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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朱君允:穿越歷史塵埃的“燈光”
      來源:藏書報 | 龔明德  2021年12月29日07:53

      正文只有66頁的《燈光》,不像有的工具書上說的是“散文集”,它是女作家、教育工作者朱君允1942年6月在重慶的國民圖書出版社印行的“詩文合集”。具體地講,朱君允這本《燈光》分別收散文8篇、新詩1首、舊體詞19首,還有書前陳西瀅序一篇和作者自己關(guān)于該書附錄19首舊體詞的小序一篇,但合共也就只有兩萬字。

      序作者陳西瀅,是著名女作家凌叔華的丈夫。陳西瀅八百字的《序》,分三個自然段。首段寫“在七八年前”到朱君允北平家中見到的“主人”“主婦”和“三個不同年齡的孩子”構(gòu)成的和悅的家庭的以及給自己留下的“不易磨滅的印象”,強調(diào)“你欣羨他們的幸?!倍摇耙院髸r時會想起這人家來”。次段寫“抗戰(zhàn)發(fā)生的時候”,在成都朱君允的家時“你看見三個孩子與他們的母親在一處,依然有說有笑,還是一個和悅的家庭”,但卻能查覺到“在笑樂的底下似乎蒙著一層抹不下的悲哀”,末段直接寫“這本書的著者”朱君允在此書中,或?qū)憽八貞浿械囊粋€如何幸福的家庭”,或?qū)憽爱斈瓯逼轿木骑L(fēng)流的盛事”,但她卻“沒有只字訴說她目前的身世,和藏在心靈深處的悲痛”“在極端困苦的環(huán)境中,她還是眼望著一線的‘光’,期待著‘黎明’”。

      動蕩的大時代中堅持理想的女性

      朱君允是著名戲劇家熊佛西的前妻,應(yīng)該是1940年或者在前一些時候,熊佛西與青年戲劇女演員葉子公開以夫妻身份同居,不再回到朱君允和三個孩子的身邊來……但閱讀這本詩文集,可以說熊佛西依然活在這些作品的不少段落的字里行間,作者朱君允一句也沒有責備她的前夫——她的三個孩子的父親。

      朱君允生于1894年,比熊佛西大六歲,湖南常德望族出身。她的娘家,據(jù)五千字長文《姑姑》中所寫,堪為“望族”,袁世凱在任國家最高領(lǐng)袖時派員從京城運來極厚實的禮品包括五千兩白銀贈送給曾“知守湘省沅州”的五姑的丈夫,即書中的“秉丈”,但卻被五姑拒之門外,分毫不損地退回朝廷“當今皇上”袁世凱,五姑自己也馬上離開京城轉(zhuǎn)赴天津去打牌。

      朱君允是我國較早接受現(xiàn)代高等教育并遠赴海外留學(xué)的女姓之一,上世紀20年代初畢業(yè)于金陵女子大學(xué),隨即赴美獲碩士學(xué)位。1942年秋,時任武漢大學(xué)教務(wù)長的朱光潛經(jīng)陳西瀅薦舉聘朱君允擔,任武大附中的女生管理。據(jù)《國立武漢大學(xué)民三七級畢業(yè)紀念刊》中“教職員像”中朱君允照片的說明,她這時已是“外國文學(xué)系教授”。1947年武漢大學(xué)“六一慘案”后,朱君允被捕入獄三天。朱君允不懂“政治”,她平時的仗義執(zhí)言,得罪了學(xué)校當局的主要領(lǐng)導(dǎo),1957年被劃為“右派”。不久,朱君允患脊椎神經(jīng)瘤,幾乎癱瘓。大兒子熊性美幫母親辦了退職手續(xù),接她到自己工作的天津隨住養(yǎng)老。但1966年冬,在“文革”迫害中逝世。朱君允死后13年,其冤案才得以平反。

      生動平實的寫實性敘事

      這本書名為《燈光》的詩文集,無論新詩還是舊體詞,或者占全書大多數(shù)篇幅的8篇散文,全都是寫實。散文《追念地山》寫對作家許地山的“追念”,主要寫了幾件極有情味的趣事,如許地山幫熊佛西朱君允夫婦家義務(wù)清潔地板,卻因使用了煤油勞而無功,順帶寫到新月派著名詩人徐志摩。朱君允認為:“朋友中有兩個人對于一切,那樣的不存恩怨。一個是志摩,一個是地山,這好像是個人的性格聰明?!?/p>

      全書篇幅最長多達五千字的《五姑》,幾乎就是朱君允娘家的望族“家史”。不僅“知守湘省沅州”的五姑丈夫耿直敬業(yè),把“一個區(qū)區(qū)小地方官”也弄得“可以做出許多可愛的工作”,就連五姑也和大教育家陶行知、晏陽初合作,在朱君允娘家的“圓桌”旁成功地開啟了在當時全國范圍內(nèi)成功實施20多年的民眾普及識字的偉大教育。五姑的丈夫即書中的“秉丈”,袁世凱“極度地想利用他”,而因五姑的拒絕未使其達到目的。朱君允寫這些完全可以進入國家正史的事,她的文筆竟然平凡得如同平常敘事,又不像一些淺薄的作文者那般大呼小叫。全書不少散文包括19首舊體詞,都寫到了曾經(jīng)共同生活且養(yǎng)育了三個孩子的丈夫熊佛西的農(nóng)村戲劇振興事業(yè),朱君允并沒有夾槍帶棒地把“第三者”葉子順帶討伐幾句。作為一個獨自帶著三個孩子過活的中年婦女,要多么大的思想格局和胸懷境界才可以做到這樣!至少,我真想不到女性可以在那個戰(zhàn)亂年代也可以修煉得如此忍讓、如此高貴和如此堅強……

      卷首兩千兩百字的《燈光》寫一家五口在北平老宅子中的幸福生活,其中有一節(jié)寫丈夫熊佛西在河北正定縣從事農(nóng)村戲劇活動,還寫及西安事變前一些史況。第二篇文章《大沽口》寫一個人帶孩子在天津大沽口船上的生活,重點寫孩子們在船上的活躍細節(jié)?!兜嵩铰飞稀穼?yīng)殏€兒帶著三個孩子戰(zhàn)時逃難的經(jīng)歷?!冻啥嫉亩肥撬氖械男略?,基調(diào)仍然是昂揚的,沒有低沉壓抑的抒寫?!蹲纺畹厣健肥窃S地山生活傳記的珍貴一手材料。朱君允住在成都,她懷著文學(xué)青年一樣的熱情細讀了巴金寫成都老家的《家》和《春》,在《光》的末尾,寫得文學(xué)味道十足:“光里的聲音,笑聲,有時低語,好像津津有味的譚論《春》里面的人物性格,提起淑英,覺民,琴等一些名字,正對著灶口的光圈里,一對天真的小圓臉,淑英附在姊姊的肩上。她們的目光注視著灶里面的火和光……”

      讓“燈光”穿越歷史塵埃

      說來真不敢相信,朱君允寫作《燈光》中詩文所住的鹽道街,就是我1983年夏天從湖北襄陽調(diào)到四川出版界工作時上班的地方。一看到文末的“記于成都鹽道街”這些字眼,便很親切,那是我苦干二十五六年的地方,也是朱君允獨自一人帶著三個孩子住過好幾年的地方。在《燈光》出版以后,朱君允還有一些作品發(fā)表,除了舊體詞、散文之外,她甚至像她的三個孩子的爸爸熊佛西一樣,還寫了獨幕劇《兄妹》,公開發(fā)表在1948年4月出版的《文學(xué)雜志》第二卷第十一期上。

      不少愛說空話的人會說,文學(xué)史要淘汰大量的作家作品,對于被遺忘的作家作品不必打撈、不必重新記起。但像朱君允這樣眼淚、血肉和至誠心靈自然混凝后,不得已而爆發(fā)流露出來的成熟作品,值得一讀。

      朱君允的《燈光》是草紙本,已經(jīng)黃中泛黑得很難辨認,是抗戰(zhàn)文化的珍貴遺存。薄薄的一本,里面的內(nèi)容卻是豐厚的,中華民國大總統(tǒng)袁世凱、著名教育家陶行知和晏陽初、著名詩人徐志摩、佛性作家許地山,更不用說作者的前夫熊佛西的大量史實細節(jié)在書中閃爍活躍著……我甚至想,可以搜尋朱君允的所有發(fā)表過的作品,印一部厚厚的《朱君允作品集》,把陳西瀅的序作為這部大書的“代序”,附錄還見得到的回憶朱君允相關(guān)研究文章,武漢大學(xué)的相關(guān)機構(gòu)保存的朱君允檔案中的朱氏文字,也一并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