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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蔡東:予日常生活以星辰大海
      來源:文藝報 | 張艷梅  2022年03月21日08:55
      關鍵詞:蔡東

      蔡東小說有著鮮明的知識分子立場和智性寫作特征,她觀察生活思考問題的焦點,一是都市人的精神生態,二是普通市民的生存狀態。《日光照亮北斗》依然保持著蔡東特有的藝術氣息,敘事通透而隱含鋒芒,冷靜又飽含溫情。小說寫的是兩個女孩子大學畢業后在深圳工作生活的經歷。小說圍繞租房展開,日光是現實需求,照亮是情感訴求,北斗是精神追求。在這個日益內卷的時代,在背井離鄉的大都市中,究竟如何看待生活、理解他人和認識自我,不僅僅是價值觀層面的選擇,還關乎寫作者的現實關懷和對存在本身的反思。

      每位藝術家都有自己的烏托邦,作家如何能在有限的篇幅中呈現天地眾生和時代萬象,需要敘事的魔法。蔡東選擇了樂高積木式的講述,把不斷擴張的大都市、都市里高聳入云的樓盤、樓盤里小小的格子間、格子間里被極度壓縮的生活、生活幻境中無限縮小到螞蟻的人層層疊疊在一起,人與生活彼此依賴,彌漫著看不見的硝煙和廝殺。

      小說多次提及北斗七星。第一次是兩個月前,趙佳和徐璐去星寓看房子。七棟公寓樓按北斗七星打造,不是因為房子本身和小區設施打動了她們,是那種居住在星辰之上的浪漫氣息,喚醒了她們埋藏內心深處對美好生活的強烈渴望,擁有真正的生活,如同對星空的仰望,是一種信念。第二次是多年前,在老家小院的躺椅上,仰望北斗七星,周圍有月季花、晚香玉、涼面,各種自然和生活氣息彌漫,還有院墻上的貓、龐大的寂靜,共同構成了對美好生活的深刻記憶,可惜這一切隨著平房拆遷一去不返。無論我們懷著怎樣的鄉愁,農耕文明也已漸漸逝去,詩和遠方,無力與飛速擴張的都市抗衡。第三次是兩年前,趙佳和戀人瞿一行去黃山游玩,夜色彌漫,北斗七星和銀河帶撲面而來,山風冷冽,那一瞬間讓人屏氣凝神,超越俗世生活種種束縛,產生強烈的自然敬畏和靈魂震撼。可惜兩年時間物是人非,男友已經成了前男友,愛情也不是最后的救贖。最后一次是小說結尾,徐璐做了一個Demo,北斗七星懸掛在太陽邊上,滿滿的光照。那么,科技是終極拯救嗎?電子游戲,虛擬世界,是人類最后的家園嗎?

      小說情節根據趙佳徐璐先后住過的幾個地方分為三個版塊,窩暖和星寓是互文式的兩個敘事支點。窩暖是現實生活的寫照,“窩”是對家的渴望;星寓,是理想之境的象征,“寓”仍舊是漂泊的狀態。

      無論是窩暖、美滿屋還是星寓,對于都市的年輕人,都只是一個擱置疲憊之軀的臨時性場所,無法成為安放心靈的家園。那些微縮版的家具,帶有虛假藝術感的裝飾物,既隱含著對現實的妥協,又彰顯著漂泊感和不確定性,潮濕昏暗、墻壁上長出了蘑菇的美滿屋,構成了理想與現實的分裂和反諷。我們為之著迷的都市生活里,大片大片陽光照不到的陰影里,到底收藏著怎樣的人生和夢境?蔡東打破大都市彩虹般的斑斕表象,打破高速發展的理性外殼,記錄那些普通年輕人的衣食住行和喜怒哀樂,以此為都市的靈魂塑形。她的敘事總體上是簡潔的,線條勾勒和色彩暈染清新明快,美滿屋的水墨、星寓的動漫、波普、刻奇,拓展了現實主義表現生活的邊界,平靜的敘事里隱含著時代生活的隆隆回響。

      蔡東熱愛視覺藝術,她對造型、構圖和色彩非常敏感,這使得她的小說總是充溢著濃郁的藝術氣息。小說反復強化公寓的狹小昏暗,標準化無個性,處處流露著敷衍度日的潦草,與兩位女主人公用心生活的努力,形成了鮮明對照。小說提到安迪·沃霍爾,這位復制可樂瓶和夢露臉的藝術家想不到房間和生活也可以大量復制,無論白領還是底層,都市打工人都有一種夢里也知身是客的暫時感。上班一個小格子,下班一個小格子,進了黑洞洞的房間,如鼴鼠躲進地洞,生活充滿了囚禁感與自閉。趙佳的前男友瞿一行友善風趣,但是畏懼建立長期情感關系,跳槽失業,最后離開了都市;失戀后的趙佳同樣選擇躲進更黑更安全的地方,把自己封閉得更深。都市生活沒有那么多浪漫想象,手電筒制造出來的光感是虛幻的,關掉手電筒,每個人依然要面對屬于自己的陰影。

      蔡東擅長細膩的白描,也擅長出人意料的隱喻。小說中嘴唇形的二手沙發,側倒的水杯,隱喻的都是吞噬感,是隨波逐流的日常,也是不甘心的某些瞬間。社區里恍如美劇場景的巨大滾筒洗衣房,真實的生活像卷心菜的葉片般蜷在一個個單間里,滾筒洗衣機和卷心菜是內卷時代的象征物。不是沒有鄉愁,鄉愁就是那一把買不到的茴香。茴香苗和老家院子里的面條、星空,在情感上是同構的。而多數人都在時代洪流中徒勞地奔跑跳躍,轉瞬間被大水淹沒。

      生活很難,但并非全是灰的,無數超級英雄現身星寓,不需要經過痛苦的變異,穿上從網上買到的廉價衣物,就能化身為更有力量的人,普通人其實都是自己的超級英雄。徐璐制作的游戲試玩版,星空和萬物向陽的虛擬體驗是面向未來世界的,如同隔壁歐佩君選擇的自己熱愛的生活方式,如同吉他男孩在唱的《花火》……就算是暫時性的生活,仍舊有著溫暖的渴望和來自虛擬世界的光源。

      時代不會自己說話,無名者同樣需要史志。小說結尾,趙佳種下一個小木房子,對徐璐說,她種下去的是家。徐璐對未來的規劃是“攢錢供一套小房子(有一個小時以上的陽光)。爭取每兩個月細讀一本書。培養幾個不需要開銷的愛好。注意鍛煉身體,身體是工作和生活的本錢。”這是普通人的夢想,蔡東還原了生活的本質,又嘗試超越困境,為日常性注入更多可能性。

      生活中到處都是廢墟,被辜負的夢想,懸置在車水馬龍的都市上空,很多人困在狹小的空間里。現實很堅固,并不容易沖破層層籠罩,搖搖擺擺的信念,總是需要一些穩固的東西來支撐,蔡東許我們以星辰大海,這是人類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