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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出版三十年后,回頭看《全唐詩補編》
      來源:文匯報 | 陳尚君  2022年02月17日08:19

      拙輯在前人基礎上能得到大面積唐人佚詩的收獲,最重要原因是一改前人輯佚隨遇而得的隨性,有計劃地運用目錄學方法調查群籍。從《全唐詩補編》1988年定稿至今,已超過三十年,學術環境發生了根本變化。我本人近年持續在做全部唐詩的重新寫定,也有一些新的發現。總的來說,全書可訂正者大約有二三百例,占全書大約二十分之一。

      拙輯《全唐詩補編》,1992年由中華書局出版,是我至今已經出版的三部循傳統著作體例之第一部(另二部分別是《全唐文補編》和《舊五代史新輯會證》,2005年由中華書局和復旦大學出版社分別出版),從學術質量來說,當然是后出轉精,但就個人學術道路來說,第一部就顯得特別珍貴。因為走出了第一步,得具備了后來專治一代文獻典籍的基本能力,認識到傳統學術之價值及其與現代學術之間的巨大鴻溝,確立以現代學術理路重建唐一代基本文獻的學術道路。當然,該書完成于古籍數碼化以前,八十年代的學術環境、用書條件與文獻檢索仍具很大之局限,以今日立場回頭看,細節可待斟酌處仍復不少。

      《全唐詩補編》的成書

      不加選擇地將一代全部詩歌匯于一編,肇始于南宋,至明則因“詩必盛唐”之文學氛圍,出現多種致力于全匯唐代詩歌之著作,到明末胡震亨《唐音統簽》方得初具規模。胡書完成適值鼎革,未能出版全書,影響有限。至康熙四十五年(1707)以皇家力量,拼合胡書與季振宜《全唐詩》,完成《全唐詩》九百卷,收唐五代2567位詩人詩作49403首又1555句(據日本平岡武夫統計)。此書對此后三百年唐詩研究與閱讀影響深遠,但本身存在的問題也很嚴重,其大端,一是搜羅未全,剛出版朱彝尊即有發現,本著“成事不說”的態度,未作訂補。有清一代,僅日人市河世寧據彼邦文獻略有增補。二是互見誤收嚴重,今知誤收唐前宋后詩逾千首,一詩見兩人名下之互見詩達6800首。三是校勘粗疏,僅將胡、季二書之某書某本作某之校勘記,一律改為一作某。四是小傳多有訛誤,編次未盡合理。重新整理唐一代詩歌是一浩大的系統工程,第一步就是補遺,從上世紀三十年代開始有孫望、聞一多從事于此,后陸續有王重民據敦煌文獻,童養年據地方文獻及四部諸書,從事斯役。1982年7月,中華書局將王、孫、童三家輯佚合成《全唐詩外編》出版。聞書未完成,1994年出版《聞一多全集》時據遺稿印出,所得很有限。

      《全唐詩外編》出版時,是我研究生畢業留校工作之第二年,因做學位論文時對兩宋文獻涉獵較多,對唐詩文獻也有留心,立即注意到該書雖出幾位名家之手,但我無意記錄者還有兩百多首未補。稍作披檢,發現仍多線索,認識到前輩工作僅就閱覽所及,隨遇得之,并未做到有計劃地以窮盡典籍的態度從事此項工作。于是發愿從事于此,采取掌握群書目錄,以把握全部存世與唐詩交涉典籍的方法,力求竭澤而漁。到1985年初,完成《全唐詩續拾》四十二卷,補錄唐詩2300多首,已經超過前人所得之總和。中華書局編輯部經過初審后,提出修訂意見退改,同時委托我修訂《全唐詩外編》。全書至1988年夏完成,1992年11月出版。書名由中華書局確定,全書署我一人纂輯,版權我占84%。

      《全唐詩補編》共補錄唐五代詩歌約6400首,相當于《全唐詩》收詩數的八分之一。其中《全唐詩外編》刪去原書約三分之一內容,存詩約2000首,校訂工作涉及以下數端:“一、據原引各書逐一復校,改正筆誤,補錄異文。二、補充書證,提供佚詩之較早出處。三、考證作者事跡,補訂原輯遺缺。四,刪刈唐前后人詩及與《全唐詩》重出之詩句。”“為盡量保持原輯本面貌,所有校訂意見均以校記與按語形式出現,原輯者校記仍予保留。書末附《全唐詩外編校訂說明》,詳盡敘述補訂刪汰之細節。”(據本書責編徐俊為《唐詩大詞典》所撰該書辭條)。《全唐詩續拾》收作者逾千人,補詩4300多首,殘句1000多則,皆我本人輯佚所得。

      《全唐詩補編》的學術創獲與治學方法

      《全唐詩》問世三百年,近百年也有多位學者從事唐詩補遺考訂,我后起而能有重大突破,主要得力于方法創新、風氣變化和用書條件的改變。

      先說風氣變化。明清兩代研究唐詩者很多,主要是閱讀理解唐詩,并進而學習詩歌做法,目標與現代學術研究不同。近代西學引致學風變化,但就唐詩研究來說則很長時間內仍以作品分析、作家之思想藝術研究為主。1980年前后,唐文學研究與歷史研究迅速融合,陳寅恪、岑仲勉倡導之窮盡真相、文史兼治之方法,引致學風遽變,在作者生平、寫作始末、文本求全求真等方面,都有重大突破。我的工作受時風鼓舞,也試圖在文本拓展與過細考證方面,比前人做得更好。

      文獻輯佚是一項實證性的研究工作,既要遵循傳統,又要方法創新,其實很難,為一代詩歌作全面補遺更加困難。繼承前人工作的主要精神,是在人、事、時、地、書等五方面求得確切的證據,即是唐人應揭示具體的事跡,佚詩所涉事件、時間、地理應得到合理的解釋,用書則務明史源,務取善本,務求全面梳理。同時,嚴格把握詩文之限斷,循名責實,一般均沿舊例,但對佛家偈頌、道家章咒是否可視為詩歌,在全面調查存留文獻后,改正清人因康熙一言喝斷而造成的誤失,但也作了若干不收的規定,以免寬濫。全書所收每首詩,均逐一注名文獻來源,《全唐詩》無傳者補錄小傳,所涉詩歌完殘、真偽、訛奪等,也均有逐一交待。

      拙輯在前人基礎上能得到大面積唐人佚詩的收獲,最重要原因是一改前人輯佚隨遇而得的隨性,有計劃地運用目錄學方法調查群籍,特別關注以下幾類典籍的披檢:一、《全唐詩》及胡、季二書已用書目,列出清單,逐一復核,有者記其來源與同異,無者暫作佚詩予以記錄,即便《文苑英華》《唐詩紀事》《樂府詩集》等基本典籍,仍發現有前人遺漏者。二、以存世唐宋元書志,充分了解唐人著作之總貌,宋時尚能得見之唐詩別集及各類遺著,相信存世典籍有脫漏殘缺的變化過程,已佚典籍也如同隕石墜下過程一樣,會有大量碎片存留在浩瀚文本中,有待發現。三、主要根據《四庫總目》和《中國叢書綜錄》的記載,了解存世與唐詩文本有交涉的存世典籍情況,特別關注《全唐詩》成書以后新見典籍的情況。在八十年代前中期從事此書纂輯過程中,披閱古籍超過五千種,僅方志即逾兩千種,對新見文獻如佛道二藏、域外古籍、近代散出善本、出土文獻,都有全面涉獵,惟敦煌文獻當時還無法全部閱讀。

      唐詩流傳千載,傳誤情況極其嚴重,在輯錄唐詩著手之初,即有鑒于此,作了大量具體考證,發表《〈全唐詩〉誤收詩考》(《文史》24輯,中華書局1985年)、《〈全唐詩〉補遺六種札記》(《中國古典文學叢考》第2輯,復旦大學出版社1987年),以借鑒前人得失,避免犯類似錯誤,有疑問處曾反復核查。如從宋初《太平寰宇記》中輯得南唐秀才相里宗題廬山詩,即作佚詩錄出;后發現《全唐詩》靈澈下收此詩,復刪去;又從南唐人李中《碧云集》載其友人有相里秀才居廬山,方確認作靈澈為誤收,再補出。類似情況多不勝舉。當時在可能條件下反復披覽群書,據一切可以得到的工具書仔細檢索,雖仍難保證無誤,但基本學術質量較前人為優,也屬事實。

      以今日立場回看《全唐詩補編》

      最近三十年學術條件和研究手段的發展變化,當年真難以想象。在《全唐詩補編》出版后,媒體與刊物大約有二三十篇書評,包括日、韓、歐美都有,大多是一般介紹,僅陶敏發表在《復旦學報》1993年6期上的《唐詩輯佚工作的重大突破——評陳尚君輯校全唐詩補編》一文,涉及一些實質評價。本書曾獲全國高等學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優秀成果獎(1979-1994)著作二等獎、全國古籍優秀圖書獎(1992——1993)一等獎、國家新聞出版署直屬出版社第二屆優秀圖書編輯一等獎(1995)等獎勵。批評糾訂文章則有六七篇,細目是:尹楚彬《全唐詩補編補正》(《文學遺產》2000年1期)、同人《全唐詩補編匡補》(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04年3期)、袁津琥《讀全唐詩補編上冊札記》(《古籍研究》2003年2期)、同人《全唐詩補編訂誤》(《新國學》第五輯)、金程宇《全唐詩補編訂補》(《學術研究》2004年5期)、張福清《全唐詩補編之全唐詩續拾所輯佚句辨》(《韓山師范學院學報》2009年5期)等。我本人近年持續在做全部唐詩的重新寫定,也有一些新的發現。總的來說,全書可訂正者大約有二三百例,占全書大約二十分之一。

      從《全唐詩補編》1988年定稿至今,已超過三十年,學術環境發生了根本變化。具體來說,一是古籍數碼化實現的檢索便利。以前檢索不便,為解決《全唐詩》本身的檢索,有志整理者先作首句索引,再做每句索引,但仍解決不了唐詩與其他時代詩歌的互見傳誤問題,是當年最大的苦惱。現在四庫全文檢索與基本古籍庫的普及,足以解決其中的部分困惑。二是文獻更趨善備。盡管當初編纂時,已經十分講究用書的版本問題,但出入仍有。如宋陳舜俞《廬山記》,四庫三卷本為原書前二卷之改編本,不足據,當年已用《吉石庵叢書》影日高山寺鈔本、《殷禮在斯堂叢書》校錄本及《大正藏》本會校,后見之日本內閣文庫藏宋本最佳,多可糾訂前輯之愆失。最重大的補充是當年敦煌文本尚未完整刊布,能見到的縮微膠卷與《敦煌寶藏》本都有很大局限。三是學術研究之全面深入。如敦煌文獻之全部高清刊布,辨認更為準確,校錄也有了項楚《王梵志詩校注》、徐俊《敦煌詩集殘卷輯考》等一批高水平著作,專題研究更有許多重要發明,如敦煌無署名殘詩陸續被認定為云辯、悟真、張球等人所作。四是新見文獻日新月異,尤以石刻文獻與域外文獻多有重要發現。五是學術觀念與研究視野有新的開拓與變化,如民間書寫的提出有資理解唐詩在社會不同層次流通中的文本變化,寫本文化與文學傳播的提出有資理解唐詩千年流傳中的變動軌跡。所幸此三十年間我始終在追蹤所有這些前沿動態,發現前著之局限,并不斷在加以糾正。

      《全唐詩補編》出版前后,已引起學界廣泛關注,凡新見詩人及作品,在同時出版的唐詩工具書《唐詩大辭典》《中國文學家大辭典·唐五代卷》中有全面反映。三十年來,且作為唐詩研究基本典籍,為中外學者廣泛利用參考。同時,帶動編修新本《全唐詩》的工作啟動,雖然因為人事原因,我在最近十多年間決意獨立完成全書,主體部分已經完成,將近五萬五千首唐詩即將以全新面貌向學界推出,《全唐詩補編》于此確有開拓道路之意義。

      (作者為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