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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對當時流行的才子佳人戲,《紅樓夢》是不友好的
      來源:文匯報 | 閆紅  2022年06月14日08:05

      賈雨村人品不好,但智商情商雙高。幾乎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審時度勢,從容不迫。

      比如那回甄士隱資助他冬衣和銀兩,他接過來,“不過略謝一語,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談笑”。看似不領情,實則號準了甄士隱的脈。

      他若是滿口誠謝乃至感恩涕零,甄士隱不但有可能看低了他,還可能會很不自在。甄士隱神仙一般的人品,資助賈雨村,并不是要做他的恩公,只是看賈雨村不是凡人,不忍英雄埋沒。若他為一點錢財就失了儀態(tài),說不定甄士隱立即就默默后悔了呢。

      后來他考上進士,選入外班,升任知府,一路平步青云,卻得罪了上司和同僚,慘遭革職。心里不是不懊惱的,但他也不讓人看笑話,“面上卻全無一點怨色,仍是嘻笑自若”。將積蓄家眷送至原籍安頓妥當了,“自己擔風袖月,游覽天下勝跡”,可謂能上能下,進退自如。

      唯獨有一次,在無人知道的角落,賈雨村小小地露了一次怯。

      那時他剛剛出場,一無所有的窮書生,想進京趕考,半路沒了盤纏,暫寄破廟里存身。偶爾去隔壁鄉(xiāng)宦甄士隱家串門,偏巧又來了個嚴老爺,甄士隱丟下他先去應酬嚴老爺。賈雨村一個人呆在屋里,忽然聽到一聲咳嗽,隔窗望去,是個眉清目秀的丫鬟在掐花。

      丫鬟也看見了他,她眼中的賈雨村劍眉星目,直鼻權腮,雖衣衫襤褸,但生得雄壯,跟一般人不同。這些信息匯總起來,丫鬟猜到他可能就是老爺最近經常念叨的,那個“非久困之人”的賈雨村,于是又回頭看了他一兩次。

      丫鬟的好奇心滿足了,賈雨村的心卻靜不下來了,他見姑娘回頭,便以為人家有意于他,狂喜不禁,自謂此女子必是個巨眼英豪、風塵知己。從此時刻放在心上,中秋節(jié)還特意為人家寫了一首詩:

      未卜三生愿,頻添一段愁。

      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眸。

      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儔?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頭。

      蟾光有沒有上玉人頭不說,賈雨村本人很上頭。人家只是隨便看了您幾眼,您怎么就能想這么遠。但也怪不得賈雨村,他青春年少外加孤獨寂寞冷,渴望愛情不奇怪。另外我們的愛情觀常常會受流行文化的影響,比如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瓊瑤小說風靡一時,誰不想來一場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愛情呢?

      賈雨村那個時候最流行的文學形式是什么?才子佳人戲。茗煙給寶玉搞到的“禁書”里有《西廂記》,黛玉耳朵里飄進來的戲詞是《牡丹亭》,榮國府的盛宴上來了個說書的女先生助興,想講的也是趕考的才子遇到佳人。如今賈雨村也是去趕考,淹蹇住了,一籌莫展之際,不正應該有個佳人出場,安慰他那顆苦悶的心嗎?

      只是,才子佳人戲里是兩情相悅,賈雨村卻是自作多情;別的才子遇到的都是侯門相府的千金大小姐,賈雨村結緣的是個丫鬟——我們不應該把人分為三六九等,但是當時的社會里,張生只會愛崔鶯鶯,襲人都跟寶玉“偷試”了,聽到他對黛玉表白,誤以為沖著自己來的,嚇得魂飛魄散,嘴里直說:“神天菩薩,坑死我了。”主仆之間如有天塹,賈雨村心里這出才子佳人戲是低配版的。

      這里可以看出作者對賈雨村的不友好,更可看出作者對才子佳人戲的不友好。賈雨村攀附傳奇固然滑稽,但也通過他的攀附說明,哪有那么多才子佳人。賈母早就看穿了一切:“有一等人,他自己看了這些書,看邪了,想著得一個佳人才好,所以編出來取樂兒”。

      當然,賈母的態(tài)度未必代表作者的態(tài)度,但第一回里,作者旗幟鮮明地說:“至于才子佳人等書,則又開口‘文君’,滿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他與這種作品劃清界限。

      雖然寶黛都愛《西廂記》《牡丹亭》,但他們喜歡的是“幽僻處可有人行?點蒼苔白露泠泠”“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這類余香滿口的辭藻,更多才子佳人戲就只有趕考遇佳人,更像那個時代的爽文。

      從文學的角度,作者不喜歡這種俗套可以理解。但又不盡于此。第一回發(fā)生了那么多事,神瑛侍者要下凡,絳珠仙子要還淚,就算是賈雨村本人,收到甄士隱的資助,急慌慌進京趕考,都是作者用筆墨更多之處,偏偏把“賈雨村風塵懷閨秀”寫進回目里,是不是太狹促了點?作者如此厭惡才子佳人戲,還因為它是那個年代一種普遍的情結。

      才子為什么要趕考?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趕考才能跨越階層,獲得更多資源,拱到“城里的白菜”(廣義)。像《萬萬沒想到》里,王大錘那著名的夢想:“當上總經理、出任CEO、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巔峰。”

      既得利益者就很不屑,比如賈赦欣賞賈環(huán)詩里的厭學情緒,說:“咱們這樣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螢火’,一日蟾宮折桂,方得揚眉吐氣。”豪門是不用急慌慌地去趕考的,“可以做得官時就跑不了一個官的。何必多費了工夫,反弄出書呆子來。”

      倒也是,賈政原本就想著科甲出身,他父親一死,他就被保送了。賈敬雖然考了進士,純屬智商過剩,本來家中爵位就已經是他的了。

      你看看,才子們的終極目標“蟾宮折桂”,被賈赦這樣看不上。寶玉和他大伯不是一類人,但他們是一個階層,他也看不起追求功名的人,給人家起個名字叫“祿蠹”,小侄子練習騎射,他十分的不以為然。

      他們都設定,他們會永遠富貴下去,這種設定,讓他們成了沒有準備的人。

      且看賈雨村和甄士隱這兩位,甄士隱高尚,賈雨村卑鄙,但甄士隱生性淡泊,只以種花修竹為念,賈雨村卻是才華卓越,野心勃勃,尤其是,他行動力極強——那晚甄士隱送他銀子,兩人喝酒喝到三更天,五更時候,賈雨村已經打點好行裝,赴京趕考去了,跟建議他良辰吉日出發(fā)的甄士隱形成對比。

      生于憂患,死于安樂,甄士隱這樣缺乏戰(zhàn)斗力的中產階級,看似穩(wěn)固,但一場火災,就可以讓他家業(yè)盡毀,階層急速下墜。

      而無論是賈雨村,還是其他和他一樣奔波在趕考路上的“窮酸”才子,生命力卻極其強韌,為了生存與發(fā)展無所不用其極。盡管我們很容易就在他們兩人之間站隊,但不是還有一句話,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地運轉,自有它的一種篩選方式,有時候,很殘酷。

      只是作為當事人,感覺完全不同。甄士隱就覺得不公平啊。本來好好的,怎么突然就這樣了呢。那首《好了歌解》怨氣滿滿:“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這天翻地覆,太讓人感慨了。卻不想想,你家要是永遠“笏滿床”,別人就只能永遠“陋室空堂”了。世事無常,但這無常,何嘗不是終極的公平。

      他又嘆,“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正嘆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他不接受變化,覺得這人生無趣,跟著跛腳道人走了。

      甄士隱身上有賈寶玉的影子,也有作者的影子。他們都是無常的受損者。而賈雨村以及無數和他一樣奔波在趕考路上,覬覦著白富美,試圖改變命運的“才子”,則是無常的受益者,站到了甄士隱賈寶玉們的對立面,作者看他們不順眼,覺得他們僭越了,甚至是掠奪者,下筆有意無意地奚落幾句,也就很自然了。

      有意思的是,秦可卿臨死前托夢給王熙鳳,囑托她兩件事,一是在祖墳旁邊買地,二是辦好家里的私塾,總結一下,就是耕讀二字。

      耕,是生存的保障,讀,是發(fā)展的可能,秦可卿知道富貴不可常葆,也許將來還要靠考試翻盤。而賈雨村原本也出生于詩書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盡,人口衰喪”,想來祖上也是闊過的。世事無盡循環(huán),你可以鄙視賈雨村的人品,但不必鄙視他的夢想,因為我們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我們會不會做同樣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