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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王蒙:我怎么能冷漠,我怎么能躺平
      來源:中華讀書報 |  舒晉瑜  2021年12月27日06:52

      十來歲時,王蒙首次看了1938年敵偽時期上海拍就的電影《雷雨》。印象最深的是侍萍與周樸園重逢,侍萍提到三十年前的事,說:“那時候還沒有用洋火。”

      少年王蒙聽到這婦人回憶往事,也感到心頭沉重,為一個在沒有火柴的年代生活過的人黯然神傷。

      二十四歲那年,他讀到毛主席《七律·到韶山》:“別夢依稀咒逝川,故園三十二年前。”肅然起敬,“恭敬而且慚愧,自卑而且傷感,反省而且沉重”。

      那個時候,他尚不可能想象:一個即將滿八十七歲的寫作人,從六十三年前的回憶落筆時,應該出現什么狀態,什么樣的血壓、血糖、心率、荷爾蒙、淚腺、心電圖與腦電圖……

      他畢竟還是寫了。在《猴兒與少年》里,他寫了若干只猴子。其中一只名叫“大學士三少爺”。它們是王蒙小說里的至愛。

      評論家謝有順說,王蒙依舊在他的文字世界里熱火朝天地勞動著,他熱愛勞動,念念不忘土地、人事、歲月對于他的滋養?!俺僬叱4欤=≌叱mΑ薄5拇_,《猴兒與少年》是《青春萬歲》的回聲。

      2021年12月17日,中國文聯十一大、中國作協十大在北京召開期間,本報記者專訪第八次參加作代會的王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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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華讀書報:寫革命人的故事,離不開革命。政治在作品中出現,言簡意賅。通過主人公的經歷概括中國社會發展之變化,高度濃縮,高度凝煉。您如何處理作品中的政治?

      王蒙:二十與二十一世紀,政治是中國人生活的決定性因素,誰的生活脫離得了政治呢?對政治的體悟、感受、態度,當然各有特色。友人詩里有一句:“為人不革命,此生不足論”,此警世警文壇之語也。

      中華讀書報:在《猴兒與少年》里,英語、德語、日語、俄語一齊上陣,老子、曹雪芹、陀斯妥耶夫斯基、雨果、康德先后亮相,化學、數學、哲學各有所用,京劇、相聲、電影點綴其間……這幾乎是百科全書了,十八般武器全操,縱橫捭闔,指點江山,大到對生命哲學的體悟,小到對一個詞語的解釋,但仍然詩意充沛、酣暢淋漓,您現在的寫作是否已如入無人之境?

      王蒙:我說過,近七年,我恢復了以寫小說為主業,掀起了一個小高潮。寫起小說來,每個細胞都在跳躍,每根神經都在抖擻——嘚瑟。

      我還說過,耄耋寫小說,回憶如潮涌,思緒如風起,感奮如雷電,言語如鐃鈸轟鳴。任何一個細節,任何一個句子,都牽連著光陰,親歷、親睹、親為,聯系著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聯系著四面八方、千頭萬緒、酸甜苦辣、悲歡離合,連結著多少愛戀掛牽,明明白白,回味無窮。你不撒開寫,難道要縮手縮腳地摳哧嗎?一天等于二十年,一輩子等于多少天呢?紀念著一個又一個一百年,懷想著幾千年幾萬里,用八十七年的生命教訓與幾萬里的所見所聞寫,與用十幾歲的少年初戀之情寫,能是一個樣兒的嗎?我還說過,我還是文學生產上的一線勞動力?。?/p>

      中華讀書報:很喜歡書里的一句話“所有的哨子,都吹起來吧!”還是《青春萬歲》飽滿熱烈的情緒!還是詩意的、激情的王蒙!為什么八十七歲的您還能保持十九歲的少年心和少年性?您是怎么做到依然葆有十幾萬“立方”(書中語)的激情?

      王蒙:我趕上了激情的年代,沉重的苦難、嚴肅的選擇、奮勇的沖鋒、凱歌的勝利,歡呼與曲折,艱難與探索,翻過來與掉過去,百年——也許是更長的時間——未有的歷史變局,千年未有的社會與生產生活的發展變化,而我活著經歷了、參與了這一切,我能冷漠嗎?我能躺平嗎?我能麻木不仁嗎?我能不動心、不動情、不動聲色,一式36.5℃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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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華讀書報:“炳炎兒時不就是一只小猴兒嗎,他的感悟與小猴又有什么不同呢?”——小說講述九十高齡的外國文學專家施炳炎的人生往事,“王蒙”的出現,總讓我在閱讀中有一種代入感,覺得施炳炎確有其人,“三少爺”也確有其猴。為什么想到采取這樣的敘述方式?怎么想到給猴子起這么一個名——“大學士三少爺”?

      王蒙:這里有一個自我認同與自我分離的問題。每個人都是他自己,每個人又都是自己的發現者、觀察者、評點者、挑剔者與頓足批評者或憐憫寬恕者。大約四五歲的時候,我突然發現世界上有一個小孩,他正是“我”啊!驚奇、畏懼、被吸引,同時百思不得其解。《紅樓夢》里有賈寶玉與甄寶玉,一分為二,合二為一,這才是小說啊。

      我們的傳統文化中早有沐猴而冠的說法,猴兒自以為是,自作聰明,有弼馬溫氣質,有天真的官迷氣質,又有少爺的任性與驕矜,又有學士的多才多藝,能干機靈啊。

      中華讀書報:猴子與其他寵物的不同,是作品中施炳炎的思考,相信更是您的觀察和結論;作品中用陶制原始樂器塤的閉口吹奏聲音比擬猴兒鳴叫,對它的各種動作觀察細致入微。您對猴子是不是也有特殊的感情?

      王蒙:我小時候沒少看耍猴兒戲。有了孩子,動輒帶他們到動物園看猴山。我在尼泊爾首都加德滿都到處是猴子的大街上,由于對猴兒們指指點點,受過猴子的奚落和抗議,作鬼臉、出怪響。我也通過各種渠道,線上線下找猴子的生物學與社會學資料。為了寫這篇小說我還特別請教過善畫動物的美術天才韓美林兄,得到他的幫助,寫起猴子來,其樂無窮。

      中華讀書報:“照鏡子”一節寫得奇妙。施炳炎從鄉民們對三少爺照鏡子的言語中,想起《紅娘》中紅娘侍候鶯鶯照鏡子,也是自戀自憐。您觀察過猴子照鏡子的真實反應?

      王蒙:照鏡子是人生的一大奇跡。鏡子與鏡子相對而照,出現了無數鏡子的映象,叫作長廊效應。賈寶玉曾經在鏡子中睡覺,夢見了甄寶玉,這個構思極其有趣,哲學的趣、人生的趣、文學小說學的趣與社會學的趣。甄寶玉沒有寫立體、寫生動、寫真實,這是《紅樓夢》的一個遺憾,但是,這個構思仍然是超級觀察與想象的絕門兒。許多讀者與評論家注意猴兒照鏡子的情節,使我至為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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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華讀書報:“病乎”一章耐人尋味。您在小說里凝聚了自己對生命、對生活、對當下、對歷史的種種思考。

      王蒙:我有一些這方面的實際遭遇與觀察體驗,急劇的發展變化,帶來個中角色的心理健康問題,這是具有文學意義的醫學話題。一切的發展,都令人歡呼歌唱,一切的進步,也都有自己的代價與新的挑戰與麻煩,這才是真實的生活啊。

      中華讀書報:大核桃樹峪的民歌,是確有其歌?第六章“高峰大樹”,開篇有說詩歌不是詩歌,像詞不是詞,又壓韻上口的一段,是性之所至隨手寫下的嗎?總之這部小說充滿音樂的節奏感。

      王蒙:除文學外,對音樂我也是最為迷戀的。這也是中國小說的傳統,里頭加詩歌體、詞賦體、繞口令體、乃至其他文體的筆墨,使小說變得充分立體化,其范例就是《紅樓夢》。掄起來了,您就颼颼颼地往圓里掄吧。

      中華讀書報:劉長瑜說吳素秋是“女才子”,小說中王蒙回應施炳炎的疑問時,提到部里有文件“避免男孩子的女性化偽娘化”;作品中贊賞紅娘,譏諷張君瑞是“愛情的乞兒”,是否也是對當下某些現象的一種反諷?

      王蒙:封建主義使男生弱弱的,也是確有其事。但張君瑞的情況不是女性化,而是書生懦弱化。查字典或找《荀子》看看,儒字甚至可以與懦字相通。嗚呼。

      中華讀書報:施炳炎轉述給“王蒙”的侯東平“有活兒論”,很經典。這本書也是充滿哲思的作品,既有古今中外的名言警句,也有“炸糕八里地,白薯一溜屁”等民間諺語,整部小說如您所說“生活的熱氣蒸蒸騰騰”。孔孟老莊易經您也都有研讀。您從中國傳統文學汲取了很多智慧。

      王蒙:如果你接地氣,如果你接觸過老百姓特別是農民,如果你聽過地方戲,就會自然而然地有中國特色了。藝術從業人員喜歡用“活兒”一詞,我聽一位歌唱家說到國外的一位樂隊資深指揮,說“他社會地位很高,就是活兒糙”。我明白了。你喜愛了、進入了、從事了文學藝術,可關鍵是您得出活兒。讓活兒說話,靠活兒立身,以活兒貢獻,為活兒忙活。

      中華讀書報:小說借主人公說:這是中國,您要到山里來,到村里來,否則仍然是沒見聞過中華醇香。這是主人公對土地的眷戀,是對人生過往的總結和懷念,我理解這也是一種深入生活的呼喚,您覺得是我過度詮釋嗎?

      王蒙:您詮釋得太棒啦!在中國,我們說生活,常常離不開山溝,今年紀念中國共產黨成立一百周年,好多朋友大談毛主席喜歡講“山溝里的馬克思主義”,今年更講山溝里脫貧的偉大成就,當然還要結合社會主義現代化、全球化、人類命運共同體,講山溝文化的創造性轉變與創新性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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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華讀書報:您參加幾次作代會了?有怎樣的體會?

      王蒙:從作協三大開始,參加作代會應該是第八次了,但作協九大沒有參加,上次開會時我正在圣彼得堡參加文化論壇,忙著見各國的文化人與俄羅斯的領導人了。會上與會下,國外與國內,我都沒有忘記我們的父老兄弟姊妹。生活經驗是基礎,文學想象是翅膀,多方面的經驗與知識學問是資源。然后,要的是熱情與勇氣。

      中華讀書報:“后世的小友,不懂得我們那一代人的快樂和天真天趣與哭笑不得。”您寫的時候,除了紀念、懷念,是不是也有些悵然,有交流的欲望?

      王蒙:與其說什么悵然,不如說是經歷過實實在在的艱難,還有克服困難,化險為夷,遇難呈祥,終結善果。薪盡火傳,一代與又一代不會斷裂,不要用斷裂嚇唬人。但一代一代不會重復,各有各的青春萬歲,各有各的萬里長征。誰都會成長成熟老練堅定;誰都不是吃素的。

      中華讀書報:施炳炎是樂觀的,但他也不出聲地大哭過一場,哭得昏天黑地、蕩氣回腸、天旋地轉、痛快淋漓、落地扎根、刻骨銘心。為什么哭,是因為侯東平對他的寬慰嗎?

      王蒙:施炳炎曾無師自通地跳到圈外,觀察他本人與大千世界,有“七個我”,經歷了風云激蕩、奔突沖撞的世紀,經歷了碰壁與風險、坎坷與雷地,有些人甚至曾經認為他是個不無晦氣的可憐蟲,但是小小農村少年居然對我們的主人公作出政治思想的正面結論,侯東平他們是不在乎這些的,他們是很實際的。

      中華讀書報:小說最后您說“鼓搗新的小說創作”,是否又有新的計劃?

      王蒙:再醞釀一下吧,說得急了容易被動,而且涉嫌吹噓——網上叫“newbel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