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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世間》:好好生活就是美好生活
      來源:文匯報 | 任仲倫  2022年02月22日07:58
      關鍵詞:《人世間》

      這是一個地道的中國故事,一個講述成功的中國故事。

      電視劇《人世間》成為虎年開年的收視焦點,因為它以滿滿的中國式人情世故,觸動了中國觀眾的心靈。作家梁曉聲說:我想把從前的故事講給年輕人聽,讓他們知道從前的中國是什么樣子。原著者以文學語言敘說了中國父輩的故事。然后,我們在李路導演的電視劇《人世間》中,看到中國從苦難走向變革的半個世紀,看到顛簸于歷史浪濤的百姓生活,歷經悲歡離合。其實,它描寫的不只是從前的中國,是從前延續至今的中國。

      在中國社會走過的路標里,書寫中國人的生活哲理和情感

      《人世間》的成功源于尊重生活。這仿佛是老生常談,但老生之所以常談,因為它是真理。

      《人世間》敘說的是雙重生活:一是中國的社會生活。中國當代社會生活波瀾壯闊,少有小橋流水與田園平靜;它總是深刻地影響著所有人的命運,少有人能超然度外、徜徉桃花源。《人世間》的故事從1969年展開,許多青年人的命運悄然扭轉。接著,它依次表現了恢復高考、知青返城、國企改革、經商熱潮、棚區改建等重要社會事件。這些事件是中國社會走過的路標,構成當代社會史,也構成中國百姓命運史。中國社會是波濤洶涌的大海,每個人是顛簸于其間的小船,或者是一個不帶救生圈的泳者,同呼吸共命運。二是個人的日常生活。社會生活背景是遼闊的,但編導緊緊聚焦于普通百姓的生活命運,沒有戲劇化的強情節推動,更多是生活瑣細的細節。一個東北的工人家庭,一群“光字片”的棚區人們,一出煙火氣撲鼻而來的百姓生活之劇,就此徐徐展開。比如開篇的第一集,周家面臨著上山下鄉的抉擇。周秉義下鄉離家,周蓉不辭而別,五口之家就此分處三省四地。父親拿著洗印好的全家福照片說:“這或許是我們全家最后一張全家福了,難了!”社會生活是風,個人生活是草。風吹草動,即通過細致描寫個人命運的“草動”,來折射時代生活的“風吹”,這是編導對中國百姓生活的理解,也是整部《人世間》的藝術邏輯。

      電視劇《人世間》采用家庭敘事結構。家庭是中國社會生活的微型標本,蘊藏著中國人的生活哲理和情感。你寫好一家人,打動的是千家萬戶。周家的故事是全劇的敘說軸心,創作者放棄家庭人設的奇思異想,而是忠實于普通家庭的基本人設。父親樸實而傳統,對兒子嚴苛,對女兒寵愛。最后卻讓女兒踩痛了心,踩痛了也愛著,典型的中國父親。母親賢惠而顧家,大兒子周秉義有志向且能擔當,二女兒周蓉義無反顧而柔情堅韌,小兒子周秉昆憨厚庸常卻能竭盡孝心。這是中國人熟悉的家庭成員,就像左鄰右舍,就像自己的家。雖然那個年代常常突出“我們”,但只要有個人就有個人的生活欲望。即使是一個大家庭,彼此間沖突與吵架,成為生活的常態。周蓉的突然離家,讓父親心痛而絕然;周秉昆似乎是最庸常的,也是最敏感的,為了父親的“虛榮”而頂撞;為了大哥的“薄情”而吵架。《人世間》把這種家庭人際沖突表現得真實而溫暖,其價值核心就是中國家庭的人倫理想。

      人倫思想不同于人本主義。西方的人本主義崇尚的是個性尊重與自由,中國的人倫理想更注重人際關系的和睦親善、淳樸真摯。《人世間》中表現的父女情感、母子情感,甚至兄弟姐妹情感,洋溢著這種人倫親情。尤其周秉昆雖然庸常,但有道義,敢于為朋友出頭露面;有孝心,是母親最可靠的依托,是家庭的頂梁柱,他溫暖著所有觀眾。家和萬事興,就是中國人倫理想的最高表現,它讓觀眾感同身受,感動不已。

      那些具有旺盛藝術生命力的人物,平常背后見功力

      觀眾喜歡看《人世間》,尤其喜歡看劇中的許多人物形象。比如周秉昆,比如鄭娟,比如喬春燕等等,都為大家津津樂道。關于他們的議論遠遠超過了藝術創作范疇,延伸到生活的諸多方面,這是優秀作品溢出的社會效應。這些年,許多人閱讀美國羅伯特·麥基的著作《故事》,然后得出結論:好作品就是好故事。其實,故事只是人物塑造的手段,“情節是人物性格的展開史”,藝術創造的終極任務是塑造好的人物。所以說,經典藝術形象是衡量一個時代藝術成就的鮮明標志。同理,衡量一部作品的成功與否,關鍵是有無成功的藝術形象。

      《人世間》成功塑造了一批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父親與母親塑造得平常,就像每個觀眾的“俺爹俺娘”,平常的背后是功力。周秉昆最為大家喜聞樂見。普通觀眾始終對普通人物有著天然好感。周秉昆在周家孩子中算是最庸常的。他沒有大哥二姐的智商,甚至沒有他們的志向與勤奮,他更多是隨遇而安。那次父親帶著全家四處拜年,并以大哥二姐是北大學生而有些洋洋得意,他的自尊心受到挫傷,也曾經憤怒過。但是,長期陪護病重的母親,他無怨無悔。尤其與鄭娟的相遇與相愛,更證明他是難得的好人:正直與善良。周秉昆低微但不卑微,苦難但不苦逼,他稀罕生活中任何一朵火苗,然后用它溫暖彼此的喜悅。一個人知道自己為什么而活,就可以忍受任何一種生活。生活以痛吻我,我卻報之以歌。因為他相信:好好生活,就是美好。

      《人世間》中的女性群像各有其貌。鄭娟是大家最憐愛的角色。同情是人們最愿意付出的情感。她幾乎是苦難的化身,降落在塵埃之中,或者說,就是生活中的一顆塵埃。苦難是她生活的本色,她本能地去承受而不扭曲靈魂。“我不值得”,是她對自己的認識,也是對別人的提醒,她擔憂連累別人,但她絕不擔憂拖累自己,尤其是面對周秉昆的情感。周秉昆與她第一次相遇,導演用鏡頭渲染出鄭娟嬌柔且惶恐,讓周秉昆的保護欲砰然而出。隨著劇情發展,周秉昆讀懂了她的最內心:不為低微而屈從生活,卻因為善良而犧牲自我,這是人性中最美麗的光芒。所以,他們彼此義無反顧。有觀眾評價:周秉昆與鄭娟是《人世間》中最幸福的一對。我認同。幸福是幸福感,感受到的幸福才是真實的幸福。經濟學之父亞當·斯密說:“人生中的苦難和混亂的最大來源,往往來自高估差別:貪欲會高估富裕和貧窮的差別,野心會高估高官和平民的差別”。周秉昆與鄭娟彼此接受平凡,就獲得某種幸福感。因為每當他們遇到困難與尷尬,彼此溫暖眼神或緊緊擁抱,似乎就有了生活勇氣。愛有時就是雪蓮,單純得不需要其他陪襯。郝冬梅是個“落難公主”,底層生活讓她變得善解人意。當她的父母重新回到高官職位,她一如既往地愛著周秉義,在周家與娘家之間盡力平衡。周秉義告訴她:沒有誤會,只有差距。差距是客觀存在的。她相信:茍富貴,勿相忘。喬春燕是讓人印象深刻的,一個浴室的洗腳工。她像北方夏天的風,又爽朗又溫暖。她主動追求周秉昆,被幾次拒絕卻依然熱情洋溢。

      善良是這些女性形象的品質,寧肯犧牲自己,也不愿他人為自己犧牲。這種中國女性的傳統美德,你可以不完全贊美,但你不能不感動。相比之下,周蓉有些別樣。她有詩意沖動,也有生活主見。她認可好女兒的好年華就那么幾年,只不過她認為,好的人生比好的年華更重要。為此,她追隨詩人男友,其實是追隨自我,即使最后遭遇背叛,自我依然是她不醒的夢想,有時卻因拋棄親情而遭到非議。自我有時會被認為自私。《人世間》這些人物具有旺盛的藝術生命力,無論你是否喜歡,他們都矗立在那里,以藝術應有的姿態。

      在紛繁生活中找到真善美的光明,當是創作者的文化自覺

      電視劇《人世間》的創作者是尊重生活的。他們不被奇思異想所驅動,而是虔誠地面對生活的原貌,真誠地塑造人物形象。他們相信藝術不一定高于生活,因為中國社會與個人生活蘊含著遠比創作者更高更多的人生精彩。《人世間》劇本籌備歷時三年之久,拍攝耗時六個多月,場景設計與道具選擇幾近苛求,以期還原東北的歷史場景與生活面貌。尊重生活不是自然主義記錄生活,它需要創作者的洞察力。創作者的成熟度,來自于他對生活與人性的洞察與表達。《人世間》創作者是成功的。他們愿意搜尋日常生活中的內在本質,愿意移情到每一個人物的內心,即使最隱秘的動機也不例外,然后以人物本來的邏輯,生動地描述生活與捕捉人性的聲音,傳遞出對真善美禮拜的潛在價值觀。電視劇《人世間》的成功,這是生活的勝利——你尊重生活,生活就給你無窮魅力;它也是藝術創造的勝利——你用心創作,觀眾就用心傾聽。

      值得指出的是,《人世間》的表演是十分出色的,這是群體性創造性的表演。它打破了靠大數據與流量統計來配置演員的迷信,它相信真正的藝術靠的就是藝術表演的實力。

      溫暖現實主義,這是對近年來電視劇主流創作不斷成功的理論表述。它意味著我們創作者即使表現現實生活的艱難甚至苦難,也積極給于觀眾以人性與人情的溫暖。純粹的光明與黑暗,同樣看不清楚事物。我們總要在紛繁的社會生活中、優劣交織的人性中,找到真善美的光明。中國社會風雨兼程、波瀾壯闊,誕生出人世間的悲歌與歡笑。所以,積極去表現中國百姓故事,應該是當下創作者與制作主體的文化自覺。記得在一次文化論壇上聽到騰訊影業提出的制片方向:“關注這個時代正在發生的故事”,同時推出“時代旋律系列”創作計劃。我們正在觀看的電視劇《人世間》就是其中的成功實踐。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曹雪芹當時不寫《紅樓夢》,后人何以能寫出這曠世奇傳?巴爾扎克當時不寫《人間喜劇》,后人誰能如此真實寫出這部“法國社會編年史”?所以,當代創作者有責任將當代中國故事講述好,把當代中國人塑造好。

      (作者為中國電影家協會副主席、上海電影家協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