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主義的“真”與“偽”
在今天,某些作家以為只要自己寫的是現實題材,就一定是貨真價實的現實主義作品,似乎離“茅獎”、離經典就不遠了。這讓人不得不疑問:寫現實題材的作品就是現實主義文學嗎?答曰:非也。
在我看來,現實主義作為一種創作原則、創作方法,與現實題材的結合無疑更能顯示出寫實的重量和深度,二者是相得益彰的,但并非寫現實題材的作品就是現實主義文學。正如魯迅當年批評“革命文學”時所言:“我以為根本問題是在作者可是一個‘革命人’,倘是的,則無論寫的是什么事件,用的是什么材料,即都是‘革命文學’。從噴泉里出來的都是水,從血管里出來的都是血。”魯迅的現實主義不同于茅盾的現實主義,巴爾扎克的現實主義不同于卡夫卡的現實主義。可見,最重要的不是寫什么樣的現實,而是作家如何理解現實,又如何表達現實,由此決定了現實主義的“真”與“偽”。
埃德加·莫林和安娜布里吉特·凱恩在《地球·祖國》一書中區別了兩種不同的現實主義:一種是不對抗現實,并且去適應它;一種是重視現實,以便改變它。對現實妥協、屈服,不是真正的現實主義。“偽現實主義”往往只是對現實的低級的模仿,喪失了作家的意志,丟失了文學的價值。
“重視現實,以便改變它”,我以為才是我們現實題材文藝創作應當堅持的“真現實主義”。借用羅蘭·巴爾特的話來說,現實生活在人那里一直都呈現著三重面貌:真實的、意象的和書寫的,小說作為某種特殊的書寫形式,它要書寫的并非“真實的生活”,而是“意象的生活”。現實主義不能僅僅當作一種描寫現實、接近真實的創作方法,不應僅僅滿足于對現實的逼真摹寫,更不應該因此而成為某些低俗、庸俗、惡俗的所謂“現實主義寫作”的借口,而應該作為一種認識世界的態度和立場。文學應該有一種對現實的批判和超越精神,也就是說,真正的現實主義既要對黑暗給予揭露和批判,同時也要關注人性的探究、人性的含量、人性的傳達,要展示一種理想價值和人文情懷。進而言之,“真現實主義”實際上對作家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要求作家對不合理不公正的現象進行揭示和批判,從而凸現出作家自身的價值標尺和對現實的是非判斷,而不是停留在簡單的道德層面上。這樣的作家才可以稱得上是現實主義作家,這樣的文學才可以稱得上是現實主義文學,這樣的現實題材文藝作品才具有相當高的精神高度和文化內涵。
在當下的現實題材文藝創作中,不乏這樣的現實主義文學作品。比如脫貧攻堅主題的中篇小說《找呀找幸福》(《清明》2020年第4期),作者沒有流于平面化的書寫,而是側重于表現貧困農民王功兵對個人尊嚴的尋找,扶貧干部李朝陽的以心換心、以情動人的精準幫扶,使王功兵和幸福村都獲得了脫胎換骨的改變,真正走上幸福之路。小說通過新舊對比,生動展現了新時代鄉村的新變化,尤其是人們精神生活的變化,洋溢著現實主義和樂觀主義精神。再比如中篇小說《愛恨江城》(《廣州文藝》2020年第4期),小說巧妙地把男女情愛糾葛的故事,放置在生死危急的新冠肺炎疫情的背景之中,寫出了一個女子的自我迷失和人格復活,也側面表現和歌頌了一線醫護人員(尤其是女性)柔弱背后的堅韌,把個人愛恨升華為大愛、寬恕和拯救。盡管情節的設置上可能有過分巧合的地方,但總體看來,小說在人物情感思想的變化和縱深度的開掘上、在諸多細節的處理上都非常到位,是一部現實主義的優秀的抗疫之書,也是一部抗疫人的心靈之書。
需要注意的是,文學藝術的邏輯不等于現實生活的邏輯,但這并不表明作家在作品中可以隨意“改變”現實,指鹿為馬或削足適履。換句話說,文學的現實不是生活的現實,也不是單向度的某種任意的主觀想象的現實,歸根結底,是“以人民為中心”的現實,是遵從藝術邏輯和心靈邏輯的現實。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現實,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現實主義。現實永遠是流動的,文學也永遠是流動的,文學永遠不是簡單地模仿現實、反映現實,而是發現現實,甚至創造現實,這種發現和創造很大程度上體現于作家對藝術形式的再發現和再創造,而這恰恰是那些迷信內容的“題材決定論者”所忽略的。很顯然,就敘述效果而言,傳統現實主義因過分追求對現實的模仿而遵從于生活本身的線性邏輯,顯得過于沉穩和僵化,缺少與現代人的喜樂愁怨相匹配的開放和靈動,也難以與當下多元變動的社會生活和讀者的閱讀心理相一致。從這個意義上說,真正的現實主義,不僅呈現在作品內容的批判性和人文性上,也必然要求在形式上充滿探索性和當代性,而不能故步自封、抱殘守缺,還自我標榜是“現實主義的堅守者”。
總之,寫現實題材的作品并不一定就是現實主義文學,現實主義有真偽之別,虛偽的現實主義是對物質現實的順從、粉飾或遮蔽,是現實主義文學園地中的稗草,是需要辨別和警惕的。真正的現實主義是對社會現實的批判和對人的精神現實的觀照,是以人文關懷作為一種基本而重要的表達立場,重視現實,改變現實,并以形式的創新發現現實,創造現實,呈現出對現實的藝術性、當代性和總體性的把握與理解。對于作家而言,與其偏信現實題材,不如提升自己對現實的理解和表達,因為歸根結底,無邊的不是現實或現實主義,而是偉大作家的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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