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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石一楓:《漂洋過海來送你》的創作得失
      來源《當代文壇》 | 石一楓  2022年06月20日07:58
      關鍵詞:石一楓

      寫作《漂洋過海來送你》,最初的念頭是想完成一部以“北京人”為主角的小說。在北京寫北京的北京作家,基本都有個胡同情結,好像筆觸伸展到二環路以內,才算描述過“純正的北京”。這固然是老舍那代前輩種下的心病,當然也可以說,在地理文化概念上,能將那個“北京拼圖板”組合得更完整更全面一點,對我也有特殊意義。我常年在海淀鬼混,住的主要是機關家屬院,后來也住小區,其實對胡同生活并不太熟。還是上班以后,因為供職的雜志社就在東四附近,沒事兒愛在附近瞎轉悠,也老被單位大姐叫到小院里吃餃子,才算逐漸積累了感性認識。這點感性,也攢了十幾年,不用可惜。

      不過對于我們這代人而言,描摹一些具有文化標本意義的胡同場景,似乎也沒有多大意義。津津樂道地打個“地圖炮”,在我看來更不是“京派小說”的本意。前輩作家的作品之所以了不起,在于他們以北京這座城市為舞臺,寫出了一個時代里中國社會最尖銳的問題和最典型的變化。比如老舍前期關注“啟蒙”,抗戰之后則是“救亡”主題,王朔筆下的常見形象是部隊子弟跑到南方去當倒爺,而那個背景恰恰是中國人從政治生活里脫身,投入更加火熱的經濟生活的時代。當然還有劉恒的“張大民”,貧嘴消解的恰恰是1990年代大多數中國普通人都面對過的拮據甚至苦難。從這個角度講,《漂洋過海來送你》仍然是延續著這個思路,以北京看中國,也許是這座城市的特殊地位決定的。從微觀的角度上,我選取的仍然是城市里的普通人,盡量讓他們帶有強烈的當下特征。

      而在《漂洋過海來看你》中,還有一條主要的線索,就是所謂的“國際視角”。一方面,這也是21世紀以來北京乃至中國的現實特質,什么事兒都跟全世界串在一起,另一方面,想寫本土的變化,一定要在世界層面上展開,這也是一個創作規律。在這里,又得面對前人作品,尤其是在北京土著遠渡重洋這個設置上,寫“中國”和“西方”的關系,沒法繞過《二馬》或者《北京人在紐約》那樣的范例。但我想,我能夠做出區別的,或許在于對某種“歷史辯證法”的捕捉。在《二馬》那里,這是“落后”和“先進”的鮮明對比,而在《北京人在紐約》那里,美國雖然被寫得復雜,但相對于中國仍是絕對富裕之地——試問1980年代的王啟明,明知道在紐約會折騰個妻離子散,然而去刷一天盤子能掙國內半個月的工資,去不去?答案多半還是去。只不過在我們的時代,事情變得復雜了:“美國”或“西方”在人們概念中,開始具有多種多樣的含義,而且這些概念往往還是相互矛盾,相互沖突的。海的對面有時是燈塔,有時是腐朽沒落之地,有時純粹是流行文化中的商標符號,與之相應,海這邊的我們有時是被啟蒙者,有時是全球化的參與者,有時又是懵然無知的存在。而這些概念又并行于一個時代,是很耐人尋味的。與此同時,似乎又存在著一種近乎血緣上“隔輩親”的觀念沖突:在很多重大觀念上,每一代人都在反對他們的父輩,那么孫輩和祖輩到底是合流了,還是能夠完成某種螺旋上升的遞進?思考上述問題,既包含同一時空的思想沖突,又有歷史的精神呼應,這似乎能夠成為一部長篇小說的內在線索。

      當然,還要有合適的人物與情節來外化上述思考線索。這是小說寫作的實質過程,也是最容易出紕漏的地方。在結構小說的方法上,基本還是采用了狄更斯的寫法,讓典型的、身份與性格各異的人們在同一個時空內發生互動,從而完成一場表演。對于現實主義而言,這也是一個相對成熟,或者說相對簡便的方法。只是在具體操作中,可能會面對一個問題:過度的濃縮多半會帶來過度的戲劇化,這種戲劇化是否反而會傷害到文學的“現實品質”?換句話說,小說里的事情,又能在多大程度上“真實發生”?而我本人在寫作上又有一個趣味上的偏好,就是樂于采用集中的人物沖突,以及相對緊湊的情節設置,這也會有“讓故事帶跑小說”之嫌。徐剛指出的“無巧不成書”,我想還是自己在這方面處理得不夠成熟。有時過分在意推進上的環環相扣,實際上還是有點一廂情愿了。

      另一個問題,我想可能發生在審美的觀感上。小說寫的是一群北京人,北京人或云京味小說里的北京人,又有一個特點,就是愛把語言當玩具。所謂“玩兒嘴”,天花亂墜,陷進話語的機鋒里不能自拔,誰也不想讓對方說最后一句并且一定得說出點兒“彩”來。這種語言狀態,對于增加小說的可讀性當然是有效的。我本人常常也覺得一部作品讓讀者讀得舉步維艱、苦大仇深,那有浪費人家時間之嫌。時至今日,文學這種藝術載體已經很不討喜了,讀者抽出時間看咱們兩眼那真是賞臉,我們不能趁機再折磨人家,這不是恩將仇報么。但恰恰猶如一柄雙刃劍:這種話語上的狂歡反而會產生有損小說主旨的風險。亂花漸欲迷人眼,語言和故事一樣,也會帶跑小說。這也再次引發了我對于所謂“京味兒語言”的警惕:反觀歷史上的經典之作,會發現這類表述方式在“塑形”方面有著得天獨厚的優勢,但在“深思”方面的能力卻有所欠缺。在生活中操持方言、口語和書面語分離的作家,因為有著一個類似于翻譯的過程,他們的表述會更凝練有力。我的表述風格常常顯得很“滿”,這有構思方面的原因,語言也是一個原因,“滿”當然是信息量大的一個表現,有如包餃子皮薄餡大,但一旦過分,往往又造成了一種新的單調。這樣的問題,需要在日后的寫作中解決。

      那么就來到一個相對抽象,可能也更為本質的問題了,也即作家通過作品面對現實的姿態:我們應該有所判斷,還是百分之百地退居到所描述的現實之后?或者說是否存在真正意義的“零度寫作”?對于這個問題,我的答案傾向于前者,我認為既然以手寫口,就不存在“絕對零度”,否則那事兒你說它干嘛。出于藝術效果或其他原因的迂回、隱藏反而會增強我們的判斷。既然如此,我對世界的那點兒看法,也變成了小說里繞不過去的東西,甚而是小說更本質的要素。徐剛說我有些道德立場,我更愿意理解為體貼他人,尤其是像我一樣的普通人的立場。徐剛說這種立場比較天真,我也懂得他的意思——當這個立場過于“直給”,就會有損它的復雜,而復雜恰恰是更令人信服的,也恰恰是小說尤其長篇小說的魅力所在。譚雪晴認為小說的呈現與現實的巨變之間存在“撕裂”,應然世界與實然世界之間出現落差,也與這個問題高度相關。究其癥結,或許還在于我對“現實主義”的寫作原則運用得不夠妥帖、深入,而非“現實主義”本身的局限?說到底,耍把式的打個踉蹌,那是自己學藝不精,門派還是博大精深。我一直以為,適合寫作的人有兩個特質:心地單純,思想復雜。而如何處理好單純與復雜的關系,或許又是一個比單純更單純,比復雜更復雜的問題,需要我在以后的寫作中去研究。

      感謝我的專業讀者,叢治辰對我說起這個評論加對談的提議,我的回答是“隨便噴”,而人家把該說的都說了,態度到底還算客氣的。小說是門閱歷的藝術,我這個歲數,寫下的任何東西都不是那種畢其功于一役的作品,為了下一部能更符合好小說的標準,懲前毖后倒應該讓我偷著樂。從某種意義上,這樣的討論形式再現了在校讀書時的認真與坦誠,這本身就是應該令我珍視的反思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