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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李修文:作家應成為寫作的主人
      來源:中華讀書報 | 舒晉瑜  2021年12月17日07:15

      《詩來見我》,李修文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年3月第一版,59.00元

       

      我以為我們非得要做一條鯨魚不可:既要盡可能地在這世上潛伏和游弋,更要有一種吞納泥沙之力。一句話:作家應成為寫作的主人。

      二十年前,李修文在很多讀者的印象中還是“暢銷書作家”,他在《收獲》刊發兩部長篇小說《滴淚痣》和《捆綁上天堂》均被改編成影視劇,一時間成為70后的代表作家。

      但是,他逐漸對自己的寫作不滿足,而最大的不滿足是,“我的筆下幾乎沒有出現過我在生活里遇見過的人,而我的一個閱讀經驗是,在文學中,無論哪一個時代,但凡被我們感知,終究是那個時代內部涌動的人格力量來到了我們的體驗之中。”李修文放下影響他至深的先鋒文學,轉而去讀許多年都沒拿起過的巴爾扎克、狄更斯和托爾斯泰,甚至找來了不少戲曲劇本,心里暗下決心:一定要去寫更多在生活里認識過、感知過的人。

      《山河袈裟》中的文字寫于李修文奔忙的途中,他用盡筆墨記錄世間普通人的情感和尊嚴,門衛、小販、快遞員、清潔工……他以飽滿的情感講述動人心魄的故事。《詩來見我》則是通過古典詩詞敘寫人生際遇,以獨有的風格與角度解讀中國古典詩詞,既保留了《山河袈裟》里對身邊人與事的關切與悲憫,又對古人命運生出入心徹骨的體悟與理解,使文章兼具堅硬和飽滿、悠遠和貼己、蒼涼和熱烈的情感力度。

      中華讀書報:能否談談您的編劇生涯? 小說家當編劇,有的如魚得水,有的痛苦不堪,您是怎樣的情況?

      李修文:我的編劇生涯可以說是非常失敗——作家出身的編劇,多半都有一個“文學性”在創作中作祟,這便要得逢其時和得逢其人,但世界上哪有那么好的事? 好多時候,我跟導演們剛剛談了幾句托爾斯泰,一轉眼,就被導演們掃地出門了。再后來,做無用功的時候多了,你就總能遇見幾個愿意跟你談談托爾斯泰的導演了,你寫的劇本,才慢慢有了被拍攝的可能。所以,我經常對人說:一個作家,最好還是不要輕易去涉足影視,許多時候,影視是一個無底洞,你在其中感受到的諸多摧殘,很有可能使你再也回不到你所渴望的那條寫作之路上去。再加上影視產業本就是一個諸多工種聯合作戰的行業,那種從文學寫作中誕生的作者感,你是注定無法從影視寫作中獲得的。

      中華讀書報:《山河袈裟》寫了十年的遇見。每個故事都那么質樸,卻擊中我的內心。那些生存在社會底層的勞動人民,無論他們的生活多么貧賤,可是在你的筆下,他們以自己的方式生活,溫暖彼此的靈魂。這部作品是邊走邊寫的記錄嗎?

      李修文:盡管我并沒那么喜歡影視創作,但是,它們卻從另外一個維度上挽救了我的寫作——如果我的編劇生涯順風順水,寫一部拍一部,也許就沒有《山河袈裟》這本書了,所以,《山河袈裟》這本書其實不是別的,它不過是一個失敗編劇的個人見證,如你所說,它的確是邊走邊寫的。那時候,我并沒想過自己還能重新成為一個作家,可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自山河人間的深處浮現,又來到了我的生活里。在小旅館里,他們是住在我隔壁房間里那個終日尋找丟失孩子的父親;在黃河邊的小城里,他們是將我送出險境的異姓兄弟,不管在哪里,我其實都沒能夠從他們中間離開,就像我在這本書的自序里寫過的那樣:我以為我不是他們,然而事實上,我從來就是他們。到了這個地步,寫下這些人,實際上就是認下一門一門的親戚。有時候,我會把自己寫的東西拿給他們看,甚至念給他們聽,對我來說,這些時光真是無比美好,且已經足夠。所以《山河袈裟》里的好多篇文章都沒發表過,寫下來,我便完全安慰了自己。后來有些文章流傳到了網上,被我的責編陳新文看見了,他給我打電話,說是想要把這些文字集成一本書出版,一開始我也有點難以置信,因為我好多年沒出書了,也不覺得它們有出書的必要,但是新文一直勸說,并且寬厚地等待,最終,這些文字還是以一本散文集的名義出版了。

      中華讀書報:《山河袈裟》的寫作文風大變,從“小我”到“大我”,這種變化是必然的嗎?

      李修文:就我的生活際遇而言,變化是必然的:一個南方人,因為參與一個個似是而非的影視項目,數年中一直在西北大地上跑來跑去,竹林、石板路、梅雨季、江河湖泊,這些我在南方司空見慣便能感受到的詞匯,漸漸就變成了窯洞、敦煌、青紗帳和喇嘛、鹽湖、戈壁灘這樣的詞匯,很顯然,這些詞匯就是我的生活本身,在這些地方,我趕過路,喝過酒,既有過無路可走的窘境,也在窘境里認下過至今想起都讓人眼熱的兄弟,如果我的寫作要找到一個忠誠的對象,那么,除了他們,我不知道還有什么比他們更需要我的忠誠。在我的理解里,“小我”是相對專注于一己之感的“我”,而“大我”里一定站立聚集著更多的“我們”,但是,那個作為個體的“我”也是非常重要的,他必須以身作器,以行作舟,才有可能通向更多的“我們”,須知“我們”常常并不在天高地遠之處,卻正在“我”之面朝他們奔跑的決心和意志當中。

      中華讀書報:有評價稱:“當散文家都在各行一路,李修文卻偏把這諸多的一一匯聚起來了——思辨、情感、民間,戲劇與古典,對底層生活的焦慮和對世界的獨思……”你如何評價自己散文風格的形成?

      李修文:我愿意將這樣的評價當作一種個人生活前進的方向,而非僅僅是一種寫作上的策略,即使一片看起來寸草不生的戈壁灘,當你深入進去,你也會看見其中仍然生長著駱駝刺,每一塊戈壁石也都截然不同,還有各種各樣的風,運氣好的話,你甚至能看見海市蜃樓,所以,說到底,我們要將自己的身體變成什么樣的連接器才是最重要的,先連接,而后才有可能對你連接的進行處理,用蘇東坡的話來說就是:“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而今,我們每一天能夠感受到的信息太多了,每一個信息似乎都構成了自己的主體性,它們在吸引和裹挾著我們奔向它們,此種情形之下,我以為我們非得要做一條鯨魚不可:既要盡可能地在這世上潛伏和游弋,更要有一種吞納泥沙之力,如此,我們才能重新成為一個時代問題的提出者和處理者。一句話:作家要成為寫作的主人。以散文寫作為例,當我們的生活邊界越來越被打破,仍然墨守著那些關于散文的成規還有意義嗎? 散文是否能夠去搶奪、去侵占其他文體的特征來重建自己在這個時代的主體性?

      中華讀書報:《詩來見我》通過古典詩詞敘寫人生際遇,通過古今對話見證自我完成。以自己的方式解讀中國古典詩詞,寫作之初你會有顧慮嗎?

      李修文:這本書的寫作,實在是一個意外,盡管我一直想寫這么一本探討古詩詞的書,為此算是做了不少功課,但也對自己充滿了疑慮,我知道自己就算寫出來,大概也不是一本專注于學問的書,但它究竟是何樣貌,我也無法道明——古詩詞當然是一門學問,但我覺得,它們首先是生命的學問,于我而言,人生越是困厄,它們便越是能破空而來,讓我得以安定,得以可能的對照和檢視,所以,我接受古詩詞的課堂,不在他處,往往就在山河草木之間,在夜路上,在與小旅館里,而這些地方,恰恰正是那些偉大的詩人們寫下它們的地方,那么,課堂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展開自己的學問之路吧。

      毫無疑問,寫這本書和我們至今仍然置身其中的這場疫情有關,疫情初來之時,我很長時間都在讀杜甫,一邊讀,一邊跟自己說,眼前所見,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杜甫見證過瘟疫,更早的陶淵明和曹操也見證過瘟疫,我們眼見得的處境,不過是災難更換了面目再一次來到了我們的眼前,而我們終將如何自處? 我強烈地感受到,越是在困厄中,文章越是千古事,詩詞越是千古事。那些我在古詩詞中得到的安慰,我想將它們傳遞給更多的人,就算是自取其辱,我也將在和它們的重新相遇中盡可能變得心平氣和,所以,哪怕在當時的環境下找不到更多的資料,我也憑記憶寫下了這本書,這本書不是我的文體沖動,而是我的生命沖動。

      中華讀書報:你如何評價《詩來見我》在創作中的獨特價值?

      李修文:我其實根本不覺得它有什么獨特價值,它不過是在特殊的日子里將我變回了一個鎮定的寫作者而已,但它的確激發了我此前從未去思考過的一個寫作領域——中國古典文化傳統里的許多組成部分,在今日生活里仍然還有被激活的可能。所以,寫完這本書,我也一直在想,我們的戲曲,我們的古文字,等等等等,似乎可以再次被我言說。但是在言說它們之前,我還是要乖乖地、認真地去讀書,去生活,以此來等待機緣的降臨——是的,更加篤定地去等待,這就是這本書給我的生命帶來的獨特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