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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侯磊:最復古的人,往往是最先鋒的人
      來源:《都市》 | 侯磊  李昌鵬  2022年01月21日07:58

       

      侯磊是“北京傳”的80后書寫者。

      從《女司機》到《紡織廠的女兒》,作為一個80后作家,侯磊以一貫的扎實的歷史還原,讓小說獲得考據的真實,在寫自己時代的同代作家中愈發卓異。一件件重獲光澤的老器物,一個個重煥活力的光陰中的現場,我們要知道它們出自一位在歷史環境下對上代人進行心靈勘測的作家之手。這一興趣決定了侯磊不會是碎片化的感悟型的作家,他的人物總是出現在社會史和心靈史某些緊要的接合部。

      主持人:侯磊你好,你在北京長大,每個人感受到的北京都有相同和不同的地方,你眼中的北京是什么樣的?如果用幾個詞或一句話來概括這個城市的氣質,你會賦予她哪些詞匯?

      侯磊:李老師好,很榮幸接受訪談。關于北京,我第一時間想到了三個詞:古都、仙境、幻象。

      古都是因為我住在胡同里,上班的地方周邊也是胡同。每天上班都要從北城到南城,都會路過鼓樓、景山、故宮,看一眼筒子河和故宮角樓,再穿過皇城,能路過北京“九壇八廟”中的好幾座廟。從家到單位,就這么短短幾公里的距離,胡同里的人說話就是兩種口音,兩種味兒了。下班后,我就去逛單位對面的琉璃廠古文化街,一拐彎就奔了八大胡同的舊址,找個小館子吃飯,看看胡同里買菜的老人和玩耍的孩童。現在少有孩子在野跑了,不像我小時候那么瘋玩了。

      20世紀八九十年代時,哪怕故宮太和殿的龍椅,也是可以上去照相的,現在看來不夠保護文物。那時大殿都可以進去參觀,有一陣子,賣一種兩塊錢一副的白色塑料鞋套,穿鞋套就可以滿地金磚隨便踩。出來以后在垃圾桶附近,滿地扔的都是堆積如山的白色鞋套,好一派白色污染!我有一張四歲那年在故宮保和殿前拍的照片,當時拍完我就走丟了,父母用大喇叭廣播的方式找我,可我也聽不懂啊,不知道去哪兒找父母,就隨著人流滿宮里亂竄,直至走到御花園才把我找到。后來別人告訴我說,是父母嫌我淘氣,早就不想要我了,這么一試,扔故宮里不方便,只好領回家接著養了。當然,這是開玩笑了,不過從玩笑中,也能感覺到北京的古典、現代和魔幻,所以我寫作中也會寫家庭倫理的問題。

      再說仙境。有一套書叫《北京古籍叢書》,是北京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里面收錄的是明清以來寫北京的方志、史書、筆記、詩文等,另有大量筆記掌故,都把北京寫得如仙境一般。古代什剎海——積水潭沿岸,周圍一圈沒有欄桿,是向下的緩坡,清晨起來霧氣茫茫,一派荒野之色。民國學者瞿宣穎在《故都聞見錄·西涯》一篇中寫道:

      積水潭迤南至什剎海,有稻田數畝。城市中得此,景尤奇絕,桔槔咿啞,宛在江南,長堤一桁,官柳覆之。夾岸蘆棚冰擔,喧闐里許。滿洲士女,濃妝炫服,嬉游其間。比年以來,舊京風俗漸改昔觀,惟此間猶存春明夢余景象。北岸有酒樓曰“會賢堂”,亦純舊式,憑闌俯視,全景在目,把酒遐思,直如南渡后人追想汴京繁華也。

      而這種仙境,只能用幻想來到達了。舊京到處是各種好吃的好玩的,各種時令民俗,古書寫得跟花兒似的。現在去了,地點可考,景致都沒了,當然只剩下幻象了。

      幻象,是源于人們對現實生活的不滿足,人人都想穿越回去當王爺,沒人想穿越回去當丫鬟。對北京的幻象是有依托的。漢唐的皇宮什么樣子,只能根據考古來復原、想象,明清的皇宮現在還留著。說起北京某個地名,我可能不知道它現在是什么樣子,但能知道它明代、清代、民國都是什么樣子。

      然而,北京畢竟現代化了。現代化都市中,人不再是在傳統的衙門中當差,而是在公司中上班。城市是工業的、商業的、金融的地方,也是充滿了欲望的、消費的、機械性的、批量生產的地方。它充滿了公共空間和公共秩序。早期人們對于都市有負面的評價,現代化的大都市燈紅酒綠,每個人都淹沒在其中了,仿佛人一進去就學壞了。但這只是都市的一個層面,新時期的都市文學不能只寫這些。城市生活不是叢林法則,都市文學要讓人人都從緊張過渡到放松,要過得幸福、詩意。

      主持人:回顧上一代或者上幾代作家,你認為哪些人寫北京的作品和人物比較有意思,他們是否對你產生過影響?

      侯磊:還是古典文學、文人筆記、戲曲曲藝對我的影響更大,或者是武術、收藏等的影響更大。我從小喜歡古物,12歲就逛古玩鋪,集郵、收藏票證,高中時開始藏古書,但后來改為收藏手札,特別是未刊稿。若說到文學,估計是清末報刊上大量用北京話所寫的白話連載小說,如蔡友梅的《小額》等,我都很喜歡。侯寶林、郭全保的相聲《戲劇與方言》,京劇《四郎探母》中鐵鏡公主的念白,京韻大鼓《大西廂》中的唱詞兒,都是我喜歡的。比如《四郎探母》中的公主:

      哈哈,好哇!自你來在我國,一十五載,怎么著?連個真名實姓都沒有?巧了,你今兒個說了真情實話還則罷了!如若不然,奏知母后,哥哥兒!我要你的腦袋!

      再如京韻大鼓中《大西廂》:

      二八的俏佳人兒懶梳妝,崔鶯鶯喲得了不大點兒的病,躺在了牙床。躺在了床上,她是半斜半臥。您說這位姑娘,乜呆呆嘚兒悶悠悠,茶不思飯不想孤孤單單冷冷清清困困勞勞凄凄涼涼獨自一個人悶坐香閨低頭不語默默不言腰兒受損乜斜著她的杏眼,手兒托著她的腮幫。……

      20世紀三四十年代,全北京滿大街都是這些,直至我的童年還有些遺韻。

      我是先接受的戲曲曲藝,再聽的流行歌曲,流行歌曲換了一代又一代,而戲曲曲藝中的經典永遠聽不夠。如果問我喜歡誰,我可能回答:劉寶全、常澍田、余叔巖、金少山、陶小庭等。我自己整天玩的東西,和現在正流行的東西不大一樣,總之時尚不起來。中國正面臨幾千年來的社會轉型的千年大計,現代都市中的一切都要重新定義。

      批評家張菁說:“城市是共享、包容、共生的。隨著歷史發展和中國城市化進程的加快,城市化所帶來的精神性變遷,以及個人精神的突顯,已經完全不同于鄉村文化也完全不同于巴爾扎克的城市文化。”即城市文學所面臨的問題,最終是如何解釋現代性的問題。網絡時代的發展,使得城市成為共享,城市社會空間是共享的。信息網絡構成的流動空間,正在取代原有的社會空間,以前公司需要在城市中心或交通便利的地方,現在不需要了。

      城市文學寫什么?怎么寫?我們看以下這幾本城市學方面的書,《美國大城市的生與死》《城市社會學》《空間與政治》《城市的勝利》《倫敦傳》等,發現城市學的研究與我們所寫的城市文學,幾乎是兩回事,畢竟中外國情不同。我們如何參考國外的研究成果來寫小說?這目前還不好說,總之多看一點沒壞處。每個城市都是不同的,每個人也是不同的,但人情、人性和人心是相通的。由此,城市文學最終還是要回歸到人,寫人與城市的關系,城市中人與人的關系,甚至把城市當作主人公來寫。

      主持人:你寫過詩,做過編輯,教過書,喜歡武術、戲曲、文物收藏等。侯磊小說的出現對于讀者而言是一種現象的出現,估計許多人會想知道你是怎么做起小說來的,你是什么時候開始寫小說的?

      侯磊:我現在一扭頭,就看到家里那幾個老式的樟木箱子,有我奶奶的陪嫁,也有我姥姥的陪嫁,有那種棕黑色六面樟的,也有南方樣式包羊皮刷紅漆,雕著木質花紋的,銅活都是鑄銅。箱子不值錢,但也有百年上下。小時候箱子放在床邊,我的腰上拴一根繩子,另一頭拴在箱子的釕铞上,就這樣滿床爬。有一陣說80后獨生子女是“小皇帝”“小公主”,我就想,誰家“小皇帝”是拴在箱子邊長大的?哈哈。

      箱子里都是破爛,木頭匣子、鏡子、粉盒兒、煙袋嘴兒、破書爛報、老式的藥店里的藥品目錄、包裝紙等。家里什么都偏于老一套,從小就看我奶奶拿一把很破的大剪子,在清明、七月十五,十月初一時鉸紙錢。

      喜歡過去的事情,很容易就喜歡文學,我從中學開始就寫詩、寫散文,上大學開始寫小說。大學一年級時我在廊坊分校上學,晚自習時用不帶格子的白紙寫小說,現在我還用筆寫寫大綱和片段,都不用稿紙,用白紙。小說有一種敘述的快感,也能客串一把上帝。人生在世,很多事都是你說了不算的。說了算的,就筆下這幾千、幾萬字的排列組合,要把握住這人生中能說了算的東西。

      目前我寫的兩個中篇,分別是《女司機》和《紡織廠的女兒》。這兩篇的主人公都是生于北京的50后女性,都圍繞著她們工作和家庭的生活狀態,所寫的故事主體都發生在20世紀80年代。

      我所寫的,可能是在賽跑中趕不上城市的,或者是從老城區搬到新城區來不適應的人,或者是被現代城市發展遺忘的人。并不是他們不想參與到現代城市中來,而是被現代城市遺忘了。我把北京當作一個人,看看它年輕時的樣子,進而推測它未來的樣子。

      主持人:北京肯定不僅僅是故事發生的背景,你小說中的人物,是如何成為北京這座城市的一部分的?

      侯磊:北京是一座隨時都在變化中的城市,它的變化出乎想象,前幾個月還是一片村落,過幾個月就成了一片工地,再等來年就起高樓、宴賓客了。你會覺得這座城市中的高樓像一片鋼鐵巨獸,吞噬著一切撲向它的人。北京是座古城,我們是新人,那么新人如何在古城生活?是把古城拆了改成新城,還是我們去學古人?可能都不是。古代和現代不是矛盾,古城和新城也不是矛盾的。在學術上,這要回到晚清、五四以來的中國現代化問題,如何解釋當下現代性的一切?但在小說里,我們還很少展現它。

      城與人一樣是有生命的。每座城市都有它的生命年輪,都有它的生死壽數,或許幾十年,或許幾千年。北京像個中年大叔,而成都像個年輕姑娘。如今的北京是越來越年輕了,但城市依舊,人生活的狀態不一樣了,精神意識不一樣,生產狀態也不一樣。老城不能拆遷,新城造不起來,只好攤大餅一樣一環一環地擴大。從獨生子女政策到開放二胎、三胎,80后可能成為唯一一代獨生子女,生育、養老的成本成為人生負擔。每個小區中的每棟樓房都一樣,人像被裝進鳥籠子一樣裝進樓房。很多人一輩子攢的錢都用來購買住房,給孩子投教育,甚至孩子的婚姻上。熟悉的故鄉漸漸變得陌生,仿佛人一生下來就要同他的城市賽跑。

      過去的人活動范圍有限,一條胡同街坊鄰居之間,幾代人都認識,都有點世交。胡同里學校的老師,往往都能教上一兩代人。年輕時教一撥學生,多年后就教這撥學生的孩子,當年同學的孩子們又成了同學。總之是個半熟人社會。我筆下的人物可能只是一些胡同里的販夫走卒,大爺大媽,五行八作的勞動者,他們的思維和職場里上班的現代人不大一樣,有他們自己的人情世故和內心世界。他們可能沒什么文化,身上有各種各樣的毛病,但我總記得老城區、老胡同里那種濃濃的人情味兒。

      主持人:你會不會去嘗試一種面向城市未來的寫作,比如:適度地暢想一下,未來的城市會是什么樣子,人們會是一種怎樣的生存、社交方式。

      侯磊:一定會的。創作要“創”,作家有點像發明家,在生活的基礎上“造”出一些前人沒有的東西。就好比一位戲曲演員,在學會了幾十出上百出的經典劇作后,就可以編新戲了。但那幾十出上百出是基礎,沒有那個基礎沒法編新戲。

      時代的發展是超乎作家的想象的。現在社會更復雜,作家全面地接觸、認識社會,比托爾斯泰認識當時的俄國,雨果認識當時的法國,狄更斯認識當時的英國更難。我感興趣的是人真實的生活細節(拽個詞叫微觀史或生活史),以及人的邏輯,思維方式的沖突,理念的沖突,而不僅僅是利益的沖突。生活中利益的沖突可以調和,而理念的沖突則會越描越黑,越調和越說不清,直至沒法對話。比如我們這一代不論和誰都是代溝很大的一代人,年齡差超過五年甚至三年就很明顯。

      未來的人可能更個體,一切集體的、家庭的都將漸漸消減,越來越多的人單身居住。現在的人口比過去要多,過去大家庭到處都是親戚,但我這一代獨生子女以后,身邊的親戚沒有過去多了。即單個家庭的人口數減少了,家庭數增加了,一個個體就是一個家庭,而不再是大家庭了。

      主持人:從《女司機》《紡織廠的女兒》來看,你是一位現實主義作家,但你對鬼怪故事十分感興趣,你未來對城市的荒誕性的描摹有沒有可能出離現實主義?

      侯磊:會的。寫現實是基礎,如果沒有這個基礎,寫幻想往往是憑空和無稽之談,還幻想古代比現代好,但實際上古人沒有空調暖氣,也沒有外科手術。新中國成立前,京郊甚至胡同里,不少人家還是燒火炕。我在京郊睡過一次火炕,那炕盤得、燒得都不大好,躺著生硬,背面烤死,正面凍死,還往外冒煙,又嗆了個半死。

      鬼怪故事是現在站在唯物主義的立場上來看的,可能古人在沒有唯物觀之前,他們真的相信那些鬼怪都存在過。我是《魔戒》的鐵桿粉兒。《魔戒》是一部按照古典主義小說的方式來寫的,按照史詩的結構來寫的,擁有兒童文學元素的奇幻長篇。同樣我也很喜歡《哈利·波特》和《權力的游戲》。有時現實題材看多了,就特別想看那種渾身左胳膊一塊鐵皮(鎧甲),右胳膊一塊鐵皮,壯漢們掄著劍互相咔咔砍的作品。

      主持人:《女司機》《紡織廠的女兒》主體是對老北京的回望,每位作家是否都存在一種得心應手的寫法?

      侯磊:會有這種現象。但我厭惡這種“得心應手”,那不叫創作,叫填表。文藝最大的特色,就是每次都不一樣,都一樣就沒勁了。文字工作都是聽說讀寫,但內容永遠不一樣,它不是熟練工種,恰恰要不斷嘗試,不斷跌倒,再不斷爬起來。

      主持人:對于北京這座城市你已經寫到了哪些方面,還有哪些方面是你感興趣,下一步計劃去寫的?

      侯磊:我對北京的一切都感興趣,我的藏書室叫“燕薊山房”(北京最早是燕國的首都,叫薊城),堆滿了各種北京史料。世界太豐富了,不可能把所有的地方都寫了,只是盡量寫我感興趣的,多少有些經歷和思考的地方。

      除了小說,我還寫散文隨筆,前兩年出了本隨筆集《聲色野記》,2022年1月出了一本散文集《北京煙樹》,主要寫20世紀50年代到80年代的北京。

      我也很喜歡讀現代派的作品,喜歡先鋒藝術,剛剛去看了莫瑞吉奧·卡特蘭的展覽《最后的審判》,就是一根香蕉貼墻上的那位意大利藝術家。我口味比較雜,只要能寫出新穎、從來沒有的東西我就都喜歡。只要不要我干理工科,不要我當會計,都行。

      我有很多想法是挺“奇葩”的。因為一個最復古的人,往往是最先鋒的人。

      主持人簡介

      李昌鵬,20世紀70年代末生,作家、出版人,寫字客發起人。曾獲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獎優秀編輯獎,歷任《中華文學選刊》、《小說選刊》編輯,中國言實出版社第三編部主任及第四分社(文學分社)社長,寫字客CE0。在《詩刊》《天涯》《山花》《大家》《上海文學》《北京文學》《青年文學》《人民文學》等發表作品若干,出版有隨筆集《獨自歡》、《有我在此》及詩集《獻給緩慢退隱的時空》。

      作者簡介

      侯磊,北京人,青年作家、詩人,昆曲曲友,中國人民大學文學碩士,熱衷于研究北京史地民俗、碑銘掌故。著有長篇小說《還陽》,小說集《冰下的人》《覺岸》,詩集《白鵝的羽毛》,非虛構文學三部曲《聲色野記》《北京煙樹》《燕都怪談》,社科作品《唐詩中的大唐》《宋詞中的大宋》等,有部分作品改編成影視或譯為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