如今的下莊村很漂亮,村道干凈、整潔,果園里柑橘正紅。毛相林從北京回來,路過縣城,就聯系了收購商。他既要跟收購商談,又要召開村委會,安排各項工作,還要和上級部門接洽,因此他很忙。我去下莊,就住在他家旁邊,也不是隨時能跟他見面。做事,勤勤懇懇地做事,踏踏實實地做事,一心一意為老百姓做事,成為了他的生命主題。“一個人要做事才能成長,”他說,“不做事,就永遠也成長不起來。不組織修路的話,一方面我跟老百姓的血肉親情肯定不如現在這么深,另一方面,我的觀念也很難進步。”

      他說的觀念進步,不只是說路把他們帶到了山外,把山外的人帶進了村里,還指科學精神。

      當年,路修通了,但下莊村還是那樣窮;因為出行方便,下莊人出門打工的多了,見過了外面的世界,家鄉(xiāng)在他們眼里,比本身的窮還要窮,窮得一塌糊涂、一文不值,于是紛紛遷往別處。這完全出乎毛相林的意料。修路之前,也有過整村搬遷的動議,縣里甚至給他們指好了地方,毛相林召開村民大會,舉手表決,結果都不愿意搬。毛相林說:“搬遷就意味著給黨和政府添麻煩,也意味著要去占別人的土地,都是以種田為生的農民,誰不知道土地的金貴?”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們舍不得拋下祖祖輩輩生活過來的家園。

      毛相林下定決心,發(fā)展產業(yè),讓下莊村富起來。

      他想了很多辦法,但每一種辦法都以失敗告終,因為那些辦法都是他拍腦袋拍出來的,是蠻干。

      村民受損,讓他心里沉痛。不止一次,他向村民作檢討。雖如此,并不是就甘認貧窮,也不是止步不前、無所作為,否則,耗時7年含辛茹苦修出那條“絕壁天路”有什么意義?又怎么對得起犧牲的那六位兄弟?他想在前人的肩膀上站起來,結果不但沒能站起來,還把祖宗的墳塋也拋棄了?

      痛定思痛,他走進了農業(yè)局,走進了農研所,向專家請教。種植名叫“紐荷兒”的柑橘,就是這樣請教出來的,而今成了下莊村的支撐產業(yè)。

      科學精神,正是愚公精神在新時代的發(fā)展。

      因此,下莊村的道路,是一條開放的路,指向未來,深含寓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