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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浪的景觀》:浪里個浪,浪奔,浪流,浪淘盡
      來源:錢江晚報 | 蕭耳  2022年10月11日09:20
      關鍵詞:周嘉寧

      知道上海80后女作家周嘉寧已經很多年了,但是這些年看她的小說并不多,模模糊糊地留下了一個可能諸多謬誤的印象:文藝的,青春的,都市的,時尚的,高級感的。可以放心在周嘉寧的小說中,不會遭遇廣場舞大媽不會遇上在景點揮舞的彩色絲巾,市井嘈雜之聲并不太多出現,氣味干凈除了有一些酒氣,不會有咸魚鲞和紅辣椒味道,不會有老人味,兒童也不太出現,因為還沒有進入80后文藝青年們的日常生活讓他們的心操得稀碎,應該還有:憂郁。敏感。英語。話劇。海派餐館或咖啡館等場所。文藝青年們喜歡的遠方。更遠的是在異國他鄉,美國、歐洲甚至阿根廷。香水的味道。翻譯小說。《音像世界》等雜志。派對或讀書會。美術館。小眾電影。不太有煙火氣的男女關系。不合群的氛圍組。不經意出現時尚品牌,噢不對,那是“上海寶貝”時期的都市寫作,歲月輾轉,今昔是何年,80后90后作家早已不屑在都市小說中再刻意讓品牌露出了。

      我猜想各方面都優越的周嘉寧在人群中可能是有一些矜持的,她擁有強大的知識背景,她英語好得可以翻譯小說,她可以去翻譯一本蘇珊·桑塔格的小說,她跟比她大幾歲的上海人黃昱寧一樣,不僅翻譯小說,還自己寫小說。這樣的雙料文學圈女學霸,肯定是會讓我們生出仰慕之心的,但這個青春階段的周嘉寧還沒有生長出某種包羅萬象的親和力,當我們覺得自己在很多方面都非常欠缺時,我們不敢去靠近這樣一位青春逼人、特立獨行又有幾分冷淡疏離樣態的上海女作家。我們甚至會不會覺得,以周嘉寧為代表的80后女作家的小說中,她們表達的煩惱痛苦憂傷等等精神元素,往往比我們為五斗米折腰的普通煩惱更具美學價值。

      當老上十歲的作家們正沉浸在鄉土敘事無法自拔的時候,打開周嘉寧的三篇小說,三篇小說的名字如此強調地透露了周嘉寧的寫作氣質:《再見日食》,吃飽了飯的人民中的一小搓在遙遠之境,日食進入了他們的生活,他們的視野,他們在遙遠的異國聚攏,離別,又聚攏,一起看日食的他們,是一個小型聯合國,讀《再見日食》的我是激動的,一顆心砰砰直跳,仿佛午夜夢回,回到了靈魂和身體都可以率性流浪的那個年代,小說中周嘉寧讓他們之間彼此相遇,有酒有日食,有愛有悲傷,我忽然想起村上春樹的《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此刻我覺得周嘉寧是一位仙女,一位時光魔術師,就像維倫紐瓦的科幻大片《沙丘》中指引方向的神秘的贊達亞,“我們說的是現實中的日食,不是你那些沒完沒了的幻覺”,但是,哪怕是幻覺我也愿意沉溺讀完一篇小說的時長,將自己從現實的淤泥中連根拔起,趕緊去追上周嘉寧的“小世界”:拓、泉、蒂娜、馬里亞諾、烏卡……我很想酷酷地甩一甩頭發然后宣布:讓我去追隨他們吧,不要攔我,我要去跟他們混,在那些世界的一隅。讓我們一起讓肆無忌憚的文藝腔在愛丁堡戲劇節上來個大爆發,并大膽有力地為文藝腔正名,這就是我們要的青春的激情,自由的呼吸,我們要去跟品欽干杯,管它的。至于拓與泉這一對異國男女是否會重逢,我的答案是:如果《春光乍泄》里的張國榮和梁朝偉會重逢,那么拓與泉也會。生活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在我們的想象仍然十分飽滿的時代,我們可以跨越整個地球,去尋找一段愛情友情,或尋找一段理性,或許下一篇小說的靈感。

      《再見日食》是我非常喜歡的小說,因為某種合拍,如果要說從當代中文小說的角度去挑剔周嘉寧這個小說的某種標簽化的“缺點”, 比如小說主人公偏偏是得新人獎的作家,那么這些“缺點”,或者說她毫不避諱的某種特質,正好是我喜歡的。我可以為她這樣辯解一番:看似很“小資”的,洋氣的生活方式并不比普通打工者的生活更不值得書寫。在文學層面,所有人的喜怒哀樂應該是平等的。在這方面,80后上海作家周嘉寧和70后上海作家路內似有呼應之處。

      如果說《再見日食》周嘉寧處理的是一個有些冷門的小說題材,她在這個小說中銳氣十足,那么《浪的景觀》讓我們看到了作為小說家的周嘉寧這些年的成熟。不知道在周嘉寧之前,有沒有作家狠狠寫過上海襄陽路服裝市場的變遷史,《浪的景觀》通過“我和群青”作為服裝攤主的歷程,一部襄陽路服裝潮流史翻騰著熱氣騰騰的財富、欲望,在搖滾樂的背景聲中閃亮登場。周嘉寧在《浪的景觀》中仿佛化身為女王朔,動物兇猛。北京動物園兇猛,上海襄陽路也兇猛,潮流如大潮水來襲,像擋不住海浪的太平洋堤壩,如此生機勃勃,如此不顧一切,性感又頹廢,到處是機會主義者,但是在潮流服裝批發江湖中沖浪的老謝和群青們,令他們興奮的還不僅僅是賺錢,還有竇唯、平克弗洛伊德……他們好像都傳染上了時代病一般,什么都愛說“特別NB”,但他們一起唱《嗨,裘德》的時候,他們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朝氣。

      一種“雖然你在地下城賣服裝,但是,你的世界很大”的即視感。周嘉寧將這種前世紀的激動把握得淋漓盡致。我們看到了熱愛搖滾的女青年、調查記者小象,看到了倒騰服裝的老謝拿出一本《戰爭與和平》,那是一個生動的元氣酣暢的時代,像搖滾樂一樣酣暢,“我們像野狗一樣從一個倉庫到下一個倉庫”,但是,《浪的景觀》中,浪托起的是一群詩性的野狗,野狗們也有春天,野狗們也在歌唱,《浪的景觀》中圍繞著襄陽路服裝市場的起落,從曲起到曲終,人散,周嘉寧對一個時代,一群青年的把握相當準確。那個時代還沒有淘寶,宇宙時髦中心不就是在上海襄陽路服裝市場嗎?我自己也曾經去過多次,感受過襄陽路嘈雜的人聲和欲望,但欲望未必是壞東西,它不僅制造出大量的荷爾蒙,也制造財富、機會,創造出新的事物。而襄陽路服裝市場,曾經在浪尖上撲騰,也終將被后浪拍死在沙灘上。

      “我和朋友們曾置身于1990年代的熱帶風暴。我用自行車帶著朋友,筆直沖進水泊,奮力踩著踏板。而后,我們共同來到了干燥的下世紀。”2020年,中篇小說《浪的景觀》首次發表時,周嘉寧在創作談中寫了這段話。周嘉寧完全不認為過去的時代就是一個好的時代,或者說是黃金時代。她欲通過《浪的景觀》,“帶著現在的眼光,重新反省之前所有發生的一切事情”,那么《浪的景觀》也引起了我們讀者的反思,那就是,到底是人推動了時代,還是時代推動了人,“浪”這個字的主體,到底是“時代”,還是“人”呢?或許讀完小說,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吧。第一個在襄陽路賣服裝的人,和最后一個在襄陽路賣服裝的人,他和時代形成的關系肯定是不一樣的,那么人,作為個體,到底又可能在時代中有多大的主導權呢?20多年前和朋友一起襄陽路賣服裝的個體戶,和今天的淘寶店主,還會是同一類人嗎?

      讀完《浪的景觀》后,我繼續想時代里的人的命運,文藝女青年小象再過十年后會是什么樣,她現在會不會看“樂隊的夏天”或去參加一場露天音樂會?當年老謝和群青憧憬著賺到一百萬成為有錢人,如今一百萬在上海不夠付一個房子的首付,時過境遷,我們將如何面對昨天 ,面對今天,面對明天?我們還希望從上一個時代中吸收點什么?那種通宵硬座去看兵馬俑的“浪里個浪”,現在變成了通宵宅家打游戲?有人去了加拿大,也有人比如小象放棄了出國選擇北上辦刊物當調查記者,到了周嘉寧寫《浪的景觀》的2018年,書中這些做出不同決定的人們后悔了嗎?也許周嘉寧想對我們說,懷舊幾分鐘,然后就不必糾結了?

      這本書從精神輸出上來說是這么及時,我們正缺什么,正鬧饑荒已經到十分饑渴的地步,這時周嘉寧及時地奉上一冊《浪的景觀》,當今天的時尚青年在這個秋天正熱衷于露營的時候,周嘉寧讓我們聽。聽,這浪聲,浪奔,浪流,浪淘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