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是你走進了人性深處——評蔡東《月光下》
      來源:《青年文學》 | 孟繁華  2021年12月22日21:39

      蔡東的《月光下》是典型的經典小說的寫法,特別是在結構上。比如歐·亨利的《麥琪的禮物》,陳映真的《將軍族》,宗璞的《紅豆》,張潔的《愛,是不能忘記的》,等等。小說中就兩個人物——小姨李曉茹和外甥女劉亞,這是親如姐妹的兩代人。兩人的關系在日常生活中有特殊的親密。一如為劉亞少年時節營造的前現代鄉村生活氛圍,那是沈從文、廢名、汪曾祺文字的氣息,恬淡、優雅又干凈無比。但歲月不是靜止的,友情不是不變的。她們有了突如其來的隔膜和生分,而且時間隔得那么長久。她們在深圳再見面的時候劉亞已長大成人,兩人有了不同的閱歷,那月光下的過去永遠地成為過去了。《月光下》不是寫人的悲劇性,不是寫人物悲慘的命運喚起我們的悲憫心同情心,它寫的是人微妙的“共情”性,是只可體悟又難以言說的那份心結,文學性就隱含在那“微妙”里頭。它與是非、原則無關,也比“心事”更讓人牽扯和投入,那是只能想象再難擁有的刻骨銘心。

      小說結構上是現實與回憶的交替穿插,時間跨度大,就有了無可言說的人世感。那是杏煙河畔:“父母白天上班,我又是獨生子女,但我從來不知道什么叫孤獨。有一段日子,沉迷于扮古裝美女,頭發里插上自制珠釵,披著曳地的毛巾被,端起胳膊走來走來,她就配合我,演小姐丫鬟什么的。還拓展出大俠系列的新劇情,一人執紙扇,一人持木棍充作的劍,揮舞,發功,從高處往下跳。她手巧,會編各式辮子,在我頭頂兩側扎兩個高馬尾,再盤起來,戴上蓬蓬的頭花,我定睛細看,馬上宣布這是全天下最美的造型了。”她們幾乎形影不離,在小城月光下的夜晚,在杏煙河畔,她們有共同的快樂,也有共享的秘密。一個偶發的自然事件,是小姨戀愛了:“小姨扭捏了一晚上,像是忍不住了,湊到我耳邊扔下一句話,我處對象了。我一愣,隱約知道有過幾個人追求她,半真半假的,她并不理睬。正式對象嗎?是誰是誰?長得排場不?回過神來,我巴住她的肩膀,迫切地想知道更多。”小姨有了名叫侯南南的對象。這讓劉亞既有“被信任”的榮耀,又有“失望在心底盡情升起,怎么就跟他好上了”的疑慮。劉亞上了小學,見面時間少,也有了交替出現的生疏和親近。

      當她們再相見的時候,小姨已經有了白頭發,“她從事著可以籠統地被稱為阿姨的各種工作”。劉亞“攢了很多話想對她說,又怕表現出過了火的熟絡,畢竟我們在彼此的生活中失蹤已久”。時間的不確定性在這對曾經最親密的兩人間發生了不同的效應:時間越久,可以使想念越強烈,關系越親密;但在劉亞和李曉茹這里,卻因“在彼此的生活中失蹤已久”而越發陌生。這是對情感生活復雜性新的發現。每個人都有心里的那個人,是不是戀人,是不是情人,有或沒有血緣關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曾經那么親密,密不可分。但后來就是散了,后來也許見了也許沒有見,無論見或不見,就是回不去了——那是回不去的從前。感傷、痛惜、悔不當初都無濟于事。當然,關于時間的力量未免虛幻或牽強。一個人的萬千屈辱和艱難,莫過于生存的殘酷。小姨真實的生存經歷無論怎樣想象都不過分。當“我”呼哧帶喘地告訴她姥爺就要不行的時候,“她搖晃著站起來,又坐下去,她說,等我把這壺水燒開了”。是什么力量能夠讓一個女人置父親的死而不顧,那是女性對恥辱最后的遮掩:“兩輛自行車慌張地躥出去。黑夜里,傳來齒輪和鏈子猛烈摩擦的聲音,還有急促的呼吸聲。我和她之間多了一個秘密,一個真正的秘密,我相信自己永遠不會說出去。”

      小姨李曉茹致命的艱辛,是得到劉亞理解的最終理由。一個人的生存已經至此,這是那些生活體面的人無論如何都難以想象和體會的。那么,這到底是一個什么故事呢?是寬恕,是原諒嗎?劉亞有必要寬恕或原諒李曉茹嗎?所以,這是蔡東走進了人性的最深處,講述的是一個與理解有關的故事。“等我把這壺水燒開了”,那是一言難盡萬般無奈啊!

      小說有明暗兩條線索,“月光下”一直潛隱在小說內部,過去的月光,是她們友誼和心心相印的見證。兩人分開了,生疏了,但月光并沒有遠去:“有些時刻,發現月亮竟行至窗前,先是一怔,接著心底涌上來模糊的舊事。我到底也跟它疏遠了。漫長的時光里,其實它一直在那里,照亮暗夜,移動潮水,譬喻悲歡,喚起思念,讓分離的人們在抬頭望月的一刻再度發生深刻的聯結。”這條潛在的線索,不僅使小說緊扣題目,關鍵是令小說充滿幽幽的詩意,那種并不歡快的調子一如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那里有貝多芬至深的感情,是失聰的音樂家用心和靈魂譜寫而成。那傾瀉一地的月光,慢慢浸潤至我們的心房,照亮了心中經久不曾碰觸的角落,于是心潮如海潮。

      還值得提及的,是《月光下》閑筆的魅力。寫杏煙河畔世紀的變化:“杏煙河是我倆的嬉游之地。在那里,你知道四季是怎么到來和退出的。月光下,杏樹枝根根分明,投在地上的影子也是瘦的,疏疏淡淡干凈的幾筆,忽如一夜,水邊堆滿熱鬧的花影,抬頭一看,干枯的樹枝上冒出密密的杏花,酸脹的春天舒暢了。接著,白天長了,細細窄窄的河流變寬了,充足光照中,樹葉的綠厚了一層,又厚了一層,蟬聲在濃綠中突然靜默又驟然響起,她喜歡說,一大早天就這么藍,中午得熱成什么樣!當河邊的色彩變得豐富,夏天就過渡到了秋天,毛衣上的靜電起得噼里啪啦的。到了深秋時節,河水分外沉靜,風掠過,幾朵云從水里浮起來。我們用紙片疊小船和飛機,任由它們隨水流走,我們百無聊賴地躺著,看到英俊的狼狗把吃不完的骨頭埋進土里,然后永遠地忘記了。”——還有誰不喜歡杏煙河畔和那些少年時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