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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有態度】(第二期):距離“理想的寫作”有多遠? 郭冰茹:學院品格與文學審美
      來源:中國作家網 | 郭冰茹 李英俊  2022年05月18日08:01

      距離“理想的寫作”有多遠?

      ——學院視野中的寫作品格與價值追求

      在當下眾多寫作者中,經受過完整學術訓練的高校教師是一支不容忽視的力量。職業上得天獨厚的優勢某種意義上解放了身心,讓他們有更多時間從事寫作,閱讀、授業、鑒評等職業屬性也為他們行走在創作的現場創造了條件。教師、學者、作家的復合身份令這一寫作群體的實踐總體上呈現出人文性、前瞻性和探索性。在新媒體時代,相較日益繁榮的大眾文化呈現出的過度商業化和娛樂化傾向,他們的非職業化寫作具備更加獨立的品格與追求,或許是一種可供借鑒的、接近于理想的寫作狀態。

      《有態度》專欄第二期聚焦“學院視野中的文學書寫”話題,邀請數位活躍在高校的中青年作家、批評家參與討論,通過觀察梳理受過完整學術訓練、具有學院背景的作家群的習學養成與創作實踐,輻射當下寫作生態中不可或缺的一環,以期以鮮明的觀點鏈接現實,形成啟發。

      ——欄目主持人:杜 佳 李英俊

       

      【訪談】

      郭冰茹:學院品格與文學審美

      中國作家網:在當下作家群體中,有一類是經過完整學術訓練、較長時期在高校或研究機構從事教學研究的同時,還進行文學創作的群體。他們的身份大多是專職教師和兼職作家的統一體,身兼教師、作家、學者等多重身份。在您看來,這一群體所擁有的多重身份對他們的寫作構成怎樣的影響?

      郭冰茹:我的感覺,長時間的專業訓練和良好的學養會讓這些擁有多重身份的寫作者,或者我們稱為學院派作家,在寫作中自覺地將理性思考帶入感性寫作。他們的作品選材比較偏向自己的閱歷、興趣或生活經驗;會有相對自覺的文體意識,也比較重視遣詞造句。對于非虛構寫作而言,可能學院派作家更有優勢,他們會更好地將現實問題、主觀感受與理性思辨結合起來。

      中國作家網:從創作立場的角度考量,學院派作家既不同于專業(職業)作家,也有別于一般的非職業化寫作者,從事的是具有學院背景、經過學術訓練與規范的非職業化寫作。請結合自身經歷和創作經驗談談學院派作家創作的狀態是怎樣的?

      郭冰茹:我還算不上學院派作家,因為寫一點讀書隨筆于我而言也只是偶一為之,沒有形成固定的寫作習慣。我寫隨筆的想法是在對付完文獻材料、理論觀點之后,把自己在閱讀中的突發奇想或者好玩兒的東西記下來,成為研究型論文之外的閑筆散記,它就是一種趣味、一種休閑、一種情緒的寄托,或者一種治懶癌的特效藥。

      中國作家網:一位高校作家曾經談到,“我是以對藝術負責的態度進行小說寫作的,基本沒有考慮過暢銷的問題。忠于現實,忠于自己內心的聲音是我的原則,我不會因市場的考慮而改變自己的寫作態度”,不少學院派作家更是終其一生踐行了寫作的獨立品格。在您看來,專業評價和市場反饋對學院派作家寫作的影響幾何?這些評價機制如在學院外一樣奏效嗎?

      郭冰茹:因為不是職業作家,所以寫作對市場的依賴,或者說市場對寫作的影響相對較小,這使學院派作家能更自由地面向自己的心靈寫作。但寫作最終還要朝向讀者,盡管學院派作家對讀者的定位可能與消費市場對讀者的定位不同。不過在我看來,由于文化消費市場的日益成熟、讀者群的分層,市場反饋與專業評價并非二元對立,學院派作家完全有可能在兩者之間獲得一種平衡的寫作狀態。

      中國作家網:從文學創作實踐來看,學院派作家總體上具有深厚的學識修養,這是否為這一群體的文學探索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人們一般將專業水平視為有力支撐,與此同時,這是否對這一群體的寫作價值取向構成制約?

      郭冰茹:文體意識的自覺和敘事技巧的推陳出新一定是理性思考的結果,學院派作家所具備的知識儲備和理性精神的確為文學探索提供了先決條件,也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但專業知識是否能成為文學創作的推手,或者反而成了掣肘,這取決于寫作者的寫作目標及其自身處理文本的能力。

      中國作家網:文學創作訴諸感性形象,而學術研究和學術批評則更多訴諸理性,在您看來,這是否可能成為學院派作家不得不面對的內在沖突?

      郭冰茹:于我而言,的確是有內在沖突,所以我無法想象自己能寫出一篇讓自己滿意的小說。從另外一個角度上說,我覺得這與學院派作家的自我定位有關,如果他首先將自己定位為學者,那么他很可能不會花太多精力在文體探索上,像錢鍾書;但如果他首先將自己定位為作家,那么他會調動所有的學識來支撐其文學創作。當然,這其中還涉及文體的問題,如果是散文或隨筆,這種感性與理性的內在沖突可能會小一些。

      中國作家網:請結合自身經驗,舉例談談創作對學術研究的啟發。

      郭冰茹:對于只是偶爾寫一點散文隨筆的我來說,這個問題可能反過來問會比較好回答,就是學術研究對創作有什么啟發。做研究需要查閱很多文獻材料,也需要不斷增加理論積累,但學術文章有一定的寫法,那些一時半會兒用不上的材料,或是看過材料后那些不吐不快的感受會成為我寫隨筆的動力。比如我做丁玲和蕭紅研究,寫了《丁玲與中國當代文學的發生和轉型》《蕭紅小說話語方式的悖論性與超越性》之后,會把一些揮之不去的感受寫成隨筆《丁玲的情書》《關于蕭紅,我們還能聊些什么》。

      中國作家網:作為處于學院環境中的作家(研究者、評論家),您認為高校是否能培養出作家?在施教或學術研究過程中,是否有培養自己的學生成為作家的想法,具體做法是怎樣的?

      郭冰茹:好多年前我開過關于“創意寫作”的課程,當時對創意寫作的理解就是一邊帶學生閱讀經典,一邊分析其敘事特征,這其中包括虛構寫作和非虛構寫作兩種類型,然后設計題目讓學生進行寫作練習。我覺得高校未必要培養出作家,但是需要培養出有寫作習慣和寫作能力的學生,因為寫作本身就是思維訓練、邏輯訓練的一種方式。

      中國作家網:您曾在《有界無界的辯證法》一文中談到,“在尊重文體之間‘定體則無,大體須有’的基本特征的前提下,重視文本的內部構成和文體間的相互融合,對文學‘無界’的重新認識,也是對中國文章傳統的回應。”從文體角度來看,您認為中國古典小說的敘事傳統可以提供哪些啟示?

      郭冰茹:關于古典小說的敘事傳統是一個龐大的話題,我從感性的角度談談我讀古典小說的感受吧,我想它們吸引我的地方大概能成為當下寫作的一個有益參照。首先是結構,古典小說,尤其是章回小說在謀篇布局方面非常講究,“草蛇灰線,伏脈千里”,原本只是一個不怎么引人注意的小細節,卻在你讀過幾乎忘記了之后,與另一處遙遠的情節相呼應。閱讀過程中如果能發現隱沒在故事中的線頭伏筆,是一種讀書之樂。我認為文章的結構是寫作者時空觀的呈現,古典章回結構用吳趼人說的那種“珠花式結構”攢起復雜的情節和眾多的人物,立體而多面,讀古典章回結構的作品就像游園,你可以從園子的任何一個門進去,不同的走法、不同的角度看到的是不同的風景。相較而言,讀現代長篇小說有點像過河,從橋東走到橋西,那是一個線性結構。其次是工筆白描的筆法。古典小說脫胎于史傳文,就是要把一件事情說明白,所以在講故事的時候會使用外視點,描述人物的肖像、表情、語言和動作,通過戲劇沖突呈現人物性格,而很少使用心理描寫來刻畫人物,也很少使用環境描寫烘托氣氛。外視點的運用對寫作者觀察和寫實的能力要求很高,因為人物內在的心理活動也需要通過外在的行為舉止來表現。所以讀古典小說多了一個“品”的過程,能品出文字之妙也是一種讀書之樂。從文體角度看,小說、散文、戲劇、詩歌的文體四分法是西方的概念,中國古代目錄學是以經、史、子、集來進行文章分類的。說到敘事,它廣泛地存在于經史子集中,明代胡應麟堅持把小說歸入史部,認為近“實”者為小說,近“虛”者非小說。古典小說的敘事傳統實際上為我們現在重新認識“寫實”與“虛構”提供了另一種可能,即:“實錄”不僅是忠于現實,也表現為一種寫作態度,如果這樣理解的話,散文就可以有虛構的成分,而小說也可以用來抒情。

      中國作家網:您目前是中國作家網“優選中短篇”欄目推薦專家,什么樣的作品會納入您的閱讀視野和推介范疇?推介作品會預先考慮讀者嗎?您理想中的中短篇小說是怎樣的?

      郭冰茹:因為我一直對敘事學比較感興趣,所以在閱讀文學作品時,可能會不自覺地關注敘事層面。或者說我可能會更關心故事的講法,而不是故事的內容。我推薦的主要是短篇小說,有限的篇幅更考驗作者布局和敘述的能力。我推介作品時不大會預先考慮讀者,因為在廣大的圖書市場中,讀者的口味是多種多樣的,如果我能代表一部分想要在閱讀中體會到知性和智性之美的讀者的話,那么可能我考慮的是這些讀者的接受。所以我理想中的中短篇小說應該有巧妙的結構和生動的細節,寫作者有非常扎實的寫實功力,而不是時時跳出來代替人物發議論、表態度。

      中國作家網:您認為什么是理想的寫作?作為學院派作家,您覺得你們的寫作可以為理想的寫作提供怎樣的營養?

      郭冰茹:我覺得理想的寫作是能夠完善我們的知識體系、提升我們的認知水平、促使我們進行深度思考的寫作。學院派作家的寫作可以在知性和智性方面作出應有的貢獻。

      中國作家網:“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經典”,您認為當下文學作品經典化之路還面臨哪些障礙?

      郭冰茹:雖然說經典需要經過時間來淘洗,但經典作品都會留有深刻的時代烙印,當下的文學作品要經典化,不僅應該具備能夠超越時空限定的審美品格,還需要對時代精神有精準的把握,讓百年后的讀者閱讀到這些作品時能體會到我們這個時代的所思所感,讓文字真正成為對抗時間的記憶。

      中國作家網:推薦幾部您心目中的理想作品并簡單說明理由。

      郭冰茹:就像“一代有一代之文學經典”一樣,不同生命過程、不同生活環境中的閱讀對理想作品的判斷大概也會不一樣,對同一本書,我現在的閱讀體驗跟我二十年前,或者二十年后肯定不同。作為一個成熟的閱讀者,我認為理想作品也許不多,但作品中理想的部分卻不少。比如我很喜歡蘇童在《櫻桃》中的層層鋪墊和那個有些驚悚的結尾;格非在《山河入夢》中寫張金芳搬家時連小院里種的菜也一起拔了去這個細節;還有金宇澄在《繁花》中寫小毛半夜在公車站搭訕了一個女人,她跟著小毛回家,默默地洗了大半夜的衣服……。一部作品也許經不起方方面面的檢視,但你讀過之后有觸動,應該也算是一種“理想”的作品吧。另外,這兩年我開始關注科普作品,有一些科普專著寫得非常好,有數據也有細節,我這種科學小白一下子就手不釋卷了,比如弗朗斯·德瓦爾《黑猩猩的政治》、埃德·揚《我包羅萬象——微生物視野下的生命圖景全紀錄》。讀完這些書我內心最大的沖動就是也想寫出一本這么好看的學術書。

       

      受訪者簡介:

      郭冰茹,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出版學術著作《十七年(1949-1966)小說的敘事張力》《20世紀中國小說史中的性別建構》《中國現代小說文體的發生》《中國當代小說與敘事傳統》等;曾獲“第四屆中國女性文學研究優秀成果表彰獎”(2015),“第六屆唐弢青年文學研究獎”(2017),“廣東省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一等獎”(2021)等學術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