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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篇報告文學《天曉——1921》創作談:寫一部中共一大的國民讀本
      來源:文藝報 | 徐劍  2021年12月24日08:33
      關鍵詞:黨史 報告文學

      也許是因為當年毛公潤之的身影覆蓋了我們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故對中共一大黨史的宏大敘事,多少有點耳熟能詳。盡管由于時代的局限而屏蔽,有些事未能探知歷史真相,但是,隨著時間巨流奔涌,有些記憶漸次模糊了,有些閱讀則清晰如昨。因此,當某一天,有出版方邀我寫一部黨的“一大”的文學讀本時,先是愕然,繼而肅然,最后欣然從命。

      答應寫作此書后,我向出版社提出一個額外之請,讀書行走,走訪13位會議出席者的誕生地、求學地、戰斗地、壯烈地,乃至叛變者的葬身之地,看見別人未曾看到的地方,發覺他人未曾發現的東西,激活未曾覺悟的迷障。

      走進書房,找出書架上早已落塵的《我的回憶》,鴨蛋綠的三卷本封面,系“現代史料編刊社”出版,時間是1980年11月,內部參考書,工本費僅為1.25元。遙想當年,我23歲,在南方導彈基地政治部當干事,忽一日,在組織處的書架上見到此書,作者居然是鼎鼎大名的張國燾。初得此書,90余萬字,點燈熬油,讀了好幾個通宵。驚訝之余,也不知出于何故,未將書退還,竟“據”為己有,從基地帶到武漢讀軍校,再帶回部隊,后調入北京前,丟了很多書,此書卻一路帶著。40年了,搬了好多次家,一直未扔。再度摩挲此書時,它已被有當代兩司馬之稱的楊奎松先生推薦為黨史研究者的必讀書。冥冥之中,仿佛都在等一個前塵約定,等待《天曉——1921》這部書。

      半年采訪,盛夏入荊楚。唯楚有材,于斯為盛。十三位“一大”出席者,五位出自湖北,兩位來自湖南,占了黨代表的半壁江山,可見當時兩湖天空群星璀璨,英才列列。第一站應城是劉仁靜的老家,住國家電網培訓中心,旁邊是應城市革命紀念館。放下行囊,便與館長相談,竟不知劉仁靜為何人。卻一個勁地給我講抗日年代董必武、陳賡在此培訓進步青年,進行游擊戰。末了,推薦了姓朱的政協副主席,耄耋老人見到我,驚嘆,40年了,你是采訪劉仁靜的第二人。

      這樣的故事俯拾皆是,其實考古般的田野行走,印證了我的一個創作信條:走不到的地方不寫,看不見的東西不寫,聽不到故事不寫。其實寫與不寫,皆源自一個作家的內心與良知。在潛江市李漢俊、李書城故里,老屋早已坍塌,青蒿掩墻,野草寂寂,只有一碣碑文勒石:李漢俊、李書城出生地。問為何不建故居,黨史辦有關人員告訴我,鄰居家為釘子戶,不愿讓出菜地,征作停車場。我頗為不解,李家大哥書城在上海法租界望志路106號房子,可是中國共產黨的產床啊。想來令人悵然若失。

      在何叔衡老家,面對著那座大宅院,我看到他一度也在那條船上,考秀才、考功名,可是當他意識到無希望和前途時,就毅然與舊世界決裂,此后一生都在趕考。當教書先生時,他是開明紳士,號稱寧鄉四杰;后又上新學,考入湖南第一師范,與毛潤之是同學,一起出湘,參加一大。上世紀30年代初,他又遠赴莫斯科留學。初返回上海時,得知其養子、大女婿夏尺冰、黨的湘東南特委書記頭懸長沙城門,安慰大女兒實山,革命不是請客吃飯,是會有犧牲的。撤往蘇區后,他出任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工農監察部部長、最高法院院長、內務部部長,握著黨的刀把子,一次次刀下留人,決不錯殺一個。而被王明之流視為右傾機會主義者,撤銷全部職務。長征前,他被排除在名單之外,留下來打游擊,活下來的幾率幾乎為零。江西梅坑,一盤花生米,一壺老酒,他與老友林伯渠別,將實山、實嗣姐妹織的毛衣脫下來,贈給林伯渠,說山高路遠水寒,請君保重。送戰友,上征途,天破曉時,便是生死別離。他的夫人袁少娥在老家守望了一輩子,直到解放,該回來的都回來了,為何丈夫不歸?彌留之際唯一愿望,生不能同日,死可以同穴,可是何叔衡與瞿秋白一起突圍時,被白軍槍殺于山野,遺骸難尋。我站在何老夫人墓前,慟問蒼穹,叔衡老英魂何時能歸?還有董老,長征時,愛人也不在長征名單內,癡情的妻子一路相送,跟著隊伍走了三天,將到五嶺時,夫妻揮淚相別。五嶺迤邐,烏蒙磅礴,一對相愛的人從此天上人間。時隔多年后,董老憶及此,吟一首情詩永記,題畢,頓時老淚縱橫。

      就這樣一路走來,從韶山走到獨秀峰。第一晚抵達時,天降小雨,翌日風和日麗,晨曦從韶峰浮冉而起。拜謁毛公銅像時,仰首望天,那種藍是哈達般的蔚藍。極目遠山,竟日月同輝,天呈祥瑞。我已經多次來韶山了,那天重游毛澤東紀念館,再看那件72個補丁的睡衣,瞬間領悟,一件睡袍擋百姓風雨,蒼生冷暖。隨后十天,我從韶山往獨秀峰一路走去,至何叔衡之家,至沅陵窩溪周佛海老宅,然后從懷化坐高鐵到重慶,走進江津石墻院陳獨秀的最后歲月。一個并不大的紀念館,我居然安靜地看了三個半小時。那一刻,少年碎影中的陳獨秀拼圖完成了,陳公才華橫溢,特立獨行,狷介性格注定了命運悲劇。十天后,走到獨秀峰,秋雨戛然而止,夕陽蒼山,仲甫公并未走遠。徜徉獨秀園,不由得嗟嘆:安慶人民善待自己的兒子陳獨秀,以隆重的規格,厚葬了他。

      行至水窮處。采訪結束回到北京,剛寫了不到一個月,新冠肺炎疫情始起,我伏案五個半月,每天從早晨七點寫至子夜時分。到4月上旬,免疫力下降,患上帶狀皰疹,腰纏半邊龍,痛了一月之久,各地的親朋紛紛給我寄藥,解我小恙。當31萬字《天曉——1921》落下最后一個句號時,喜極而泣。十天會期之瞬,寫盡百年滄桑,追隨13位黨代表身后踽踽獨行,如經歷一場煉獄之旅。推開窗子,時春光明媚,百鳥啼鳴,鐵柵欄薔薇花事正盛,生活多么安靜美好。遠天中,南陳北李與13位“一大”與會者向我走來,青春與夢想、初心與信仰、忠貞與背叛、犧牲與尊嚴、壯麗與沉淪,皆還魂歸來,躍然紙上。

      “天曉”一詞,取之莊子“天地”篇“冥冥之中,獨見曉焉”之意,摩挲飄著墨香的新書,想到董必武攜夫人1964年清明節回到嘉興,坐畫舫,登上湖心島,佇立煙雨樓,題下“作始也簡,將畢也鉅”。仍為莊子所語。

      2020年5月15日發走書稿,一段紅色之旅畫下句號,令我此生無憾。壯年變法三部曲之第二部落幕,就像打了勝仗凱旋的士兵,交回令牌,等待下一次出征。感謝行走采訪中相助的劉克興、王躍文、紀紅建、王麗君、韓生學、向顯桃、李銀德先生,慷慨以助,提供不少孤本絕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