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關仁山寫了一個大部頭的小說，三大卷，上百萬字。小說取名“白洋淀上”，關仁山懷有極大的寫作雄心壯志，他要為白洋淀寫史立傳。

白洋淀的確值得寫這樣一部大部頭的書。關仁山在書中說，早在《山海經》里就有白洋淀的記載，它是古黃河改道而來的。白洋淀是華北平原最大的淡水湖泊，主要由143個淀泊和3700多條溝壕組成，自古以來就有“華北明珠”的美稱。為了更好地講述白洋淀的傳說，關仁山特意在小說中安排了兩位百歲老人鈴鐺和水上飛，他倆都是抗日戰爭時期雁翎隊的隊員。鈴鐺當年參加雁翎隊，帶著八路軍的孩子們隱蔽在白洋淀中，她用自己的乳汁養育了八路軍的后代。新中國成立后，她成為了白洋淀上的村支書。關仁山通過王家寨三個家族幾代人的恩恩怨怨、倫理牽絆，勾連起白洋淀的過去、現在和未來，既呈現了白洋淀曾經發生過的傳說，又把更多的筆墨和熱情投射到未來，抒寫在白洋淀上正在發生的新傳說。

白洋淀上的一切新傳說都與雄安新區有關。2017年4月1日，黨中央和國務院發布通知，決定設立國家級新區：河北雄安新區。關仁山敏銳地察覺到雄安新區建設將對中國的未來產生深遠的影響，馬上將雄安新區作為自己新的寫作目標。他的身影不斷出現在雄安新區建設的現場，他的筆記本里也不斷記錄下了在這里所見所聞的新人新事。《白洋淀上》便是他直接反映雄安新區建設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在關仁山身上有著一股難以遏制的政治激情，這種政治激情與他的現實主義寫作融為一體，從而使他的創作與現實貼得更加緊密，也使他在書寫現實生活時具備更自覺的政治眼光。我愿意將關仁山的創作稱為一種激情的現實主義。讀關仁山的小說，讓我聯想起上世紀大革命時期的作家蔣光慈。他是一位革命者，在積極投入革命運動的同時進行寫作，他的作品都是直接反映革命運動的，“五卅”運動后，他寫了《少年漂泊者》，上海工人武裝起義后他很快完成了《短褲黨》，大革命失敗后他又寫了《沖出云圍的月亮》，他因此被稱為中國現代革命小說的開創者。他的激情現實主義在關仁山身上得到了復活。更難得的是，關仁山不像蔣光慈那樣在表達激情時過于浪漫，從而將人物從現實中懸置了起來，關仁山的激情始終貼著現實的大地飛行，他對未來的想象是扎根于現實的沃土的。關仁山遵循著現實主義典型化的原則，將現實中的雄安新區轉換為小說中的白洋淀新區，故事也集中在王家寨的一個村子里，達到了凝聚和濃縮的效果，因此他所抒寫的白洋淀上的新傳說具有很強的說服力。

白洋淀上的新傳說首先是一個城市新傳說。要建立白洋淀新區，自然意味著要在白洋淀邊建立一座新的城市。這將是一座要讓人民生活便利、舒適的新型城市，一座體現了國際先進理念和科學進步的城市。為了建造這座新城，新區吸引了國內外三百多支規劃設計團隊、三千多位頂級技術人員參與新城的規劃和設計。在新區的國際規劃討論會上，來自世界各地的著名專家紛紛拿出大膽而又新穎的方案，各種理念碰撞出火花，最終確定了要學習中國古人的建城智慧，以方城的理念為基礎，采取組團分片結構，建立多個城市核心，形成了一方城、兩軸線、五組團、十景苑、百畝田、千年林、萬頃波的空間影像，完全是一副洋溢著現代氣息的中國面孔。這個城市新傳說的確是驚人的。比如新城建設的地下管廊是世界一流的，它在城市的地下形成暢通的網絡，管廊有四層以上，其中還包括無人駕駛車道，平時走車，洪水來時又與泄洪道一同工作。這座新城既是智慧新城，也是文化新城，因此在新城還建立了白洋淀文學主題公園。

白洋淀上的新傳說還是一個生態新傳說。白洋淀的污染曾是一個十分嚴峻的問題，但新區在生態治理上毫不手軟，打了一場硬仗，從而帶來了白洋淀的新生，真正擔當起“華北之腎”的功能。生態新傳說是一個藍綠交織的傳說，藍色是凈化后的白洋淀，綠色是新區打造的千年秀林。千年秀林是一個占地五十多萬畝的綠化帶，就像是一排排綠色衛士守衛著藍色的白洋淀。王家寨村民對生態的美好體會尤深，當年他們無論是捕魚還是養鴨，都被惡化的水質所苦惱，如今他們成了生態建設的主力軍。比如昔日在家暴中只能以淚洗面的喬麥自從參加千年秀林工程后便煥發出青春，她所天生的對大自然的靈性也得到充分釋放。她奔走于大江南北尋覓最適宜白洋淀生態氣候的紅杉樹，她培育的“蓮子一號”為白洋淀生態產業提供了保證，她的麥耘種業將農業生態與農業科技結合起來，開創出智慧農業的大格局。

白洋淀上的新傳說還是一個高科技的新傳說。白洋淀新區的建設依托高新科技，處處都能看到科技的神奇力量。從王家寨出來的楊義成棄官去做科研，白洋淀新區給他提供了施展本領的天地；楊嶺嶺的芯片研究卡殼了，是白洋淀為她打開了另一扇窗口，她的堆疊芯片獲得突破性進展，使得建設中國芯片產業鏈的工程如虎添翼。這里有了密布的5G基站，有了云計算服務中心，通過云計算，城市的每一棟大樓和每一條街道的情景都在城市信息模型上得到同步呈現。白洋淀的旅游業也插上了科技的翅膀，游客戴上VR眼鏡，便可沉浸式游覽荷花大觀園。

白洋淀上的新傳說歸根結底都是一個靈魂的新傳說。傳說是由人來講述的，傳說也是人所創造的。關仁山發現，白洋淀上開始的新區建設，也是為人們的精神洗禮提供了一次寶貴的機會。因此他在講述白洋淀人的命運變遷時，重點講述了他們在精神上的變化，寫他們的靈魂在新區建設過程中變得更加善良和美好。主人公王決心由過去的一位有著強烈正義感卻只會莽撞行事的普通農民轉變為一位有知識、有技術、有情懷的城市工人，小說從王決心的一場被攪黃的婚禮開始，就預示著他只有通過考驗才能尋找到自己真正的愛人。這個真正的愛人其實就在他的身邊，她是王家寨的喬麥，但白洋淀的水質被嚴重污染的現象也波及到王家寨的倫理文化語境，這里存在著一個被污染的社會生態，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緊張的，情感是渾濁的。王決心與喬麥雖然兩情相悅，卻仿佛面前隔著萬水千山。新區的建設不僅讓白洋淀重回過去碧波蕩漾的情景，也讓王家寨的社會倫理氛圍變得風正氣清，兩個家族無休無止的爭斗結束了，始終與王決心作對的“腰里硬”也懂得了講禮貌；更重要的是，村民們因為生存問題而產生的焦慮、怨恨、猜疑、憂愁等種種情緒被幸福感的春風都吹散了。王家寨傳統的美德又回來了。小說特意設計了一座乾德大鐘，這是王家寨的一份驕傲，承載著百年的歷史記憶，每有重大事件，王家寨都會敲響這座大鐘。但很長一段時間里，鐘聲凝聚不起人心了。當王家寨為白洋淀新區而立的“地球荷花”雕塑舉行揭牌儀式時，乾德大鐘再一次敲響。關仁山情不自禁地寫道：“王家寨人渴望自己的靈魂重新鑄到鐘里去，讓自己變成乾德大鐘的一部分。”這個靈魂的新傳說令人深受鼓舞。

白洋淀上的新傳說正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中生成，它孕育著未來。也許只有像關仁山這樣充滿著激情的作家，才能敏銳地捕捉到。

（作者系沈陽師范大學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