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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新鄉土、創意寫作與80后的文學癥候 ——甫躍輝訪談錄
      來源:《寫作》 | 謝尚發  甫躍輝  2022年04月19日08:17

      一、村莊、城市及其它種種人生

      謝尚發:我們都知道,你是云南保山人。這個地方對很多人來說都是陌生的,能否先介紹一下自己的故鄉?你對故鄉的觀察和感受,是否和許多作家一樣,對家鄉有著別樣復雜的感情?

      甫躍輝:保山位于云南西南,挨著緬甸了。很多人知道保山所轄的騰沖市,但未必知道我老家那個縣,施甸縣。施甸緊挨著騰沖,怒江從施甸西邊穿過。保山還有一座高黎貢山。怒江和高黎貢山,我都去過不止一次,每次去都會被震撼到。

      “故鄉”這個詞,仿佛是說個回不去的地方。這些年很流行說“回不去的故鄉”之類的話,但我覺得,只要想回就回得去。說回不去,對我來說太矯情了,我還是用“家鄉”或“老家”這樣的詞吧。事實上,我確實經常回老家。我在老家有很多朋友,我回去會跟他們聚,他們到上海來,也會來找我喝酒。所以說,老家于我,既是“過去時”,又是“現在時”。

      從“過去時”來說,我對老家有非常多的記憶,第一次看到風吹動樹木,第一次看到露珠凝結于草尖,第一次看到太陽轟然墜落,等等這些,都是在老家完成的。我珍惜這些和世界的第一次接觸,回想起這些細節,會讓我保持對世界的熱情。就這方面,我開始寫一系列散文,囊括在“云邊路”這個大題目下,作為一個專欄,持續發表在《文匯報》筆會版。從“現在時”來說,我對故鄉仍然保持著密切的關注,山川的變化,建筑的變化,生活方式的變化,都是我關注的。和老家朋友的交往,在不斷地改變著我對故鄉的認知。我不喜歡那種概念式的說法,比如鄉村凋敝了,鄉村消亡了之類的,我更喜歡自己睜開眼去看,看到這些人云亦云底下真實的鄉村圖景。

      每個作家對老家的情感都是不一樣的吧。比如說,我知道有的人和老家已經沒多少聯系了,那和我對家鄉的感情,肯定是很不一樣的。即便我不能再像小時候那樣長久待在老家了,但我仍然覺得,我是永遠和老家在一起的。這是我不可割舍的認識世界的原點。

      謝尚發:在你的作品中,許多作品牽涉著鄉土題材,《散佚的族譜》中的諸多篇什,都是這方面的代表。你在《后記》中還提及奶奶講故事的“神鬼不分”的特色,這些也構成了你創作的一部分。對故鄉的認知,一般都發生在遠離故鄉之后,有了一段審視的距離,獲得觀察的視角。我想了解一下,你重審自己的故鄉,或者真正讓故鄉成為“故鄉”的心路歷程如何?

      甫躍輝:最初的寫作是很隨意的,并沒想很多。所以,最初寫的那些鄉土題材的作品,并不是深思熟慮的結果。讀研究生時,記得有一次在王安憶老師的小課上,我說到老家的一些事兒后,王老師說,甫躍輝,你是我們這些人中寫作資源最多的,但不要浪費了(原話不記得了,大概是這個意思)。那時候我覺得,自己哪有多少寫作資源嘛。后來,我慢慢意識到,老家對我來說,確實是寫作上的巨大資源,有太多值得書寫的東西了。但我又不愿意變成地域式的寫作,那些獨特的經驗,我希望它們對整個世界都是有效的。

      謝尚發:能否介紹一下你的大學生活?到了“城市”之后,你有怎樣的體驗?這些不同的生活經驗,對你的創作有著什么樣的影響?

      甫躍輝:大學期間,我要么上課,要么待在圖書館看書,要么待寢室寫東西,和同學交往不多。那時候,我性格有些孤僻的——就是現在,有時候也會顯出孤僻的一面來吧。記得大三到《萌芽》雜志實習,兩個月里大概只和辦公室里的人說過十來句話。實習結束后,帶我的周佩紅老師說,你要和人交流的。那時候,上海這個城市對我來說,是一個讓人壓抑的巨大存在。大街上都是陌生人和陌生建筑,就連天氣也是陌生的。只有云和天,這些自然的東西,仍然是我熟悉的。我常常騎著單車在校園里轉悠,去認識各種植物。復旦大學校園里有很多植物,都是掛著小牌子的,寫明了什么科什么屬。第一次見到魯迅先生文章里的皂莢樹,正是在復旦三教后。我寫過個短篇《晚宴》,里面寫到的植物,都是從復旦校園里看來的。

      這些生活經驗對我的最大影響,大概是對我性格的改變吧。我漸漸變得外向了。寫作上,也開始寫一些像我這樣的留在上海的年輕人。各種媒體,包括我們年輕人自己常說,我們留在北上廣是為了理想,為了得到更多機會。但我發現,很多人其實是并沒什么理想的,也沒得到多少機會。但我們仍然千辛萬苦地留下來了,為什么呢?有時我簡直懷疑,我們不過是出于慣性,高考去了北京就留在北京,去了南京就留在南京,并沒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我們動輒談論理想,不過是活在一個別人制造的和自己篤信的謊言里。

      謝尚發:作為復旦大學首屆文學寫作專業的研究生,親聆恩師王安憶先生的教誨,對你的文學觀念、創作有什么樣的影響?能介紹一下你們當時的課程設置、課堂情況、寫作訓練等嗎?

      甫躍輝:我那個專業叫做文學寫作專業,和后來的MFA有些不同的。我和別的碩士專業的同學一樣,要上很多公共課,比如英語什么的。寫作方面的專業課只是所有課程中的一部分。對我影響最大的寫作課有兩門,一門是美國約翰·舒爾茨教授上的寫作課,全英文授課,作業也用英語完成。他讓我在寫作中對“眼耳鼻舌口”的運用,有了更深的體會。另外一門課,就是王安憶老師所教授的小課。記得王老師那學期出了個題目,“邂逅”。在這個題目底下,讓我們自己虛構人物和事由。王老師反復問,什么樣的人物“邂逅”才能不斷發展下去,才能發展出一個有意思的故事。大家講述自己的故事時,王老師會一再強調小說的“物質性”,或者說“經濟問題”,每一個人物怎么生存,寫作者都得心里有底。王老師所強調的這些,讓我在寫作時,格外注意想象的合理性。虛構不是憑空而來的,必須是建筑在扎實的土壤之上的。用批評家謝有順的話來說,小說是“從俗世中來,到靈魂里去”。俗世和靈魂的書寫,都很考驗寫作者。

      謝尚發:在你平常的閱讀中,你會特意關注哪些作家、作品?我觀察你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閱讀,角度很新穎,有著作家的敏銳。能否就你的閱讀情況,聊一聊相關的“文學書單”?

      甫躍輝:大學到研究生那七年,大概是我在閱讀上最為系統的。我讀了很多我們都知道的作家的書,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比如雨果、巴爾扎克,比如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還有國內的魯迅、沈從文等。大學畢業后,有些懶散了,生活上的事也多了很多,讀得沒這么系統了。最近幾年,我一再讀魯迅,還把《聊齋志異》等翻出來讀。這個閱讀書單,大概是很拿不出手的吧?每到年底,看許多朋友讀了很多新書,大多都是我沒讀過的。我只好安慰自己,我覺得閱讀這些經典作品才更有價值。新作品太多了,實在有些讀不過來。

      謝尚發:在《上海文學》做一個文學編輯,是否對你的創作有著微妙的影響?整日埋頭在大批量的“作品”中,對你的創作是否有幫助?或者傷害?

      甫躍輝:這個就很難說了。我沒法退回剛畢業那年,沒法設想如果當時沒到雜志上班,現在會寫出怎樣的作品。

      但有兩點,可以說是這工作對我有明顯的影響。第一,我在雜志社上班,看到許多稿件,發現很多都很像。有一種說不大清楚的“期刊腔”。希望自己的小說能少一些“期刊腔”吧。第二,我能接觸到很多當下的作家,知道名利在其中一些人身上所起的作用。我希望自己不要成為這種為名利寫作的人,我之所以寫作,只是因為表達的欲望。對我來說,最大的獎賞,就是把一個東西寫好了。

      二、蓮花、動物和人

      謝尚發:我們還是沿著“人生的軌跡”來梳理你的小說創作吧。在《我的蓮花盛開的村莊》中,你用日常敘事的方式,把鄉村人物生存的狀況做了一定程度的類似于“零度敘事”的還原。他們的生老病死、柴米油鹽、人鬼不分等,看似傳奇而實則日常。盡管作品中有所交待和暗示,但我仍然想再一次追問,為何選擇“蓮花”作為一個小說的意象呢?如果從“蓮花”來理解,《收獲日》《庸常歲月》等,是否也能放置在這一形象之中呢?因為在我的感覺中,提到“蓮花”,首先會想到佛教的種種,它是否是一個神性的象征?

      甫躍輝:沒什么特別的理由,就因為我老家村外有很多蓮花啊。從小到大,我看著那些蓮花開了謝,謝了開,等我寫起小說來,自然就寫進去了。當然,一個作品寫完了,和我就沒多大關系了。如果對蓮花,能夠有這么多解讀或聯想,那也挺好。萬物總是普遍聯系的。

      謝尚發:可以看出,對故鄉的書寫,對于你是充滿了一種“惦念”的溫情的,每一次書寫讀起來的感覺就如同是一次溫暖的“返鄉”,在心理上,在精神上。故鄉的人事、風物,都奔涌在眼前。我想問的是,你在創作中,是如何處理生活經驗和文學經驗之間的張力的?從鄉村所擇取的種種,是否意味著你對人性觀察的一次“情景設置”?

      甫躍輝:我的小說,虛構成分應該占到九成以上吧,很少有直接來源于現實的。雖如此說,細節卻是脫胎于現實的。再有想象力的作者,也沒法凌空蹈虛。虛構如造龍,一鱗一爪總是來自實有的事物,“角似鹿,頭似駝,眼似兔,項似蛇,腹似蜃,鱗似魚,爪似鷹,掌似虎,耳似牛”(羅愿《爾雅翼》)。要把這些現實材料,或者說生活經驗通過文學的方式表達出來,自然是要經過很多轉換的,如何轉換,以及選取什么樣的材料,都體現出你所說的“對人性觀察的一次‘情景設置’”吧。至于是怎么做的,就很難說了,每一篇都會有所不同的。

      謝尚發:其實,在你的作品中,從“鄉村”走到“城市”的東西,如果選擇一個比較具體的代表的話,那應該是“大象”。在你的老家云南保山,是不是經常有大象出沒?你經常在作品中,用大象來點染故事,尤其是《動物園》一篇,還直接引用了這樣的語句:“大象的生活充滿了莊嚴、溫柔的舉止和無盡的時光。”在我看來,你是在用大象來反襯人類。不知道我的這種理解,是否符合你寫作的初衷?

      甫躍輝:完全沒有。現在經常有大象出沒的,估計只有非洲的一小部分地區了,就算你到西雙版納的野象谷,也未必見得到大象。我老家有個清平洞,留下明朝將軍鄧子龍的許多遺跡,那兒有座亭子,叫做烹象亭。據說當年鄧子龍大戰緬兵,捕獲許多大象,在那兒烹煮了供士兵食用。可見那時候我老家是有大象的。但這是幾百年前的事兒了。

      我第一次見到大象,是在昆明的圓通山動物園。于堅老師送過我一本他的小書,是他拍的照片,其中不少是大象的,那些大象好像就是圓通山動物園里的。

      寫《動物園》時,我研究生剛畢業不久,每天下班后一個人待著,經常看BBC的紀錄片,你所說的這句話,是其中一部有關大象的紀錄片里的。當時聽到后,心里一動,倒回去連續看了好幾遍。我心里確實覺得大象的生活和人類生活有某種對比性,但這種“對比”,具體是怎樣的,就不是很好說了。

      謝尚發:跟隨著大象的腳步進入城市,我發現你和同代人差不多都涉及了“青年失敗者”的角色,他們大多被你命名為“顧零洲”。徜徉在現代都市,尤其是上海這樣的國際大都市,顧零洲們的失敗身影無處不在,性愛與婚姻、金錢與資本、生存與日常……這些都是你展現這些人失敗的素材。我想問的是,就你的生活和觀察而言,著意于這些“時代的青年失敗者”,你有著怎樣的考量?他們是否是你身邊生活的人物?還是你自己的經歷被投射進來?

      甫躍輝:其實吧,我很不喜歡“失敗者”這個說法,更不喜歡什么“失敗的一代”這種說法。因為如果說有“失敗的一代”,那請問哪一代才是“成功的一代”呢?完全沒有嘛,每一代人都需要面對所處時代的很多問題嘛。同樣的,如果將我們這個時代的某些人說成是“失敗者”,那所謂的“成功者”又是誰呢?那些政要明星?那些富豪名人?但就是他們,想必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困境需要面對。我希望我寫的,不是某一類人,也不是某一代人,而是人類的全體。我只想寫人類生存的境遇,是那種在任何時代任何群體身上都可能出現的境遇。

      但要寫所謂的“人類的全體”,總是得從個體入手的。我所寫的那些人,自然大多是我身邊的,其中某些人物,也會有我自己的影子。想必其他寫作者也多半是這樣的情形。但如果一直是這樣,難免是有局限的。所以,我也在想著,要接觸更廣大的人間,遇見更開闊的世界,正如古人所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多走多讀,多看多思,這才能讓自己的文學世界呈現出宏闊的面目吧。

      謝尚發:在閱讀《動物園》的時候,我強烈地感受到,在你書寫城市里的那些“時代的青年失敗者”們的肖像之時,他們的痛苦已經開始擺脫基本的“動物性”層面,比如饑寒交迫等,反而開始呈現一種“現代都市文明”與“人性自然本能”之間巨大的悖謬——顧零洲和女友享受著性愛的歡愉,他們的愛情卻因為動物們排泄所帶來的臭味而分裂。開窗和關窗,更像是個隱喻:文明人視為愛情的性行為,按照巴塔耶在《色情史》中的說法,也是一種排泄,和動物園中傳來的臭味并沒有本質區別,卻被女友視為骯臟的、無法忍受的,呈現了一種精神性存在和身體性存在的分裂。我將這篇小說視為你對“時代的青年失敗者”們透視他們生存困境的一種“哲學性解釋”,所謂的“失敗”不是世俗的價值評判所導致的困境假象,在階層、資本等之外,還有著更為深刻的“心與身”的分離,而導致分離的恰恰是“現代文明”。如果我的這種理解成立,我想問你,在創作此類小說的過程中,你在潛意識中,是否存在著“鄉村文明”所代表的較為自然、樸素的生命形式與城市“現代文明”所代表的“規訓的溫順”與“刻意的修養”之間的對比?再簡化一些,這是否意味著“文明與自然”的沖突,是你考慮這些小說的一個要素?

      甫躍輝:你說得不錯,這是其中一個要素。但我還有一些別的想法,一些我沒想清楚的想法。我有時候會怕自己在寫作時想得太過于清楚,因為所謂的清楚,也有可能意味著簡化。那樣寫出來的,很可能就干巴巴的了。不記得誰說的來著,想清楚就去寫論文了,正因為想不清楚,才寫成小說。

      謝尚發:人從動物而來,本身兼具動物性,但在社會化的過程中,所謂的文明在一步步將人的動物性排斥為是骯臟的、丑陋的,這種社會化過程所導致的“文明與自然”的分裂,正是顧零洲們失敗的重要原因。這是我閱讀《動物園》一篇小說后,結合著其他小說的閱讀經驗而獲得的一種解釋。本來想就此來寫一篇文章,來剖析80后寫作的“哲學沉思”,但我卻想在這里和你探討一下相關的問題:假如這種失敗的根由是成立的,你在小說中所塑造的“顧零洲”就是“一個時代的肖像畫”,你的小說在對當代進行“歷史化”的過程中,很明顯走在了同代作家的前列。那么你在塑造這一類人的時候,是如何考量的?但愿我的分析和你的本意,沒有“背離太遠”。

      甫躍輝:你說的這個,確實是我考量過的。但很多時候,也不是這樣。寫作不會這么目的明確。那些讓人愉悅的寫作過程,總有很多毛茸茸的東西,朦朦朧朧的東西,說不清楚的東西。因為沒想清楚,寫作時才會有不斷往下寫不斷深入探究的樂趣。如果都想得清清楚楚了,或許寫作就成了磨難了。謝兄這些分析,是針對已經完成的作品得來的,而我作為一個寫作者,更多的是面對未完成的作品。

      寫“顧零洲系列”,等寫完后,回頭看,確實如謝兄所說。但我更愿意去面對那些尚未成形的作品,面對那些不可名狀的虛空,是它們給了我持續寫作的動力。

      三、以“生存”作為命題

      謝尚發:鄉村、城市,動物和人,無意中形成了你作品的幾個小小的主題。用動物性和人的文明性來隱喻著鄉村和城市,無非是要探究在人的生存中,所呈現出的種種“時代的狀況”,不管是精神性的還是身體性的。這就需要擴展到其他的小說上,比如《丟失者》以“丟了手機”作為小說的設置情境,來展示現代人的生活;《飼鼠》中的老鼠,又令人想起《詩經·碩鼠》來……完整地展示“現代人的生存”,尤其是他們的困境,生活的、精神的、心理的、情感的,形成了你小說的一個特色。但就根本上而言,我以為困境即是境遇,所以我觀察到,你在涉及“城市書寫”的時候,多展示困境,而在“鄉村題材”中,則多展示境遇,諸如鄉村風俗中的生死、神鬼。這是否是你刻意為之?還是生活本來如此?或者你所看到的生活是如此的?

      甫躍輝:正如你所說,困境即境遇,所以從根本上來說,區別并不是很大,它們都可以歸結到人的生存狀態上。這就是我看到或者說我理解的生活吧。

      謝尚發:你若不介意,是否可以談一下,這些年來的上海都市生活,與你故鄉的記憶之間,有著如何的齟齬與錯位?這些沖突性的東西,能否用來理解你小說中的這種似無實有、有卻很輕的張力性要素?

      甫躍輝:齟齬和錯位自然是有的,生活狀態很不一樣。在我老家,我和自然接觸得很多。就說我的童年吧,在村里度過的,雖然物質比較貧乏,但那真是異常快樂的時光啊。天光云影,草木鳥獸,和我挨得都特別近。在上海,這種感覺沒有了,身邊都是建筑,都是人。有時候,我會忽然發現自己很久沒抬頭看天了,更沒有好好看看大地。放眼出去,都是建筑嘛,哪兒看得到大地。

      生活方面,在我老家生活的人們,自然也都有自己的壓力的。我們不能因為自己生活在城市,就把鄉村或者小縣城的生活想象成田園牧歌式的。但我回家呢,又總感覺那兒的生活是很閑適的。因為那不是我生活的地方,只是我偶爾回去的地方了。回去總和朋友吃吃喝喝走走看看,自然覺得閑適。

      記憶的美好,以及現在回去后,感覺到的這種閑適,讓我對老家很依戀,感情很深,會打心眼兒里想為老家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寫作上也有很多有關老家的計劃。上海和老家,差異實在巨大。這種巨大的差異,會讓我在寫老家或者寫上海時,都有一個不一樣的視角吧。這當然也可以作為理解我小說的一個視角。

      謝尚發:換一些輕松的話題吧。我注意到你寫的《母親的旗幟》《秋天的喑啞》《秋天的聲音》、《秋天的告別》等一系列小說,其中貫穿著一個若隱若現的主線,鄉村依舊是你念茲在茲的主題。你當時寫這些小說的時候,是什么促發了你的構思?這些作品寫作和發表的情況如何?

      甫躍輝:“秋天”系列一共三篇,人物和故事都是連貫的。第一篇是《秋天的喑啞》,發表在2009年《上海文學》上,原本的題目叫做《走失在秋天的夜晚》。后來我覺得這小說沒把里面的人物寫充分,又寫了一個《秋天的聲音》。喑啞和聲音,剛好相對應。再后來,又寫了個中篇《秋天的告別》。這些故事的背景,和我讀初中時經常路過的保場街有關,寫的并非鄉村。《母親的旗幟》不在這個系列里面,里面的故事核心,是從我看到的一條新聞改來的,和我老家遠征軍的故事結合后,做了很大的改變。

      這些作品寫作和發表都還算順利。反倒是我這一兩年的寫作和發表都不大順利,寫得慢,寫出來了,又經常通不過。比如,我今年初完成的一個短篇,叫做《斷篇》,投出去后等了半年多,在某家刊物三審都過了,終審沒過,理由是寫了喝酒,不夠積極。

      謝尚發:在小說集《魚王》中,你寫了三個中篇,聚焦魚、鷹、豺三種動物,并且將之關聯著江海、天空和大地,再一次凸顯了動物和人的關系在你小說中的重要意義。能否介紹一下這個小說集的寫作情況?最初是考慮著寫成系列嗎?

      甫躍輝:最初是沒考慮要寫成系列的。發了一些小說后,有批評家說,我寫了很多動物相關的小說,我回頭一看,還真是啊。《魚王》《鷹王》和《豺》是其中三篇,又都是中篇,剛好湊齊了海陸空,就給放在一起了。那時候,有位朋友到磨鐵旗下的鐵葫蘆圖書去做編輯,讓我給她書稿看看,就給了這個,沒多久就通過了。她說,那是她在鐵葫蘆通過的第一個選題。

      謝尚發:到目前為止,《刻舟記》算是你唯一的一部長篇小說了吧?當初是如何起意要寫一部長篇的?寫作的過程和出版的故事,是怎么樣的?

      甫躍輝:那是我剛開始寫作時候寫的了。剛開始寫作,太多故事在心里涌動著,自然而然就寫了這么個小說。記憶中第一稿寫得挺快的,十萬字出頭,大概寫了三五個月吧,但修改了好多次,前前后后加起來,耗時不短。寫完了也并沒怎么想出版的事兒。那時候我還在讀研究生,有個朋友看了這小說,覺得還不錯,推薦給重慶一家出版社,出版社說要出,條件是要我找王安憶老師寫個序。這個讓我很為難。我有沒有跟王老師提過?似乎沒提過。總之,后來我就跟出版社說,不出了。再后來,碰到個機會,在文匯出版社出了。

      謝尚發:不管是鄉村還是城市,不管是動物還是人,生存都是你小說關注的一大主題。對于未來的創作,你是否會一如既往地關注這樣的題材領域和類似的主題選擇?還是會轉變一下“寫作的慣性”?

      甫躍輝:關于人類的生存,估計是絕大部分作家都會有意無意地關注的。作家就是人類的一部分嘛,怎么可能不關注人類的生存呢?但“人類的生存”是個巨大的題目,每個作家還是會有不同側重點的。我的寫作計劃很多,不會持續寫作的“慣性”。但等幾十年后,回頭看看,或許這些作品都會被有意無意地囊括在某個大題目之下吧。除了死亡,沒有一個人能有辦法擺脫自己。

      謝尚發:如果“顧零洲”還會繼續下去,你會在哪些方面尋求突破?還是會書寫他的“困境”和“失敗”?抑或會將之拓展到時代的其他面相上?

      甫躍輝:一個人的一生是怎樣的?從無到有,再從有到無。這真是個充滿奇跡的過程。我確實曾經想過,要寫很多關于“顧零洲”的故事,持續書寫一個人的一生,就當自己多過了一生。那我要把他寫成什么樣的人?一個好人,一個壞人還是一個不好不壞的人?當然,人不好用好不好來定義。但我還是不能明白,他應該是個怎樣的人。我該選擇一個怎樣的人在文字上陪伴我一生?這讓我感到巨大的困擾。這是我這兩年沒再寫“顧零洲”故事的原因。我還有別的寫作計劃等著我去完成,我應該離開顧零洲一陣子,去經歷別的世界。

      謝尚發:最后一個問題,也算是附加的問題,在寫作上,你一直追求著“嚴肅文學”的調子,我想問的是,對于你而言,“嚴肅文學”意味著什么?

      甫躍輝:“嚴肅文學”這提法,讓寫作多少顯得苦兮兮的。但寫作對我來說不是這樣的,寫作總是讓我很愉悅,即便是艱辛的寫作過程,一旦寫完了,也讓我深感愉悅。這種愉悅感,是我寫作的一大原因。如果哪天沒有這樣的愉悅感,只剩下“嚴肅”了,那我肯定不寫了。人生苦短,干嘛找罪受啊?那么嚴肅著一張臉給誰看呢?所以說,我并沒追求著“嚴肅文學”,我只是自然而然地寫出了這樣一種文學罷了。

      我生而為人,自然對人好奇,對人所安身立命的這個世界也很好奇。文學是我表達“好奇”的方式。

       

      謝尚發,上海大學文學院講師。

      甫躍輝,作家,現供職于《上海文學》雜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