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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寒山:觸目皆在的痕跡 ——日本接受唐詩的一種別調
      來源:光明日報 | 張紅  2022年02月24日07:45
      關鍵詞:古典文學 唐詩

      日本禪學研究大家柳田圣山說:“寒山的笑象征著禪的世界。”夏目漱石說:“有人被蜂蜇,是寒山還是拾得?”這匪夷所思的一問,卻是深受日人喜愛的俳句,寒山在日本的獨特地位可見一斑。事實上,近世以來的日本,寒山觸目皆在,宗教、哲學、詩歌、繪畫、小說、戲劇等都有其存在的痕跡。寒山實為對日本影響最大的中國文化名人之一。檢視其傳播歷史,江戶時代則是日本寒山接受的關鍵時期。

      寒山詩傳入日本當在北宋熙寧年間。日本入宋僧成尋《參天臺五臺山記》中記其于熙寧五年(1072)到天臺山參學,獲《寒山子詩》一帖,翌年弟子攜書回國,此即“成尋本”,為日本最早的寒山詩集。鐮倉、室町時代,即五山時期(1192—1598),寒山其人及詩已有一定傳播。這一時期,日本仿宋朝禪制,在鐮倉、京都建立“五山十剎”之官寺,幕府十分尊信五山禪僧,禪林文學成為四百余年之主流,形成了對后世影響深遠的“五山文學”。五山詩學主要受宋代詩學影響,多取法杜甫、蘇軾、黃庭堅諸家,但寒山以其獨特的精神氣質及“文殊化身”的宗教身份,也受到了關注。在虎關師煉、中巖圓月、此山妙在、義堂周信、一休宗純等詩集中均有多首歌詠寒山的作品。這些詩重在構建寒山形象,如虎關師煉《寒山拈筆》:“窮懷一點不關胸,未見愁容只笑容。割破海山風月看,劍鋒爭似禿筆鋒。”義堂周信《題樹下寒拾戲岳云登兄》“蓬頭垢面人應笑,樹下藏身好便宜”等,都是吟詠《寒山子詩集序》記載的寒山事跡,具有較濃厚的宗教意味和傳奇色彩。

      寒山詩開始流行是在江戶時代(1603-1867)。五山時期漢詩閱讀和創作僅限于少數禪僧和王孫貴族,大部分民眾并不具備相關知識和文學素養。至江戶,理學大興,漢文學也達于鼎盛,大量漢詩人涌現。寒山詩也由此走出僧門,為各個階層的民眾接受與喜愛。

      江戶近三百年之詩學為儒士詩學,執掌詩壇者皆為當世大儒,如林羅山、木下順庵、新井白石、荻生徂徠等,創作主體亦為儒士。儒家思想一直是江戶詩學思想之主導,詩圣杜甫被奉為詩壇之典范。這一時期,日本詩壇主要受明、清詩學觀念影響,或宗唐,或尊宋,或兼取歷代,詩風屢變。而在中國向來較為沉寂的寒山,卻以一種異乎時流的別調,獲得了日人的青睞。這與江戶初期隱元、元政、林羅山、石川丈山以及中葉白隱慧鶴等人的推重實有密切關系。

      隱元為明末高僧,明亡后應請東渡日本,創建了日本黃檗宗,與臨濟宗、曹洞宗鼎足而立。隱元曾作《擬寒山詩》百首,序中稱道寒山詩“痛快直截”,實至“游戲三昧”境界。他的擬作有的表達對寒山的傾慕:“古圣混塵世,后昆力仰攀。墨池聊濺處,秀氣滿林間。”“千丈寒巖下,休休一個人。常彈格外旨,不染世間塵。”有的以詩境喻道境,有的則直言佛理。這些擬作少了寒山詩的機鋒與禪味,但因隱元的巨大影響力,對于寒山詩的進一步流行起到了積極作用。

      江戶初期佛門另一人物也與寒山頗有關涉,即日蓮宗高僧元政。元政有“詩豪”之稱,酷好明人袁宏道之詩法,開創了日本“性靈派”詩學。元政論詩屢言“性靈”,反對蹈襲、模擬,重視抒發真情真性。因而他十分推崇寒山、拾得,稱:“余每讀寒山拾得詩,自愛其詩之妙,可謂詩之最上乘……或謂之釋中淵明。”把寒山視為第一流詩人,稱之為佛門中的陶淵明,這一角度與過去佛門諸人較為不同,他開始注意到寒山詩中的“隱逸”成分,其《仿寒山子韻》云:“深深草山踞,朧朧霞谷濱。冥冥來隠士,索索避游人。滴滴水清耳,颼颼松醒身。年年常忘夏,日日永逢春。”詩境清空、明澈。元政又論及如何學寒山,主張學其“性靈”,即學其靈心巧發,不依傍古人,“知詩之性靈者,既是圣徒也”。他反對執著于文字的擬作,指出要超越文字,直入心源,“我和拾得偈,何必擬寒山。吐出無心妙,言言自會玄。要到本源地,舍山更入山”。寒山之“妙”,在“無心”,在“忘詩”,“忘聲而善歌,忘形而善舞,惟至于忘詩始可言詩”,無心、忘詩,即是心無一物,最具“性靈”時。這是以寒山來濟其“性靈”說,表明對寒山詩歌的解讀趨向于多樣化,對寒山性情、創作心理等有了更多關注。

      寒山詩在佛門之外的傳播,是寒山接受中的重要環節。林羅山為日本最杰出的理學家,一代儒宗兼文宗,其為《寒山詩集》作跋稱:“山谷(黃庭堅)曰‘自今十年,學可到淵明,而寒山不可及’,此言必有所以然。”對寒山評價甚高。其友石川丈山以詩名世,有“日東李杜”之稱,被稱為日本的李白、杜甫,其地位可知。寬永十八年(1641)丈山在京都構建“詩仙堂”,這是日本詩學史和建筑史上之盛事。丈山與羅山等多次探討,選出中國歷代(漢魏至唐宋)詩人三十六位,名為“詩仙”,請德川氏御用畫家狩野探幽畫詩人像,書其名及代表作于四壁。寒山即位列“詩仙”中,與陶淵明、謝靈運、李白、杜甫、蘇軾、黃庭堅等并尊,享受著作為詩人而非佛僧的榮耀。寒山作為中國杰出詩人的詩史地位由此得以確立。詩仙堂在當時及后世均受到尊奉,至今仍是京都重要的文化景觀。

      林羅山在陳述寒山入選的理由時稱其為“僧中第一”,“彭澤之流亞”,即陶淵明的同類,故“不可不取”。值得關注的是,石川丈山初擬的名單中有“謝朓”及“初唐四杰”等,均為羅山所刪。羅山提出增列“王安石”,又為丈山堅拒,可知入選之苛,二人意見也不乏相左處。對于寒山入選,則二人均無異議。詩仙堂壁上所書寒山詩為《題山亭》,以描寫自然風物為主。丈山另有一“詩仙堂”副冊,所選寒山詩為《楚辭體》,詞風清古,情致深婉,亦未及佛理。由此知寒山詩不僅作為禪詩之宗,同時也是隱逸詩之典范,在更廣闊的世界被接受和傳播,寒山作為詩人的價值和意義得到了充分突顯。

      隨著寒山詩的逐漸流行,《寒山詩集》被大量刊刻,尤為值得關注的是,在中國并未出現一部寒山集古注本,而江戶時代有多部日人注釋、評點的寒山詩集,其中重要的有寬文十一年(1671)《首書寒山詩》、寬文十二年(1672)《寒山子詩集管解》、寬保元年(1741)《寒山詩闡提記聞》、文化十一年(1814)《寒山詩索賾》。這些評注本對寒山詩的推廣、流行,無疑起到了極大的作用。其中最具影響力的是《寒山詩闡提記聞》。

      白隱為江戶時代最著名的禪宗大師之一,精于佛理,長于詩畫,酷好寒山詩,曾在闡提窟為弟子們講解寒山集,《寒山詩闡提記聞》即是弟子整理講義而成。白隱評詩,本于佛法,以修道為旨歸,但多能圓融、通脫。要旨有二,其一,警策世人,勿沉溺于世俗虛幻。如評《鸚鵡宅西國》曰:“此詩比也。譬見世纏縛世榮、關鎖爵祿人,恰如鸚鵡在金籠,雖形似福貴,中心常憂惱。如遁居樂道者,似飛鳥在野,雖欠見寵撫,身心常快樂也。”其二,重在闡發“真心”“道境”。何為“真心”,白隱多以詩境為喻,如《碧澗泉水清》評云:“此詩賦寒山境致,示真心現成。”但“真心”不可說,白隱又隨說隨掃,評《吾心似秋月》時舉種種有形物之局限,指出“絕妙處”不可比況。

      白隱以“心”為修持根本,論詩大要。在評著名的《人問寒山道》一詩中,白隱闡發了“妄心”“真心”之別,世人之心是“逐聲色取舍底識神,隨好丑愛憎底妄心,是名生滅之心,是為生死本根”,而真心則是“心、佛、眾生,平等不二,佛界魔界,凈剎穢土,有情非情,草木森羅,盡是一個佛心”。妄心剎那生滅,追逐聲色,造作分別,是眾生千劫生死流浪的本源;識得“佛心”,才能平等不二,超對立相,這是學寒山根本處,也是入“寒山高境”之要徑。白隱以禪者的洞見及證悟,直指寒山本意,破一切執,離所有相;又以高超的藝術稟賦,將不可言說的“禪境”與“禪心”呈現于目前。他從詩義出發,既闡發佛法的“勝義諦”,又方便說法,關注世道人心的救度,受到僧俗兩界歡迎。其思想不僅影響當時,在一百余年后的明治時期復大興于世,對寒山形象及詩的普及、流行起到了關鍵性作用。

      寒山詩以其獨具的魅力,興起于江戶詩壇,在以儒家思想為主導的時代,作為一種“異質”存在,得到了日人的廣泛認可。其審美品質、思維模式、言說方式都影響著日本詩壇,并滲透到和歌、俳句、舞蹈、戲劇、繪畫等多種藝術形式中。明治以后,其人及詩更成為了獨樹一幟的“寒山文化”,對日本社會產生著深刻而悠遠的影響。

      (作者:張紅,系湖南師范大學國際漢語文化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