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畢飛宇:關于鄉土文學的一點淺見
      來源:《小說評論》 | 畢飛宇  2022年11月17日09:34
      關鍵詞:鄉土文學

      從我寫作的第一天起,我的寫作就出現了“對半分”的局面,一部分和城市有關,另一部分則專注于鄉村。這不是什么宏大的規劃,更不是我的刻意為之,它是不自覺的。相對于一個在鄉村長大后來又進了城的寫作者來說,“兩手都要抓”似乎是一個必然的局面。

      大約在2000年前后,我的有關鄉村的作品出現了一個固化的局面,那就是固定在了“王家莊”。我把所有有關鄉村的敘事都放在了一個叫“王家莊”的地方。“王家莊”給我帶來了榮譽,可是,榮譽永遠也不能替代誠實。我多次強調,“王家莊”不是我蓄謀的文學地理,它僅僅是偷懶的結果。——如果我對鄉村敘事還有熱情、我的鄉村敘事還能夠持續的話,那就讓所有的一切都發生在“王家莊”吧。我這樣說是驕傲的:我不只是不想建立一個文學地理,進一步說,我是反文學地理的。

      很巧,丁帆教授給我出了一道題目。因為我有鄉村寫作的經歷,他讓我寫一些有關“鄉土文學”的話。這個問題讓我足足頭疼了一個月。他是“鄉土文學”的研究者,成就卓著,我不能糊弄他。我想匯報的是,我不認為我是新的“鄉土文學”的實踐者,在我的心中,我們的鄉土文學果真要有一個本質性的提升,它必須是另外的一副樣子。

      為了把這個問題說清楚,我們還是先來說一說魯迅。作為一個洞穿了中國農民與中國鄉村的作家,有一個問題我們就必須要面對:魯迅先生描繪了農民和土地的關系否?不能說一點沒有,我們大體上可以把祥林嫂作如斯看。但總體上說,魯迅并沒有在農民和土地的關系上做出過多的表達。相比較而言,葉圣陶要直接得多,《多收了三五斗》是葉先生為我們提供的一個典范。這是一個尷尬的和窘迫的故事,——大地豐收了,“多收了三五斗”的農民就此過上了更加潦倒的日子。這是稅收的故事,也是農民與土地的故事,更是土地所有權的故事。質之,是農民與土地相背離的故事,是勞動者與生產資料彼此脫節的故事。《多收了三五斗》,農民和土地的關系一覽無余。

      我說了,魯迅先生沒有過多地糾纏農民與土地的關系,他的話題要巨大得多。魯迅的問題在“土地之上”,也就是中國農民的精神,或曰,中國人的精神。大體上說,魯迅是民族主義的。德勒茲在《什么是哲學》里十分武斷地指出:“概念需要概念性人物來幫助規定自身的屬性”,那么,在魯迅眼里的,我們這個民族“自身的屬性”——民族性——具體體現在這樣的一串“概念性人物”身上——阿Q、祥林嫂、孔乙己、閏土、華老栓、九斤老太。他們既是人物也是概念。魯迅委實是一個形而上的作家,這是魯迅的局限,更是魯迅的光榮。

      作為附帶,有一個問題我們完全可以設想一下,如果阿Q與祥林嫂各有一畝三分地,“阿Q”與“祥林嫂”這兩個概念將會有怎么不同的內涵與外延呢?我個人認為,這個問題非常有意義。中華民國的最終轟塌,與這個問題有著根本的和因果的聯系。沒有土地的阿Q和祥林嫂,無論如何也是活不下去的。

      就文學史的一般敘事而言,我們的“新時期文學”是從1978年開始的。現在的問題是,在新時期,魯迅式的鄉土文學究竟有沒有繼承人?我的回答是沒有。如果我們把“新時期鄉土文學”分成兩個部分,時間的分界點只能是2001年。2001年11月9日至14日,這是所有的中國人都必須銘記的日子,在卡塔爾的多哈,世界貿易組織第四屆部長會議做出了決定,中國最終成了世界的一個部分。說到這里問題就清晰多了。2001年之前,我們大體上可以把這個時期的鄉土文學歸類為“在希望的田野上”;而到了2001年之后,農民與土地的關系問題很快就被農民與世界的關系問題所替代了。鄉土文學迎來的新的局面。

      但是,很遺憾,首先是我個人就很遺憾,就在2001年,我寫了《地球上的王家莊》,對我個人來說,這完全可能是一個新的起點,某種程度上說,也可能是我們鄉土文學的新起點。但是,我們一起錯過了。

      讓我們把視野拓寬一點,來看一看這個時代的世界文學吧。顯然,在過去的二三十年里,后殖民文學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后殖民文學與殖民文學的區別是巨大的,后者體現為被殖民者的反抗,而前者則體現在殖民者的反思。現在的問題是,為什么會出現這種反思?這樣的反思為什么會出現在這個時候?道德的因素也許是一個方面,但現實因素我們則絕對不可以忽視。有一條線路是清晰的——奈保爾、庫切、石黑一雄取得巨大的國際聲譽的過程,正是歐盟建立(1993)和歐元使用(1999)的過程。歐洲終于擔心起被殖民了,美元的殖民,美國文化(電影、流行音樂、餐飲)的殖民。還有什么比反思更好的未雨綢繆呢?

      我不能說我們的新時期文學被世界文學帶偏了,話不好這么說。但是,自新時期文學的發軔之初,我們的新時期文學一直受到世界文學的影響,這是不爭的事實。是世界主義,還是民族主義?我們的文學一直在徘徊。我們的鄉土文學也在徘徊,它最終走向了迷失。這個迷失是以這樣一種表象體現出來的:作為思想家的魯迅一次又一次被我們所提及,而作為小說家的魯迅則逐漸被我們所遺忘。

      中國曾經是半殖民地,在20世紀全球性的民族解放運動的過程中,伴隨著現代漢語的進程,我們獲得了民族的獨立。獲得獨立的中國最終擁抱了世界。殖民——擁抱,這就是過去的一百年里發生在中國鄉土上的兩件事情,也是我們與世界的兩種關系。在擁抱的這一極,我們的鄉土文學到底會呈現出什么樣的可能呢?這取決于我們的熱情,也取決于我們的胳膊,我們的胳膊還能體現出我們反殖民時期端起漢陽造的那種力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