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陶勇:面對新鮮事物,我不會說NO
      來源:中國出版?zhèn)髅缴虉?#12288;| 江玉婷  2022年04月27日08:03

      接到“第九屆讀友讀品節(jié)公益形象大使邀請函”后,陶勇迅速給出了應邀的回復。在對接采訪的過程中,《自造》一書的編輯發(fā)來一份Word文檔,文檔名是《陶勇醫(yī)生介紹》。這份文檔的字數是5704,簡要概括了他的人生軌跡,其中包括履歷、科研成果、所獲榮譽,以及近年來他在公益活動中做出的努力。

      2020年1月,陶勇遭遇醫(yī)傷事件,5月恢復出診。緊接著,陶勇完成了《眼內液檢測的臨床應用》,又相繼推出了《目光》《自造》兩部散文集。其中,《目光》銷量超過30萬冊。在《自造》中,陶勇講述了自己的成長歷程,以及他長期以來對閱讀、醫(yī)學、生活的思考。

      進入另一個世界

      走出家門,聽到確鑿的鳥叫聲,再往前走,車笛的分貝漸強,擠一小時地鐵,趕到朝陽醫(yī)院,穿過大堂、電梯、樓道,經過涌動的人群,換上白大褂,眼科醫(yī)生陶勇的一天開始了。恢復接診一年多,陶勇每周三出診,接診量在三四十例,時間從下午兩點開始,一直持續(xù)到晚上七八點。

      自2021年5月開始,醫(yī)院停了陶勇的“對外預約掛號”和現場掛號,他只接診團隊內部轉診的疑難重癥,不再接手常見病和多發(fā)病。重癥患者收進病房后,陶勇會收到手術通知。他以“糖網”舉例(“糖尿病視網膜病變”的簡稱),患者由于血糖失控,眼底生成蛛網般的“新生血管”。“新生血管”日漸纖維化,就像膠水粘在衛(wèi)生紙上。醫(yī)生要把膠水剝離,同時保持衛(wèi)生紙完整。

      這意味著陶勇的工作發(fā)生了轉向——從接診轉向攻克疑難雜癥,通過科研創(chuàng)新、科研轉化提升整體醫(yī)療水平,以及科普。

      科普是陶勇一直在做的事,他給《健康報》寫過稿,參加過中央電視臺的《健康之路》、北京電視臺的《養(yǎng)生堂》,配合多家廣播電臺錄制節(jié)目。在微博超話,陶勇設計了欄目“陶勇醫(yī)生每周一答”,科普眼科知識。2022年5月,陶勇的《保護眼睛大作戰(zhàn):陶勇醫(yī)生眼健康科普漫畫》一書即將出版。這是一本300頁的科普繪本,主角“光明使者陶小淘”來到眼球帝國,與小眼球朋友探索眼睛的神秘世界。

      “給兒童做科普,形式特別重要,要用孩子感興趣的形式。不能用生硬的說教,不能用大段的文字,他讀起來費勁,就堅持不了。”陶勇提到女兒,女兒愛看動畫片,會反復看一部。他感到詫異,繼而疑惑,納悶地自語:“這有什么好看的?”客廳里,陶勇的父親聽見,眼皮也沒抬,緩聲說:“你小時候也一樣。”

      在和女兒的相處中,陶勇受到啟發(fā),最后選擇用漫畫呈現,在語言上盡量靠近兒童。為此,他不得不投入更多精力。但陶勇認為,這件事很值得。“其實兒童科普的意義要重于成人科普”,陶勇接著說,“一個人一生都會受益于童年時期受到的教育。”一旦把時間拉長,兒童科普的“長尾效應”開始顯現:等這一批孩子長大,他們會成為新一代家長,良好的用眼習慣會被傳遞給下一代人。

      2021年12月,繼《目光》之后,陶勇推出了新作《自造》。他不愿把《自造》稱為《目光》的“姊妹篇”,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進階篇”。同樣是從醫(yī)生的視角出發(fā),講述工作、生活里的思考,但兩部書的寫作風格截然不同。《目光》是沉靜的,如同靜謐流淌的溪流,倒映長空中的一輪明月。而《自造》更像走進了脫口秀、相聲專場,文風詼諧,人間的熱烈與歡騰撲面而來。

      “對,讀者看完會好奇,(它們)不像一個人寫的書。”電話那頭,陶勇笑著說。《目光》出版于2020年10月,當年5月開始創(chuàng)作。那時,陶勇出ICU三個月,剛恢復出診。與此同時,他也是一名患者——左手的神經和肌肉全部被砍斷,縫合后失去知覺,需要做康復訓練,接受電療、按摩。于是,該書由陶勇口述,好友李潤整理。他解釋,《目光》有2位作者,自己只“寫”了半本。

      “相對來說,那是我人生中最困難的一個時期,所以那時候讓我整天樂,似乎也樂不起來。”陶勇用“好了傷疤忘了疼”形容自己,到了2021年,“度過了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時間”,他真正迎來了曙光和黎明。

      于是《自造》里,那個曾在傷痛遮蔽下的自我開始浮現。他是帶女兒沖浪,誤判海浪高度的粗心父親;是傾聽護士講述生活難題后,“胸口壓了重石”的科室主任;是31歲被醫(yī)院破格提拔的最年輕的副主任醫(yī)師;也是在“驚才絕艷”同行面前倍感壓力的“落后分子”。

      為了寫《自造》,陶勇花了半年,有時在火車上,有時在咖啡館,有時在家。妻子支持他寫作,包攬了所有家務,一旦發(fā)現女兒影響丈夫寫作,妻子立即把她領出房間。靈感來了,陶勇隨時記下,有時在馬路牙子上,有時在朋友聚餐時。飯桌上,一旦聽到新奇的觀點,陶勇會“叫停”——在戛然而止的氣氛,以及眾人詫異的目光下,迅速記下“熱乎”的語句。直到打出“繼續(xù)”的手勢,熱烈的交談聲才再度出現。

      《自造》是陶勇個人第一部獨立完成的非學術類圖書。之所以決定寫書,源于他去高校演講的經歷。傷醫(yī)事件后,陶勇被推到大眾面前,成為一名公眾人物。康復后,清華大學、北京大學、中國人民公安大學、中國農業(yè)大學等10所高校邀請?zhí)沼伦鲋v座。每到提問環(huán)節(jié),他都會感到一種錯位——這些經歷過高考,實現“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尖子生,并沒有“人生贏家”的自信,更多的是困惑、迷茫。陶勇和教辦教師的交談中,證實了這一點,一些學生甚至存在抑郁癥狀。

      陶勇參加線下活動

      “他們?yōu)槭裁闯羁嗫嗟模揖蜁X得很奇怪。”陶勇聯想到了自己,經歷了惡性傷醫(yī)事件后,整天還樂呵呵的。他意識到,在外界看似枯燥無聊,運轉負荷極大的醫(yī)療工作中,他找到了堅持的動力和愿景。在一個祛魅的時代——科學成為解釋一切的“武器”,理性思維崛起,人文精神式微,人們需要一個自我挖掘的人生觀。這成為陶勇寫《自造》的契機。

      不久前,陶勇參加了綜藝節(jié)目《令人心動的offer3》的錄制。他把“offer3”視作一場球賽,“一群醫(yī)生里的新生,穿著圣潔的白色球衣,哭著、笑著、奔跑著、吶喊著、把堅定的醫(yī)學夢想踢進千千萬萬少年人的心里。”

      時間再往前撥,陶勇還出現在《天天向上》《脫口秀大會》的現場。從某種程度上說,上綜藝和寫書、演講是一致的——都是在做科普,無非換了一種形式。

      “我不太拒絕新鮮事物向我招手,因為我本身是一個open的人。所以新鮮事物出現的時候,我不會說no。”陶勇有寫下一本書的想法,關于題材、風格,還沒想過。他的回答是,一旦有了明確的限定,寫作就變成一種任務,那么“生活就失去了它的意義”。

      陶勇把人生比作一幅不完整的世界地圖,他沒有盡快拼完的想法。他好奇的是,接下來會拿到哪塊拼圖。正是這種新奇和不能被定義,讓拼圖游戲變得有趣。

      非功利性閱讀的意義

      陶勇的童年在新華書店度過。母親在新華書店上班,工作時間早八晚六。小學與新華書店挨著,從課桌前起身到書店,用不上10分鐘。周末、節(jié)假日、寒暑假,幾乎在所有不用上學的日子里,陶勇都在書店泡著。母親忙于理貨、銷售,不忙的時候,她也從不干涉兒子的閱讀,書店有什么就讀什么。憑著興趣,陶勇讀完了書店里所有的武俠小說和科幻小說。

      陶勇的臥室很小,但有一排長書架,上面擺滿了書。寫字桌在書架旁,他在這里閱讀、寫作業(yè)。長大后,陶勇才知道書架能擺滿的原因。那時,父母工資不高,母親全天站著工作,腰疼得厲害。為了讓母親睡個好覺,父親攢了一筆錢決定買席夢思床墊,結果母親把買床墊的錢用來買書。加上母親在書店工作的便利,陶勇實現了“閱讀自由”。

      讀武俠小說時,陶勇羨慕的是神醫(yī)——無論多厲害的大俠,在神醫(yī)面前都要聽話。當時電視臺播放《神雕俠侶》,正演到主角身中情花之毒,小龍女不惜跳崖救楊過。第二天,課間休息時同學交流最新劇情,一片哀嚎。“要是《雪山飛狐》里的藥王出現就好了”,陶勇心想。回家后,他學著藥王的樣子,把藥箱翻了個底掉,將香砂養(yǎng)胃丸、利福平眼藥水、感冒沖劑、三黃片攪拌搗碎,添入當地的甘草、竹根七加水混合,置于火上炙烤,冷卻后封壇埋入土中月余。挖出后,“神藥”成了一瓶漆黑的黏稠液體。陶勇喪失了勇氣,沒敢服下,猶豫良久后喂雞,結果雞也不喝。最后,他只得倒入家門口的文竹盆里。一周后,文竹枯死。這就是陶勇首次邁向“醫(yī)學”的故事。

      翻開《自造》,能窺見一段陶勇的閱讀歷程。他的閱讀書單像一個胃口龐大的雜食動物,包括《傳播研究,1948~1949》《照護》《有限與無限的游戲》《戰(zhàn)國策》《金匱要略》《三體》《活著》《牛棚雜憶》《孤獨六講》……寫書時,他隨手引用德國社會學家韋伯、兩獲諾獎的化學家桑格、英國作家詹·豪厄爾、法國思想家蒙田、性學者亨特、奧地利心理學家弗蘭克爾的觀點。

      陶勇提到最近讀的書,第一本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記》。陀翁寫了監(jiān)獄里的犯人,他們在失去了人身自由的情況下,即便一生要在疾病和寒冷中結束,仍在期盼圣誕節(jié)。這令他聯想到一株被石頭壓著的小草,纖弱、無力,在嚴冬中等待春來。

      第二本是友人寫的《植物的戰(zhàn)斗》,書里寫到了植物的故事。植物與人別無二致,一樣遵循著生存法則。陶勇舉例,歐洲南部有一種特殊的蜜蜂,公蜂比母蜂早幾周孵化,當地有一種植物與蜜蜂相像。實驗人員發(fā)現,70%的公蜂不和母蜂交配,而是給花授粉。花與蜂蜜共存,既欺騙對方、利用對方,同時彼此成全,達成了生命的動態(tài)平衡。

      最后一本是《貪婪的多巴胺》,講的是情緒的生理基礎。有人喜歡喝可樂,一瓶接一瓶,根本停不住;有人喜歡跑馬拉松,一堅持就是十幾年。當行為形成“獎賞通路”,喜好也就固定下來。這些書看似沒有共同聯系,但都延續(xù)了陶勇兒時的閱讀習慣。每本書都像糖盒里的口香糖,掏出一粒來,撕掉表皮的包裝紙,總能嚼出不同的味道。

      越長大,陶勇越意識到“非功利性閱讀”的價值。在人生的不同階段,人要做的事情不同。他以自身學醫(yī)經歷舉例,一開始是“技”的階段,磨礪技術、技能、技巧。當眼科醫(yī)生得手巧,要在顯微鏡下練習用發(fā)絲四分之一細的線在紗布上縫合打結。為了在白內障手術中找準切口位置,陶勇到屠宰場買豬眼,5塊錢一個的豬眼買了幾百只,一個動作練了2天。到后來,有了幾萬臺手術的經驗,他握著手術刀就像在鋼琴上彈琴,聽著玻切機的咔咔聲,有一種揮灑自如的暢快。

      第二個階段是“藝”,不滿足于照書上的方法治常見病和多發(fā)病,他開始挑戰(zhàn)疑難雜癥,改進臨床診治方案,讓治病過程變得更簡單、快捷、高效,提升診斷的準確率和治療的有效率,醫(yī)生開始享受到藝術家創(chuàng)造滿意作品時的感受。第三個階段是“理”,病例、生活、圖書、電影串聯在一起,陶勇體會到平衡的道理,最初是生理學上的穩(wěn)態(tài),逐漸延伸為器官的平衡、身心的平衡、人與人的平衡、人與社會的平衡、人和大自然的平衡。

      到第三個階段,醫(yī)生從工人成為工程師,隨著技術逐漸圓融,刻苦練習不再奏效。這時,曾經讀過的書開始生效——每個門類的書串聯起來、匯聚成想象的翅膀,沖破學科壁壘,飛越高山,帶他來到更高遠的天際。“只有這樣,你才能夠獨立思考,才有可能提出新的觀點,才有可能給出一個新的,前人沒有提出的解決方案。”陶勇認為,這是“非功利閱讀”帶給自己的最大收益。“閱讀”是一個動詞,它要在時間的長河里浸泡,然后在若干年之后展現出價值。在此之前,人們要耐心等待。

      陶勇承認,自己的閱讀時間比較分散,有時在車上,有時在地鐵上,有時在健身時——家里有一個橢圓儀,一邊踩,一邊看。他提到了女兒,一到周末她就纏著大人去北京圖書大廈、國家圖書館。到了地方,她不會專注地看一本書,而是走馬觀花,一會這本翻翻,一會翻翻那本,“就像爺爺換電視頻道一樣”。

      陶勇在旁觀察,始終沒吱聲。他不希望讓閱讀變成一個任務,這正是女兒感受世界的方式。而她踏進圖書大廈大門這件事本身,已經實現了陶勇的目的。

      時間到了下一個輪回。那個在很多年前,隨母親上班的小男孩,重復了母親的做法。只不過,他不再是小男孩,成為父親的陶勇,看著眼前的女兒,她的身影隱約和兒時的自己重合。

      進入另一個世界

      執(zhí)筆《目光》的李潤是陶勇的大學同學,兩人就讀于北大。在李潤記憶中,陶勇的時間表永遠是滿的,“每天從醫(yī)院回來,一頭扎在電腦前寫論文、做課題到半夜一兩點,早上五六點起床去醫(yī)院查房。”到休息日,陶勇起得更早,乘早班車去郊區(qū)屠宰場買豬眼,然后帶著血淋淋的豬眼回實驗室。過了一段時間,陶勇開始養(yǎng)豬、養(yǎng)兔子,身上總有一股豬屎味。

      偶爾同學外出聚會,只要陶勇在場,無論是吃飯、打游戲、唱歌,都會逐漸變?yōu)椤皠钪狙葜v”,聽得人人熱血沸騰,決心從明天起刻苦努力。然而激情只持續(xù)一晚上,第二天只有陶勇言行一致。反復幾次后,李潤開始避著陶勇,“不敢見他,一見他,就回憶起那天立下誓言的自己,略有羞愧。但墮落久了,又十分想念,聽他罵上幾句,好像又能打起一些精神。”

      陶勇非常守時,在李潤的印象中,他沒遲到過。約定好時間,陶勇只會早到,在約好的地點支起電腦工作。陶勇專注地敲擊鍵盤,好像身處另一個世界,與飯店嘈雜的環(huán)境隔絕。李潤稱陶勇為“生活上的白癡”,除了工作和學業(yè),沒有關心的第三件事,對錢也缺乏概念。陶勇床底下有一個大鐵皮桶,臟衣服都塞進桶里。直到再也無法塞進去下一件,他才會拎著鐵桶,把衣服倒進投幣式洗衣機里。洗衣機啟動,發(fā)出轟隆聲,所有的衣服攪拌在一起。

      有一次,陶勇要參加一個全國性質的演講比賽,拉李潤到宿舍,聽他彩排。聽完演講,李潤提不出意見,不知說什么好,只好隨口問了一句:當天穿什么?聽罷,陶勇從桶里扯出一件皺巴巴的襯衫,把衣服展開。李潤當即否定,并說服他斥巨資買了一身西裝。比賽很順利,陶勇拿了第一。沒過多久,李潤再去陶勇宿舍,發(fā)現西裝迎來了與同類一樣的宿命,不分貴賤,都在鐵皮桶里待著。

      上大學時,學生發(fā)一篇SCI是一件難事,任誰都要扒掉一層皮,而陶勇默默發(fā)了79篇。畢業(yè)那天,陶勇作為全校畢業(yè)生代表上臺發(fā)言。不認識他的人,都會驚嘆,而他身邊的朋友很平靜,早已習以為常。

      為了寫書,李潤去醫(yī)院、科研室、康復中心,甚至和陶勇住了一段時間宿舍。淋浴間水管僵化,被褥一看就用了十幾年,蓋在身上又硬又滑。大學畢業(yè)十幾年,陶勇已是科室主任,但他的生活用品與大學時代別無二致。李潤看著,陶勇在水龍頭下洗臉,蓋上被子,香甜入睡。時間在陶勇身上仿佛是靜止的,他身上理想主義的內核,仍然完整地保存著。

      進入工作崗位后,陶勇選擇主攻難度極高的葡萄膜炎。葡萄膜炎是我國致盲的主要病因,50%以上的葡萄膜炎無明顯病因可查。患者往往由于自身免疫力低下繼而引發(fā)眼睛并發(fā)癥,例如糖尿病患者、白血病患者、艾滋病患者,這類無法根治的疾病會導致眼睛并發(fā)癥反復。這是一個冷門領域,當時研究葡萄膜炎的醫(yī)生極少,全國有能力做手術的醫(yī)生不超過10人,陶勇是其中的佼佼者。聽聞陶勇受傷,一位患者的母親說,她愿意把自己的手捐給陶勇。在她眼里,陶勇的手無法恢復,等同于給孩子的眼睛判了死刑。

      問及葡萄膜炎的研究現狀,陶勇回答:“現在生物制劑,就是靶向藥物能更好地去除炎癥,未來有可能從主要致盲性疾病中摘掉。”這個未來有多遠?陶勇平靜地說:“快了。”如果一定要說一個數字,他繼續(xù)說:“大概10年左右。”他的語氣平靜,“10年”聽起來像是一個即將到來的時刻。

      科研是一個漸進的過程。陶勇舉例,這就好比問一個孩子什么時候長大?如果非要問年齡,那么只能說是18歲,但其實每一天孩子都在長大。科研也是一樣。

      除了醫(yī)患關系,陶勇還在書里多次寫到父母。一天,陶勇在家聊到老年黃斑變性病,十多年里隨著技術發(fā)展,治療方式一再更新。他感慨,學醫(yī)的經驗保質期越來越短。父親回應:“過期的經驗就是毒藥。”母親在旁,跟了一句:“看來這看病還得圖新鮮。”

      陶勇回憶起自己從ICU轉到普通病房,見到父親的場景。躺在病床上,陶勇望著父母,他們異常平靜,沒有流露出一點絕望、痛苦的神色。父親只講了自己小時候的一個故事:祖父離世早,留下孤兒寡母三個討生活。家里只有一條褲子,他和姐姐只能輪流出門。一天,他獨自上山砍柴,不慎劃傷,鐮刀在小腿留下了一道十幾厘米長、三厘米深的口子。他拿衣服捆住大腿根,走了二十多里山路才回家。故事講完,父親沒再說別的。陶勇完全理解父親的意思。陶勇不知道的是,當父母看到昏迷的自己,哭到險些暈倒。

      每次分別前,陶勇都會和父母擁抱。在小區(qū)陪父親散步時,陶勇會牽起父親的手。“跟父母擁抱的感覺特別好。很多人心里想著父母,但是羞于說出口。有的時候過于含蓄,其實也是一種遺憾。”陶勇分析,這可能跟自己當訪問學者有關。2008年8月~2009年8月,陶勇到德國海德堡大學附屬曼海姆醫(yī)院眼科做訪問學者。陶勇的導師是德國人,師母是印度人,夫妻見面會行貼面禮。

      陶勇的心得是,親子溝通需要借助具體事件。一到飯點,父親堅持看北京電視臺的節(jié)目“歡樂二打一”——電視版“斗地主”。在眼科醫(yī)生的評判中,吃飯看電視不是一個好習慣。但“兒子”的身份占上風,陶勇沒有制止,反而加入看節(jié)目的行列。一邊吃飯,陶勇一邊跟父親聊,某位參賽選手怎么這么出,出另一張多好。這時,父親興致很高,頻頻應和,是啊是啊,應該出另一張。

      父母不愛去家附近的超市買菜,覺得不夠新鮮、還貴。他們常坐2站公交車,去農貿市場買菜。陶勇不想讓父母太辛苦,但也沒有勸說,“你要認同他們的做法,不要輕易地否定。”

      父母買菜回來,陶勇問,農貿市場大不大?他們會答,特別大,賣什么的都有,有賣魚的,有賣雞的……接下來,父母打開了話匣子,開始講買菜路上的見聞。陶勇看著他們,時而“嗯嗯”地點頭。他想進入父母的世界,“陪他們一起看他們世界里的星星。”

      對話

      陶勇& 好書探

      Q:您在書里寫到,問診室里會放免費的面包、礦泉水,患者可以自取。補充血糖后,病人待診的情緒也會轉好。這類細節(jié)還有嗎?

      陶勇:我們會想很多辦法,讓患者和醫(yī)生在工作的時候更和諧。醫(yī)院跟北京市紅十字基金會成立了光明天使,就是一個醫(yī)務社工的服務計劃。等候時間比較長的患者,志愿者會給他們倒水。候診處準備了充電寶,患者手機沒電了,馬上能借到充電寶。我們還在診室的走廊放了一個電視,循環(huán)播放科普視頻,患者在等待的時候可以看電視,了解一些眼部科普知識。

      志愿者做過很多感人的事情。有單親媽媽一個人帶孩子來看病,志愿者發(fā)現她們帶著很重的行李,于是就從診室送到地鐵,再從地鐵站一直送到賓館,等于是延伸了服務。

      最小的志愿者是5歲的小恩。他會帶很多玩具,如果來醫(yī)院看病的小朋友哭鬧,他就拿玩具跟小孩玩。所以在我們這看病,小孩也不哭鬧。這些都是我們在想辦法,希望讓這個過程變得更加順暢和諧。

      Q:與《目光》相比,《自造》似乎更關注心理?

      陶勇:關注疾病本身,是最基本的。要想把一個人的病治得更好,就要關注心理。患者有自己的主觀感受,這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患者能不能很好地信任醫(yī)生。

      此外,還應該關注患者身處的社會環(huán)境。打個比方,例如有務工人員看病,要盡量想辦法去適配他的工作狀態(tài)。他不可能天天住院,他需要出門賺錢。醫(yī)生要提供一個患者可接受的就醫(yī)頻率。

      一個完整的醫(yī)療鏈條,是以人為本的,不是以病為本的。心理活動是人的復雜情感,我們要把病人當成人去醫(yī),而不能只看到疾病本身。

      Q:您在書中是否傳達出了這一點——醫(yī)生不只是單向度的付出者,還能從中獲得力量?

      陶勇:對,否則達不到平衡。醫(yī)學要強調奉獻,醫(yī)生這個職業(yè)要有較高的道德標準。但我會覺得平衡可能才是醫(yī)學的本質。如果在這個過程中,醫(yī)生完全只是幫助別人,自我消耗的話,是很難持久的。

      我自己能在醫(yī)學里長期待下去,尤其是遇到了惡性的傷醫(yī)事件,我還能繼續(xù)堅持,主要是因為有好奇心,我一直認為人體很神奇;還有另一個原因,是達到了平衡,我從工作中獲得了滿足,在工作中成就了自己。

      Q:為什么生命這么吸引你?

      陶勇:從小我就覺得植物很神奇,家里一直種綠植,有文竹什么的。我跟我爸去杭州靈隱寺那邊旅游,買回來一個工藝品,一個葫蘆。我就很好奇,在葫蘆底下鉆個眼,發(fā)現有葫蘆籽。我把葫蘆籽種到土里,結果還長出了葫蘆秧。我爸原來從蘑菇廠弄來一顆菌棒,澆點水就會長出蘑菇來。在我心里,一直覺得生命很神奇,一直保持著好奇心。

      Q:為什么選擇當眼科醫(yī)生?

      陶勇:10歲那年,母親帶我去省城南昌的大醫(yī)院。母親有沙眼,她的眼睛紅紅的,總是不斷流淚。之前家里貧困,她總是忍著,不舒服的時候點一點眼藥水。怕傳染給我們,所以她的毛巾、枕巾從來都單獨放好。

      醫(yī)生給眼睛上了麻藥,然后用細針挑眼小白點,一個一個地挑出好多白色的沙粒,沙粒很大。這些沙粒困擾了母親十幾年,在醫(yī)生手里輕易地解決了,從那以后母親的眼睛再沒疼過。我對眼科有了深刻印象,高考填報志愿,毫不猶豫報考了北京醫(yī)科大學。

      Q:《自造》末尾,收錄了幾封讀者來信以及您的回信。現在還會收到信嗎?

      陶勇:親手寫的信比較少,更多的是微博私信。每個禮拜都有幾百條,我實在沒有精力一一回,但會挑一些有代表性的問題回復。

      Q:可以聊聊您和女兒的相處嗎?

      陶勇:跟孩子在一起,也是自己成長的一個過程。原來我只學會跟父母相處,現在有了這個機會自己做父母,這對于自身的認識會更加立體。實際上,拿成人的標準去看,孩子有很多幼稚、無厘頭、不講邏輯、不講理性的行為。但你會發(fā)現,童真的背后有她的邏輯。

      Q:閱讀對人一生有哪些影響?

      陶勇:人的一生就是在不斷地認識自己,不斷做自己的主人。很多時候,人會被情緒控制,不知不覺做了情緒的奴隸。但是當我們看書,就有反思,在這個過程中對自己有更深刻的認識,就會嘗試去控制情緒,去把握行為。做自己的主人,是一個水滴石穿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