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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文學史研究視野中的江蘇文學
      來源:文藝報 | 孟繁華  2022年06月27日09:09
      關鍵詞:江蘇文學

      自去年開設“文學蘇軍新觀察”欄目以來,我們陸續刊登了12位江蘇知名評論家的文章,其中或提綱挈領地對江蘇文學進行了概述,或條分縷析地對某一文類進行了盤點,或切中肯綮地對一些重點文學現象進行了探討,為進一步宣傳江蘇文學、認識江蘇文學、繁榮江蘇文學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從這一期開始,我們再次邀請12位全國著名評論家為江蘇文學把脈、評判,以期從全國的視角和史學的視野出發,概括、點評、研討江蘇文學的成就、特質和風格,推動江蘇文學繁榮再發展、高處更攀高。

      普遍的看法是,當代文學史的現象或“事件”大多發生在北京。但是,隨著思想解放運動的全面開展,作家、批評家主體意識的確立、祛中心化的努力以及全國各地文學團體、文學刊物或文學同仁對文學現狀、未來的判斷和期許,不同的看法以及訴諸實踐的行為,在不同區域逐漸形成了諸多大大小小的文學現象或“事件”,并且程度不同地影響了當代中國文學的發展。因此,當代文學打破了“中心”和“地方”的界限,平等的對話和彰顯個性逐漸成為自覺。這是四十多年來中國當代文學最值得珍惜的經驗之一。文學史的本體是文學作品,文學現象或“事件”是某一時期文學創作的集中體現或思潮的背景,但不是文學史主體。比如近年出版的鮑鵬山的《中國文學史——中國人的心靈》,從《詩經》講到《紅樓夢》,共有52個作家、作品、流派群體,基本是作品,并斷言這是“中國人的心靈史”。他的這一斷語是否準確,是否被文學史界接受是另外的問題,但他講的是文學史的“本體”,這是沒有問題的。如果他只講了文學現象或“事件”,我們對中國古代文學可能還是不甚了了。這就是文學作品與文學現象、“事件”的關系。但是,文學現象、“事件”既然對文學創作有影響,那么它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

      江蘇作為當代中國文學最活躍、最有創造力、最有生氣的區域,不僅在文學創作實踐上取得了驕人的成就,同時他們在文學創作、文學組織和文學批評活動中有意無意構成的文學現象或“事件”,也從不同方面、不同程度地影響了當代中國文學的發展進程。改革開放初期,江蘇作家方之的《內奸》,高曉聲的《陳奐生上城》《李順大造屋》《漏斗戶主》,陸文夫的《小販世家》《美食家》,張弦的《被愛情遺忘的角落》《未亡人》《掙不斷的紅絲線》等,構成了“反思文學”的主要陣容。改革開放初期,江蘇作家集中創作出了大量優秀作品,構成當時在全國產生巨大影響的“江蘇現象”。

      1980年第10期起,《北京文藝》改名為《北京文學》。這一期的《北京文學》發表了汪曾祺的《受戒》。《受戒》一出,文壇震動。他那股清新飄逸、雋永空靈之風,讓文學界耳目一新。上世紀80年代最初兩年,汪曾祺連續寫作了《黃油烙餅》《異秉》《受戒》《歲寒三友》《天鵝之死》《大淖記事》《七里茶坊》《雞毛》《故里雜記》《徙》《晚飯花》《皮鳳三楦房子》等小說。《受戒》本應是寫佛門故事的,但小說中的佛門顯然已經世俗化,佛門的戒律清規蕩然無存,即使是在做法事放焰口時,和尚們也一如游戲,年輕和尚甚至大出風頭。因此,在庵趙莊,和尚與俗人并沒什么不同,它極類似一個職業,如同有的地方出彈棉花的,有的地方出畫匠一樣,明子的家鄉就出和尚。出和尚也成了一種鄉風。小說的用意顯然不在于表達作者對佛門佛事的探討。重要的是,他傳達出了東方日常生活的情調,傳達出了普通人對生活的樂觀態度。那白描的筆致和簡約的語言,也教科書般地影響了當代小說的創作。更重要的是,通過《受戒》,當代小說接續了“京派小說”特別是沈從文的傳統,現代文學的遺風流韻在當代有了回響。由于當時文學界對《受戒》評價的猶豫不決,1980年的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沒有授予《受戒》。1981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授予了汪曾祺的《大淖記事》。《大淖記事》當然也是一篇優秀的小說,帶有明確的汪氏風格。但實事求是地說,《大淖記事》在藝術性上不如《受戒》更渾然天成。將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授予《大淖記事》,可以看作是對《受戒》和汪氏風格的追認。改革開放40余年來的中國文壇,江蘇高郵籍作家汪曾祺以一己之力構成了這一文學現象,堪稱奇跡。

      另一方面,江蘇的文學刊物也一直在引領文學風潮。比如《鐘山》倡導的“新寫實”,就是一個影響全國的“文學事件”,這個事件已經寫進了中國當代文學史。從文學史的角度去考察,那時的現代派文學、先鋒小說,在1987年應該是尾聲。這時,中國作家要探尋自己的文學道路,不能總跟著西方先鋒派寫,跟著西方先鋒小說寫,寫來寫去永遠第二。但是如何能夠寫出——按照現在流行的說法,但不一定準確——中國故事、中國經驗,就要尋找新的方法。在某種意義上,“新寫實”就是那個時候找到的路徑,并在全國產生了重要影響,池莉、劉震云、劉恒等的“新寫實”作品應運而生,是我們四十多年來最重要的文學成就的一部分,關于“新寫實”的討論,也是重要的文學事件。當然,任何一種文學都是話語實踐,因此,細究這些小說本文,我們不難發現,敘事的情感依然是“撒向人間都是怨”,艱窘的生存環境與大眾媒體中的樂觀估計相去甚遠,但普通人的實際生存是否都如“新寫實”的敘事那樣,大概也未必。那么,這代作家的目光完全集聚于平民生存的“原生狀態”上,本身就寓意了他們對生活的批判取向。“新寫實”直通人的“現實”存在,沒有幻想和期待,生活就是生存,人的精神層面所有的光環都已褪去,作家的人間情懷全部化入真實的呈現之中。但這些讓人尷尬得手足無措的生活景觀,確實給人帶來了閱讀的快感,而這一快感只能理解為一種“無奈的微笑”,那里隱含的還是作家的憂患感和批判精神。池莉曾在《寫作的意義》中說:“人類不能沒有憧憬和夢幻,不能從生下來就直奔死亡”。批評家陳曉明也認為,為了擺脫文化真正的失敗地位,文化(文學)的神圣性會被再度喚起(否則人們在文化上將沒有立足之地)。而“新寫實”在藝術上的光彩和情緒上的黯淡,恰恰表明了他們以藝術自我救贖的努力,黯淡的生活本身難以激活理想的沖動,這就是他們民間情懷中的憂患成分,盡管它們是那樣的微弱和難以體察。

      2010年,《鐘山》發起了“評30年最好長篇小說”活動。雜志邀約12位知名評論家,從純粹的文學標準出發,投票選出他們認為最好的10部作品并簡述理由。結果在《鐘山》雜志第二期出爐,根據得票情況前11部(因最后4部得票相同)作品為:陳忠實的《白鹿原》、王安憶的《長恨歌》、阿來的《塵埃落定》、張承志的《心靈史》、余華的《許三觀賣血記》、劉醒龍的《圣天門口》、賈平凹的《廢都》和《秦腔》、莫言的《生死疲勞》、王蒙的《活動變人形》、李洱的《花腔》。《鐘山》執行主編賈夢瑋介紹,12名評論家一共提名了30多位作家的53部長篇小說,在專家評選外,《鐘山》還與新浪網聯合推出了讀者調查,在評論家提名的作品范圍內邀請網友投票選出最好的中國長篇小說。從網上評論來看,有的網友對作品限定在專家推選出來的名單上表示了不滿,有的則列出名單之外的一些作品。有趣的是,在專家榜中以一票之差而未能進入十強的《平凡的世界》獲得最多網友的選擇,高居榜首,比第二名《白鹿原》多300多票。余華則取代賈平凹,以《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成為網友票選榜前十名中入選作品最多的作家。《白鹿原》《塵埃落定》《廢都》《長恨歌》《花腔》《許三觀賣血記》在兩個榜單中都得票較高居于十強之內。評過長篇小說之后,《鐘山》雜志還刊出了30年(1979-2009)十大詩人的評選結果。賈夢瑋介紹說,在評選時,唯一的標準是文學,其他因素皆不在考慮范圍內。除了獲得全票的北島外,其他入選詩人依次是:西川、于堅、翟永明、昌耀、海子、歐陽江河、楊煉、王小妮、多多。這個活動產生了廣泛的影響,眾多媒體紛紛報道,也有評論家認為:“長篇小說三十年盤點,有喜有憂。”一時議論沸沸揚揚。這個活動也構成了當時不大不小的“文學事件”。

      2016年,江蘇作協推出了趙本夫、范小青、黃蓓佳、蘇童、葉兆言、周梅森、儲福金、畢飛宇、魯敏、葉彌10位作家為“文學蘇軍”領軍者。江蘇當代作家研究中心重點項目之一的《江蘇當代作家研究資料叢書》16卷560萬字,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收錄了陸文夫、陳白塵、胡石言、高曉聲等有突出文學成就和影響的16位江蘇作家的研究資料,真可謂蔚為大觀。同時,《江蘇新文學史》正在編撰中,我參與了這個項目的評審,深感這是一部規模宏大、氣勢磅礴的地方文學史,也是一部經過精心準備、精心設計的鴻篇巨制。項目主編以及參與編寫的核心專家,都是國內知名的文學史家和本專業著名學者、批評家。作者隊伍決定了項目的可信任性。現在看來,我覺得有這樣幾點尤為可貴:一是將項目命名為“新文學史”,非常有專業感。多年來,關于百年文學史的命名、分期等,一直爭論不休。現在將百年江蘇文學史命名為新文學史,免去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第二,將江蘇新文學史從晚清寫起,顯示了設計者的歷史感。“沒有晚清何來五四”已經在學界形成共識,新文學史從古代與現代交替之際寫起,歷史的必然性和連續性一目了然。第三,厚古不薄今,將電影、網絡文學納入文學史,顯示了編寫者的胸懷和眼光,使這部地方性的文學史更豐富。相信這部巨大的文學史著作,對于總結江蘇百年文學經驗,豐富江蘇文化的當代性,都會有重大積極的意義,也將為中國百年文學史的構建提供重要價值的參照。僅這兩項工作,江蘇文學隊伍的強大,創作成就的豐厚,可見一斑。

      2017年2月24日,由《揚子江文學評論》主辦的2017年度文學排行榜發布,這是第一次由文學評論刊物推出的年度文學排行榜。無論是評委的選擇,還是最后評出的結果,都有鮮明的學院風格,這也是這一文學排行榜與其他文學機構排行榜的最大區別。《揚子江文學評論》年度文學排行榜經過初評、終評兩個階段,初評階段提名評委由中青年批評家和一流文學期刊主編組成,有近百家期刊和出版社的作品被提名。根據提名票數,最終入圍終評的有長篇小說10篇,中篇小說、短篇小說、詩歌、散文隨筆各20篇(首)。終評評委由15位全國知名批評家、學者、權威評論刊物主編組成,根據初評階段提交的入圍名單,經過討論、投票,最終形成年度文學排行榜名單。這個排行榜迄今已經舉辦了四屆,在業內有良好的反響。無論是《鐘山》還是《揚子江文學評論》,舉辦一個時期的優秀作品評選,或舉辦年度文學排行榜,都是介入中國當代文學發展進程的一種方式,是通過地域的文學活動影響全國的一種文學行為。當然,這些活動都明確表達了舉辦者的文學觀和價值觀。

      這些由江蘇文學界“創造”的現象或“事件”都是當下中國的文學現象或“事件”,當下的現象或事件都具有不確定性,具有實驗性、試錯性,因此需要時間的檢驗。但可以肯定的是,在文學史研究的視野里,江蘇文學界的這些文學創作和組織行為,充滿了探索性,這種探索性就是責任和擔當,助力推動中國當代文學向著更健康、更美好的方向發展,這是江蘇文學最可寶貴的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