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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王蒙舊體詩中的“李商隱情結(jié)”
      來源:《中國當代文學(xué)研究》 | 趙思運  2022年03月11日09:12
      關(guān)鍵詞:王蒙 舊體詩

      內(nèi)容提要

      王蒙的舊體詩深潛著“李商隱情結(jié)”,真正構(gòu)成了他的靈魂鏡像。1989年以后,王蒙密集發(fā)表了多篇關(guān)于李商隱的研讀文章,并對李商隱的詩句進行多種形式的創(chuàng)造性重組,足見他對李商隱的沉迷之深。王蒙的這種行為絕不止于文字魔方的游戲,之所以稱之為“李商隱情結(jié)”,原因大概有二:其一,借李商隱表達未竟的文學(xué)理想和文化理想;其二,借李商隱的詩作,獲得卡塔西斯的審美心理療效。他的“李商隱情結(jié)”通過“蝴蝶”“蟬”“秋”等一系列與李商隱構(gòu)成心靈通約的意象呈現(xiàn)出來。

      關(guān)鍵詞

      王蒙 舊體詩 李商隱情結(jié)

       

      王蒙曾經(jīng)這樣概括自己的形象:“王蒙是‘現(xiàn)代派’的風箏。王蒙是停留在50年代的古典。是幽默。是象征。是荒誕。是始終堅持現(xiàn)實主義。是永遠的少共布爾什維克。是鄉(xiāng)愿。是尖酸刻薄。是引進了西方的藝術(shù)手法食洋不化。是黨官。是北京作家群的‘哥們兒’。是新潮的保護人。是老奸巨猾。是智者。是意識流。是反官僚主義的先鋒。是一闊臉就變。是儒。是老莊。是魔術(shù)師。是非理性。是源于生活。是‘三無’(無人物、無情節(jié)、無主題)……”1王蒙在小說里呈現(xiàn)出來的自我形象是“雜色”的,他鐘愛過魯迅,沉迷過曹雪芹,酷愛過老莊和李商隱。而王蒙潛得最深的人格鏡像則藏在他的舊體詩中。如果對王蒙的舊體詩進行披文入情的細研,就會發(fā)現(xiàn)“李商隱情結(jié)”才真正構(gòu)成了他的靈魂鏡像。

      一、王蒙的“李商隱情結(jié)”

      真正構(gòu)成1989年以后王蒙靈魂深處的人格鏡像的,應(yīng)該是《紅樓夢》和李商隱,尤其是李商隱。

      1992年,王蒙談到1989年的心態(tài)變化:“大約是1985、1986年,正式要我去文化部工作時,我就對人說過,要是有時間,我一定要寫一部我對《紅樓夢》體會和看法的書。當時卻不可能,行政工作、社會活動,還有自己現(xiàn)實題材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使我無法抽空潛心此事。1989年秋天,我離開了文化部的工作崗位以后,就覺得可以有一段完整的時間來讀讀書,在某種意義上說,這也是對自己心態(tài)的一種調(diào)整,但這種調(diào)整也不是說不做什么事。我就一頭扎到《紅樓夢》當中去了?!?幾乎同時,王蒙在1990年3月份開始,密集發(fā)表關(guān)于李商隱研究的文章,一直延續(xù)到21世紀初。1989年9月4日獲準辭去文化部部長職務(wù)之后,王蒙以生命的沖刺狀態(tài),完成了大量關(guān)于李商隱和紅樓夢的論文和學(xué)術(shù)隨筆。王蒙的“李商隱情結(jié)”潛藏得或許更深,發(fā)表多篇李商隱研究論文:

      1990年3月,《舊體詩的魅力》,《讀書》1990年第3期;

      1990年3月,《雨在義山》,《中國文化》第2期;

      1990年7月,《一篇〈錦瑟〉解人難》,《讀書》第7期;

      1990年7月,《通境與通情——也談李商隱的〈無題〉七律》,《中外文學(xué)》第4期;

      1990年10月,《再談〈錦瑟〉》,《讀書》第10期;

      1991年1月,《對李商隱及其詩作的一些理解》,《文學(xué)遺產(chǎn)》第1期;

      1991年11月,《〈錦瑟〉的野狐禪》,《隨筆》第6期;

      1991年11月,《〈錦瑟〉重組三首》,收錄線裝版《繪圖本王蒙舊體詩集》;

      1995年5月,《混沌的心靈場——談李商隱無題詩的結(jié)構(gòu)》,《文學(xué)遺產(chǎn)》第3期;

      1997年3月,《李商隱的挑戰(zhàn)》,《文學(xué)遺產(chǎn)》第2期;

      1997年12月,《重組的誘惑》,《讀書》第12期;

      2002年7月,《說“無端”》,《安徽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第4期。

      這些李商隱研究成果,先后收錄進《雙飛翼》3和《心有靈犀》4。王蒙在1996年由三聯(lián)書店出版的《雙飛翼》前言中說:“一翼是《紅樓夢》,一翼是李商隱的詩。我對這雙飛翼情有獨鐘。在出版了《紅樓啟示錄》以后,僅把新寫的談‘紅’與說‘李’的文章匯集為這本小冊子?!? 2002年4月,王蒙的《心有靈犀》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主要內(nèi)容是關(guān)于《紅樓夢》和李商隱的。

      對于李商隱的詞句,王蒙極其熟稔。他在《〈錦瑟〉的野狐禪》《混沌的心靈場——談李商隱〈無題〉詩的結(jié)構(gòu)》和《重組的誘惑》中,反復(fù)將《錦瑟》的句、詞、字進行重組裝置成七言體、長短句體和對聯(lián)體。七言體為:

      錦瑟蝴蝶已惘然,無端珠玉成華弦。

      莊生追憶春心淚,望帝迷托曉夢煙。

      日有一弦生一柱,當時滄海五十年。

      月明可待藍田暖,只是此情思杜鵑。6

      長短句為:

      杜鵑、明月、蝴蝶,成無端惘然追憶。日暖藍田曉夢,春心迷,滄海生煙玉。托此情,思錦瑟,可待莊生望帝。當時弦一柱,五十弦,只是有珠淚,華年已。7

      對聯(lián)體為:

      此情無端,只是曉夢莊生望帝。月明日暖,生成玉煙珠淚,思一弦一柱已。

      春心惘然,追憶當時蝴蝶錦瑟。滄海藍田,可待有五十弦,托華年杜鵑迷。8

      王蒙還把李商隱的詩集句成兩首詩:

      其一

      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月照半籠金翡翠,麝薰微度繡芙蓉。

      碧文圓頂夜深縫,鳳尾香羅薄幾重?

      其二

      錦瑟無端五十弦,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蓬山此去無多路,只是當時已惘然。9

      王蒙還積極參加關(guān)于李商隱研究的學(xué)術(shù)活動,如1992年11月出席廣西首屆中國李商隱研究會學(xué)術(shù)討論會,發(fā)表講話,推選為名譽會長。1996年10月1—3日,出席煙臺中國李商隱研究會第三屆年會,并做學(xué)術(shù)演講《李商隱的挑戰(zhàn)》。1997年春,在紹興蘭亭做學(xué)術(shù)演講《重組的誘惑》。1998年,主編《李商隱研究論集》,由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1998年10月3日,出席河南博愛縣中國李商隱研究會第四屆年會,并做學(xué)術(shù)講話。2002年4月13-15日,出席安徽蕪湖中國李商隱研究會第六屆年會及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做學(xué)術(shù)報告《說“無端”》。就在出席廣西首屆中國李商隱研究會學(xué)術(shù)討論會期間,王蒙還創(chuàng)作了新詩《錦瑟》:

      那一天,突然坍塌,

      詩人的軟弱的手指,

      指向

      宇宙的嚴密六合,

      石頭滾滾落地,

      無聲。

      鹓鶿的毒牙已不再尖厲,

      紅樓女子不再侍酒,

      牡丹不再凋零和開放,

      細雨也不再潮濕。

      恩寵與冤屈,還有愛情,

      浮沉的陷阱,還有壽夭蹇通,

      推開,

      一文不值。

      四季的車輪,

      也不再轉(zhuǎn)動。

      石破天驚!

      世界瓦解了,

      群星滑落太空,

      靈魂的顫抖就這樣

      震響起……

      終于震響了,

      五十六個字的

      絕唱

      那個叫作李商隱的精靈的詩。

      1992年11月寫于廣西平樂縣,時參加李商隱研討會。10

      從以上王蒙的李商隱符碼清單,以此,足見他對李商隱的沉迷之深。他說“長期以來在中國處于主流地位的意識形態(tài)是貶低李商隱的,但很多杰出人物又非常喜愛李商隱。比如毛澤東,還有郁達夫、張愛玲等”。11

      圖片 圖片

      二、王蒙“李商隱情結(jié)”的成因

      王蒙對于李商隱的沉迷,絕不止于文字魔方的游戲,之所以稱之為“李商隱情結(jié)”,原因大概有二。

      其一,借李商隱表達未竟的文學(xué)理想和文化理想。

      他在2005年10月26日的安徽師范大學(xué)的演講《門外談詩詞》中詳細舉例闡釋“詩言志”的時候,首先就是介紹的李商隱。接下來的是龔自珍、秋瑾、王國維、鄧拓、陳寅恪、聶紺弩、錢鐘書,我們注意到,王蒙所列舉的詩人都有深刻的政治情懷。那么,李商隱有什么政治情懷呢?王蒙也認識到:“綜觀義山的一生,并未遇到類似屈原、司馬遷、李白、杜甫、韓愈、柳宗元乃至王安石、蘇軾那樣的政治挫折、政治危難、政治險情,除了在派別斗爭中他的某些行為‘表現(xiàn)’為時尚所不容以外,他沒有獲過罪、入過獄、遭過正式貶謫”,“他顯然缺少政治家的意志與決心,尤其缺少封建政治家的認同精神”12, 但是,王蒙在深處又看透了李商隱詩中的政治情結(jié)。王蒙在比較李商隱與溫庭筠之后說:“一句話,李商隱的作品更有分量。而這種分量的一個重要的因子乃是政治。有政治與無政治,詩的氣象與詩人的胸懷是大不相同的?!薄袄钌屉[在政治上是失敗的,甚至連失敗都談不到,因為他根本沒有獲得過一次施展政治抱負,哪怕是痛快淋漓地陳述一次政治主張的機會。但這種無益無效的政治關(guān)注與政治進取愿望,拓寬了、加深了、熔鑄了他的詩的精神,甚至連他的愛情詩里似乎也充滿了與政治相通的內(nèi)心體驗?!?3王蒙為了強化這些理解,還在文字下面加了著重號。王蒙敏銳地發(fā)現(xiàn)李商隱在《安定城樓》一詩中表達的“凌云志”與“入扁舟”之間兩難的矛盾心態(tài)。聯(lián)想到王蒙主政中國作家協(xié)會和文化部多年,在人們充分認可他的成就之余,他在個人文學(xué)才華的表達與國家文化改革進程之間,存在著怎樣的齟齬?文化改革進程中遭遇了哪些力量阻遏,從而給王蒙留下怎樣的心靈痕跡?他自己是否留下了深深的遺憾?他是否從李商隱于牛李之爭夾縫中的茍延殘喘心態(tài)之中獲得了感情共鳴?這些都值得我們挖掘。

      其二,借李商隱的詩作,獲得卡塔西斯的審美心理療效。

      大概是李商隱通過城池疊嶂、曲徑通幽的縟麗意象,深情綿邈地傳遞出的那種自戀情結(jié),那種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難言之隱,深深吸引了王蒙。王蒙說:“如果說詩的藝術(shù)可以成為一種健康的因素調(diào)節(jié)的因素‘免疫’的因素,那么,從世俗生活特別是仕宦生活的觀點來看,那種深度的返視、那種精致的憂傷、那種曲奧的內(nèi)心、那種講究的典雅,這一切不也同時可能是一種疾患、一種糾纏、一種自我封閉乃至自我噬嚙嗎?”14在某種程度上,李商隱的這種“憂傷”和“疾患”具有美學(xué)上的卡塔西斯(katharsis)作用,凈化讀者的心靈。王蒙或許是在李商隱這里獲得了自戀情結(jié)的觀照——王蒙的“千里馬情結(jié)”直到晚年還是“老驥伏櫪,壯心不已”,不也是一種自戀情結(jié)嗎?同時王蒙經(jīng)過半個多世紀風雨滄桑的磨礪,其憂傷與疾患情緒在李商隱的詩作面前也獲得了宣導(dǎo)。

      李商隱詩中的“夭折意識”,是王蒙的天才發(fā)現(xiàn)!他在李商隱的“皇都陸海應(yīng)無數(shù),忍剪凌云一寸心”(《初食筍呈座中》)、“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回中牡丹為雨所敗二首·其二》)拈出“夭折意識”,讀出了“這樣痛心疾首的詩句,無意于仕途的讀者同樣也會為之一慟”的痛徹感受。王蒙說:“筆者甚至要問,開成三年,二十五歲的李商隱對于‘先期零落’的體驗,不是太‘超前’了么?”15 非常巧合的是,王蒙由于《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而遭到全國性的大批判,在1958年5月被錯劃為“右派”,1934年出生的王蒙,當年也是25歲?。ù颂?,李商隱和王蒙均為農(nóng)歷紀年)這究竟是巧合,還是冥冥之中靈魂的神秘共振?

      三、王蒙“李商隱情結(jié)”的意象呈現(xiàn)

      王蒙“李商隱情結(jié)”通過一系列意象呈現(xiàn)出來。王蒙和李商隱有很多共通的意象,如“蝴蝶”“蟬”“秋”等?!扒f生夢蝶”典故,既是李商隱詩中多次出現(xiàn)的,也是王蒙最有體會的。王蒙曾把自己比作“蝴蝶”:“我作為小說家就像一個大蝴蝶。你扣住我的頭,卻扣不住我的腰。你扣住腿,卻抓不住翅膀。你永遠不會像我一樣地知道王蒙是誰?!?6他的中篇小說《蝴蝶》關(guān)于自我的迷失與尋找,既帶有老莊意味,又以現(xiàn)代性反思超越了老莊。

      “秋蟬意象”是聯(lián)結(jié)李商隱和王蒙的最鮮明的詩意符號。

      王蒙在《雨在義山》《對李商隱及其詩作的一些理解》等文章中,至少5次論及李商隱的“蟬”意象,多次引用《蟬》和《送豐都李尉》展開分析。這兩首五律如下:

      本以高難飽,徒勞恨費聲。

      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

      薄宦梗猶泛,故園蕪已平。

      煩君最相警,我亦舉家清。

      ——《蟬》

      萬古商於地,憑君泣路岐。

      固難尋綺季,可得信張儀。

      雨氣燕先覺,葉陰蟬遽知。

      望鄉(xiāng)尤忌晚,山晚更參差。

      ——《送豐都李尉》

      尤其是前者《蟬》,托物寓慨,以蟬的餐風飲露寫自己的高潔操守,不是“居高聲自遠”的自信,而是“高難飽”“徒勞恨費聲”的清貧境遇,“五更疏欲斷”與“一樹碧無情”反襯,更添悲涼。聯(lián)想到自己政治抱負無望,宦海漂泊,田園將蕪,更加感慨“我亦舉家清”。這首詩從蟬寫自喻,引申自己身世之悲,最后人蟬合一,隱顯分合,章法層遞。其曲徑通幽之妙,被錢鐘書剝絲抽繭地剖了個分明:“蟬饑而哀鳴,樹則漠然無動,油然自綠也。樹無情而人有情,遂起同感。蟬棲樹上,卻恝置(猶淡忘)之;蟬鳴非為‘我’發(fā),‘我’卻謂其‘相警’,是蟬于我亦‘無情’,而我與之為有情也。錯綜細膩?!?7王蒙在論述李商隱詩作的漂泊、阻隔、迷離、憂傷基調(diào)時,不時地引用《蟬》的詩句。他對于《送豐都李尉》中“雨氣燕先覺,葉陰蟬遽知”也是帶著自己的靈魂的溫度去感知,他竟然能夠極其敏感地感受到“且疑且驚,無定無力”的情緒,蟬能夠“遽知”“葉陰”,更是暗含著“一種夏將盡晴日將盡的觸目驚心的顫抖”。18王蒙著實是在以一種類似于“自戀”的癡迷,去感觸李商隱的“自戀”。

      王蒙之所以對李商隱的“蟬”意象如此敏感,大概是由李商隱的蟬意象隱喻出來的個體命運感,引發(fā)自己波瀾壯闊的命運的共鳴,觸發(fā)對于共和國知識者蒼茫命運的思考。于是,就有了王蒙在1994年創(chuàng)作的《詠蟬八首》。19這組詩不僅凝結(jié)著王蒙個體生命歷程上所遭受的磨難,同時也深刻地折射出共和國時期知識者所曾經(jīng)歷的坎坷歷程,強烈表達了知識者張揚自我、為民族健康而鼓與呼的愛國熱忱。

      《詠蟬八首》其一,首聯(lián)就說“詠蟬佳句多,蟬數(shù)復(fù)如何?”。確實,從《詩經(jīng),七月》的“五月鳴蜩”始,文人之蟬蜩之詩文,何其多矣!而且,大多數(shù)文人詠蟬詩,從宋玉的《九辯》之“燕翩翩其辭歸兮,蟬寂謨而無聲”到虞世南的《蟬》之“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從駱賓王的《在獄詠蟬》之“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到李商隱的《蟬》之“薄宦梗猶泛,故園蕪已平”,一脈相承地表達了安貧守志、秉持高潔的精神傳統(tǒng)。王蒙的《詠蟬八首》正是延續(xù)了傳統(tǒng)文人的寄寓風格,同時又具有個體境遇、時代轍跡的獨特性。頸聯(lián)的“難飽猶難飽,蹉跎自蹉跎”, 乃承李商隱“本以高難飽”之意?!耙酗L風已黯,泣血血將白”高度概括了蟬的命運之不幸,隱喻著與王蒙同代的知識者聲聲泣血的愛國心聲,他們?yōu)榱斯埠蛧慕】蛋l(fā)展,喋血呼喚。他們雖遭磨難與挫折,但是仍然保持內(nèi)心本色,拒絕“翩翩效粉蛾”。

      《詠蟬八首》其二,借蟬表達了知識者在“極左”時期遭到“噤聲”“鎩羽”之時,不甘于難得糊涂,修煉“成仙”,而是張揚自我良知,堅持為人民歌哭:“豈如率性喚,不喚待何年?”其四,運用欲抑先揚的手法,先極言知識者的浪漫豪情:“倒海翻江志,蟬鳴可破天。先聲吞日月,老調(diào)動關(guān)山”,但是,在一次次的政策躁動之中,這些“牛鬼蛇神”最終是“蹦跳一陣子,潮落水尤藍”。

      其五狀寫蟬“知蛻通淵道,無宅任自然”的品性,寄予了王蒙自己參悟人生之后率性自然、了然無礙的生活狀態(tài),對于自己的本心之表現(xiàn),已經(jīng)不在乎外界的“聽惱”還是“相容”。

      其六將蟬人交融、無我合一的詩境拓展到了高潮:

      想哭恁痛哭,要叫便歡呼。

      鳴止皆天籟,律節(jié)豈計謀?

      響翼生而就,高聲唱便出。

      何勞糠稗妒,損肺傷肝無?

      任意歌哭、了無羈絆,一切都按照自己內(nèi)心的“律節(jié)”,無論鳴止,均隨天籟而出。此時的王蒙,已經(jīng)徹底拋卻了李商隱的“徒勞恨費聲”,將已經(jīng)承受抑或即將承受的災(zāi)難,已經(jīng)置之度外,從而進入化境。

      其七和其八則是從蟬己交融狀態(tài)下,抽身回到現(xiàn)實和歷史具體境遇之中,對蟬的命運進行審視,也隱喻著“極左”時期知識者曾經(jīng)遭受的迫害。在當代中國特殊的歷史時期,“蟬”被作為害蟲被圍剿。同時,知識者在歷史的艱辛探索過程中,經(jīng)受了極大的磨難,一些良知分子要么被妖魔化、自我污名化:“自病惡聲噪”,陷入無止境的自我懺悔;要么是“人夸佳音雀”,變成唱廉價贊歌的孔雀,二者都是知識者的自我異化。雖有極少數(shù)清醒的知識者,“大夢我先覺”,但是,對于“極左”力量來說,先知先覺者反而成了“大罪孽”!他們面臨的處境是“深文復(fù)周納”,精神狀態(tài)是“哀怨將哭絕”。其八羅列了多種捕蟬的手段:“或伸長竿粘,或掘土三尺。拔翅裂蟬體,涂炭成笑謔。玩賞掌中泣,人性可疑也!”最后,王蒙用了四個“苦”——“蟬類苦其多,蟬身苦其弱,蟬壽苦其短,蟬聲苦其烈”——概括蟬的悲劇生存王蒙的《詠蟬八首》其實是融合了個人生命遭際和一代知識者時代境遇的“斷腸曲”。

      王蒙在狀寫“蟬”的命運時,離不開一個特定的季節(jié)——秋。確實,無論是李商隱的詩,還是王蒙的詩,“秋”是一個很重要的季節(jié)意象。

      王蒙延續(xù)了歷代文人的“悲秋”傳統(tǒng),同時,又有新的變構(gòu),甚至顛覆。王蒙1994年創(chuàng)作的《秋興》凝結(jié)了“悲秋情結(jié)”:

      昨日蟬鳴如海嘯,今夕蟋蟀啼傷調(diào)。

      促織唧唧天漸清,盛夏未已已秋風。20

      這首詩是一首深刻而冷峻、厚重而駁雜的心靈史詩,既有個人生活狀態(tài)和心理狀態(tài)的勾畫,又有歷史的沉痛反思。他戳破了皇帝的新裝:“始而得意吹死牛,頃而怕懼叩血頭。黑馬踢蹬也成器?小棍新衣充皇帝?!庇窒虢梏斞傅墓P鋒割掉現(xiàn)實中的毒瘤:“即使魯迅文如刀,庶幾割掉幾膿包?趙太爺、阿Q裝扮販迅翁,文章到底是書生?!泵鎸Α拔纳钊绾oL波高,白鯊出沒(海)狗夜嚎”,“也曾惹禍因文事,摧眉折腰是是是”。王蒙永遠是自信的:“也曾自負才與華,漫天遍地織云霞。也曾夜夢生花筆,閃閃珠肌四十里”,也是積極樂觀的:“急流勇退古來難,心未飄飄身已還”,“舊事煙云唯過眼,回眸一笑百結(jié)展”。盡管有時“深文周納批出花”,但是他定然是“問他東南西北風,心靜氣朗坐船中”。

      整首詩的內(nèi)在情緒起伏跌宕,自信、豁達、辛酸、等閑、絕望、憤怒,等等各種情緒,瞬息萬變,迅速反轉(zhuǎn),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卷起千堆雪,驚濤拍岸!但是,最終是難以壓抑的悲秋:

      夏去秋來很自然,嘈嘈切切錯雜彈。

      一年豪雨今朝多,文章由心非由他。

      仰天長嘯復(fù)高歌,四顧茫茫心如割。

      此情可待成超脫,問君此意——

      嗚呼,百年一世揮椽扛鼎筆酣墨飽之作能幾何?

      花甲之年撥心曲,遙想讀者淚如雨!21

      1998年,王蒙的《七律五首》之《言說》:“興風何物疆為界?取火全憑血作丹。百代悲涼君記?。喝绶偾橹卷タ皯z!”還有《七律五首》之《風起》:“文墨斷續(xù)哀風雨,筆力奔突嘆鬼神。漫笑書生徒字紙,杜鵑啼血也驚魂?!本鶠楸镏畾饧鄄簧ⅰ?001年春的《山居》22,一派超脫之情,“從此樂農(nóng)家,自動下鄉(xiāng)山”,表達“到此樂觀止,性本愛丘山”的感情。雖有“人生幾場雨?樹高幾陣風?”的慨嘆,但是“明月凈秋山,清風拂蔓草。秋蟲聲唧唧,慰我舒煩惱”。而到了同年秋天創(chuàng)作的《明月落山中》,明顯體現(xiàn)出“傷秋”之情:“草蟲嘆入秋:唧唧再喁喁。月華哀人間:惶惶復(fù)劇劇。”又有詩句:

      皓月無遮蔽,喜極泣從中。

      不知悲何自,涕淚不可停。

      或謂月美甚,感極發(fā)悲聲。

      或謂秋殊爽,甚爽已近冬。23

      但是,王蒙之所以是王蒙,而不是李商隱,是因為王蒙不僅有李商隱的“秋蟬”之悲,延續(xù)了傳統(tǒng)文人的“悲秋”文脈,而且也在悲秋之中,蘊含著現(xiàn)代知識者的曠達人格,如他在2009年創(chuàng)作的《己丑秋涂鴉》中所寫:

      年年盛夏游海洋,擊浪何止三千里。

      如魚如鱉甚撒歡,且浮且走皆適意。

      王峰抬舉贈我詩,詩之飄飄然后喜。

      老王七十五芳齡,拂波揮臂伏而起。

      蹬腳何干雅與俗,洪茫只求勿沉底。

      但愿來年再弄潮,搖搖蕩蕩醉仙子。

      穿濤求句更涂鴉,聽憑狗刨并劣跡。

      自在有雙老共少,蓬萊未遙心同體。24

      這種樂觀主義心態(tài)與王峰的贈詩《觀王公縱浪北戴有慨遙呈》相映成趣:

      汪洋一片已驚秋,叉腳蒙公枕浪遒。

      如意令成解佩令,道遙游是汗漫游。

      南皮君有南華態(tài),北戴河空北溟愁。

      脫略英雄多似此,滌它霜雪半盈頭。25

      換句話說,王蒙不僅繼承了古典詩詞中的“悲秋”傳統(tǒng),而且也富有變化地延續(xù)了古典詩詞中的“頌秋”傳統(tǒng)。從宋玉的“悲哉,秋之為氣也”(《九辯》),到曹丕的“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燕歌行》),到曹植的“秋風發(fā)微涼,寒蟬鳴我側(cè)”( 《贈白馬王彪》),再到杜甫的“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登高》),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傳統(tǒng)文人精神基因里的悲秋情結(jié)。李商隱即是這條流脈上的醒目的風景。其實,關(guān)于“秋”還有一條“頌秋”傳統(tǒng)。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飲酒其五》)和“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飲酒其四》),哪有悲秋的影子?!唐太宗的“菊散金風起,荷疎玉露圓”(《秋日》),李白的“我覺秋興逸, 誰云秋興悲?”(《秋日魯郡堯祠亭上宴別杜補闕、范侍御》),還有他的《秋登宣城謝朓北樓》:“江城如畫里,山曉望晴空。兩水夾明鏡,雙橋落彩虹。人煙寒橘柚,秋色老梧桐。誰念北樓上,臨風懷謝公?!蓖趺烧窃诠诺鋫鹘y(tǒng)的全面接續(xù)與現(xiàn)代生活體驗的碰撞中,獲得了富有個人特色的風格。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新詩作家舊體詩詞創(chuàng)作現(xiàn)象的發(fā)生學(xué)研究”(項目編號:16BZW165)階段性成果]

       

      注釋:

      1 16 王蒙:《“蝴蝶”為什么得意》,《人民文學(xué)》1989年第5期。

      2 於可訓(xùn):《王蒙評傳》,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第518-519頁。

      3 關(guān)于李商隱部分,收錄的篇目有:《一篇〈錦瑟〉解人難》《再談〈錦瑟〉》《〈錦瑟〉的野狐禪》《雨在義山》《對李商隱及其詩作的一些理解》《通境與通情——也談李商隱的〈無題〉七律》《混沌的心靈場—談李商隱無題詩的結(jié)構(gòu)》。

      4 王蒙《心有靈犀》2002年4月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其中關(guān)于李商隱部分,收錄的篇目有:《李商隱的挑戰(zhàn)》《雨在義山》《通境與通情——也談李商隱的〈無題〉七律》《混沌的心靈場——談李商隱〈無題〉詩的結(jié)構(gòu)》《對李商隱及其詩作的一些理解》《一篇〈錦瑟〉解人難》《再談〈錦瑟〉》。另外,舊體詩評論版塊的《重組的誘惑》,也與李商隱密切相關(guān)。

      5 王蒙:《雙飛翼》,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6年版,扉頁。

      6 7?8?9?10?11?12?13 14?15?18?19?20?21?22?23?24?25 王蒙:《詩歌 譯詩 論李商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4年版,第445、446、446、454、241-242、469、412、431-432、417、433、412、278-280、281、283、313-318、321、327、327頁。

      17 蕭滌非、馬茂元、程千帆等編《唐詩鑒賞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83年版,第105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