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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馬金蓮:西北風掀動她的衣襟
      來源:《長江文藝》 |   2022年03月07日00:49
      關鍵詞:馬金蓮

      2014年第8期《長江文藝》發表了馬金蓮的《1987年的漿水和酸菜》,初讀的驚艷感至今猶存。今天讀到新作《母親和她的第一個連手》,下意識覺得這是“1991年的攤饃饃和荷包蛋”,故事可用兩句對話概括:“這老婆子瘋了嗎?”“我們兩個臭了。”

      小說寫“我”母親和她的第一個連手從好到臭的全過程。觀察敘事的人仍然是“我”——銀女,七歲,家中四個女兒中的老二。不對,和2014年的閱讀相比,我明顯感覺多了一個人在說話——那是四十歲的馬金蓮不停地參與進來,說三道四,品頭論足。她時不時講個段子,她還引用馬爾克斯。馬金蓮寫作技術的進步與個人閱歷的豐富,使作品的風貌、氣質發生了變化。相似的題材,她可以看到更豐富的細節,以及細節背后的心理推動,她對自己的觀察、分析、敘事方式十分確定,充滿自信。于是再不用那么急切、簡單、直白、嚴肅,直抒胸臆。情節曲折婉轉,細節豐富多彩,大量的閑筆甩來甩去,點綴著作品的邊邊角角,熱乎乎,鬧哄哄,滿堂紅,讓閱讀更加輕松有趣。

      我很喜歡讀她描寫這一對連手來來往往。做飯,聊天,交換禮物,背后也曾琢磨對方的心思。生機勃勃,色香味俱全。但小說的好在于不期而遇的轉折:馬東的女人請母親幫忙要救濟款,母親沒幫上,黑著臉走掉。家里人給母親算了一筆賬,覺得她太虧了,被這個“堂深”的女人算計了,看看這五六年來,她都要了什么:一辮子蒜,一包菜籽,窖里最后一背篼蘿卜,好不容易攢起來的鵝蛋,一個大羯羊,三袋子面,一袋大米,一壺油,不對,五六袋子,零零碎碎給的,有十幾回,不是一袋米,就是一袋面,冬天還給炭!還有一個紅乳牛,這牛好生養,一兩年就有一頭牛娃!

      馬金蓮的筆一碰觸到她們村的家長里短,就風生水起,與眾不同,讓讀者高興。

      母親決心和馬東女人絕交,然后就害眼病,害個眼病居然躺在床上十天半月,這對于一個忙于生計的羊圈門婦女來說太奇怪了。馬金蓮前前后后用了好多疑問句,最后問:“真的有這樣難受嗎?”我感受到作者的頑皮,看到她偷偷地笑,笑她母親在裝,其實母親內心糾結極了,這說明她心中有留戀啊。留戀什么?光陰啊,那些相濡以沫的光陰啊。這時候,我突然在大篇幅的戲謔笑鬧的文字中,看到了這樣的話,母親說,“我也算個孤兒啊——聲音里有一抹哀痛般的喜悅”。她比喻自己是孤兒。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文字時就感受到的那種細如沙塵的憂傷以及別具美感的表達。她的文字讓我一次又一次想起曾經讀到的詩句:“火在痛哭,水在燃燒,似乎火中含有水的濕潤,那是由于悲哀,而水中卻含有火的燃燒。”“我”母親,這個羊圈門女人,在和馬東女人相處的某一刻,掙脫了俗世的桎梏,“興奮,歡快,輕薄”——只有自我,這景象,這心情,動人極了。

      情節再一轉,馬東一家決定遷走了,兩口子來告別,母親沒有和他們見面,心亂如麻,先是指責丈夫沒有及時叫她出來,接著一晚上不安生,準備了送別禮物,雞蛋和布料,終于沒有送出去。

      馬東一家將遷往玉泉營。

      多年以前,我走包蘭鐵路從北京去蘭州,過了黃河大拐彎,火車就切入了深刻的黃土溝壑。不久看到了玉泉營站牌,還有喊叫水鄉的牌子。火車速度非常慢,我看得很清楚,記憶深刻。后來我知道玉泉營是包蘭鐵路的第77站。但是從來沒有玉泉營這個行政區劃。它是一處古堡遺跡而已,在賀蘭山下,現屬銀川的永寧和吳忠的青銅峽交界處。大家管這一帶叫玉泉營地區。讀者們,你們聯想到什么?

      對了,閔寧鎮。由于閔寧鎮的口碑,“吊莊移民”這個詞開始被廣泛了解。這是寧夏獨創的一個詞,1983年開始正式采用。通俗地說,就是寧夏南部山區極度貧窮的村莊(并非所有的)一家人出一個或者數個勞力,遷移到北部黃河灌區,重新安家求生存。西海固地區被選中遷移的村莊和村民最早遷移的目的地就是玉泉營地區。那一移民安置地現在是閔寧鎮的一部分。要知道,那里當時在人們心里不是好地方,是戈壁灘。荒無人煙。蚊子多得嚇人,風沙大得嚇人。除了極少數目光遠大的人,沒有多少當事人自愿去,有些去了,熬不住,跑回老家。馬東一家也是身不由己地——大隊長大罵馬東的老父親和大哥,說他們不是人,合伙逼得馬東背井離鄉——加入了這一次史無前例的移民行動,卷入時代的大潮。在小說結尾處,馬東一家離去時,是天未大亮時分,悄悄地走了,“馬東放開悲聲哭了一嗓子。”而“我”的母親,對這一切當然是心知肚明的,她知道馬東一家的委屈和艱難,也許以為是永別吧,所以這么難過。母親的彷徨和馬東的干嚎,馬金蓮筆觸輕輕一抹,抹出了一個大時代的色彩。

      2014年的時候,我不知道“吊莊移民”這個詞,馬金蓮其實向我提過移民搬遷的情況:“我生活過的村子也在其中。從長遠來看這是正確的,利于百姓的。但看著等待搬遷而變得破破爛爛的村莊,和村里人們焦灼而又擔憂的狀態,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忽略了馬金蓮的“焦慮”和“感傷”。因為我也不清楚這是一次由政府主導的長期的艱難的目標明確的前所未有的脫貧攻堅巨大工程。它經歷了幾個階段:1983到1993年的“三西”農業建設,1994到2000年“八七”扶貧攻堅計劃,2001到2010年“中國農村扶貧開發綱要”,2011年到2020年的新階段扶貧開發。移民為留在當地的人們拓展了生存空間。2020年,寧夏南部山區最后一個貧困縣脫了帽,即西海固中的西吉。我看過一部紀錄片《山有多高》,記錄了西吉一些現狀。中間采訪了一個特殊家庭,男主人是啞巴,女主人有精神疾病,兩個女兒卻聰明好看,都是中學生,輕言細語談論著家里的變化:2016年,你六年級,你三年級,第一次吃餃子,芹菜和雞蛋,也沒有吃過。就是攪團、馓飯和漿水飯!

      她們提到漿水飯的表情和口氣,讓我感到一些慚愧,讀《1987年的漿水和酸菜》,只覺得純潔優美,我以為漿水和酸菜是美好的回憶。不對,它們好,是因為它們是養命的東西,是西海固人一年四季的恩物,是情比金堅血濃于水的象征。作者在回憶中深深懷念和贊美的,是那些拼命勞動的人,是不計代價給與他人的人。對,就是不計代價地給與。二奶奶好吃懶做耍奸溜滑,十幾年沒完沒了地來我家要漿水,“我”奶奶從不嫌棄她,以至于她也要得心安理得。而“我”爺爺,一年去寺里禮拜,看二爺爺穿得單薄,脫下身上的二毛皮大衣送給他,自己再也沒有機會穿上這樣一件體面大衣去做禮拜,走親戚,出遠門。家人,是骨肉相連水乳相融的關系,是酸菜和漿水的關系。馬金蓮在作品里直白地說出這一點并贊美,贊美情感以及深植于人民情感中的正義。這種情感與正義,未來終將會失去嗎?2014年的馬金蓮或許也不是很清楚。我們讀她的作品認識了她,她也在自己的寫作中認識自己。我感覺至少她現在不害怕失去。在新作中,她坦然地面對這種失去。

      佳燕是馬金蓮鐵打的責任編輯。她說馬金蓮計劃寫母親和她的四個連手,那么馬東女人之外,還有三個呢。我很開心將會看到流光溢彩的攤饃饃和珠圓玉潤的荷包蛋之外更多好吃的東西。還將看到西北風掀動她的衣襟,她們仍然手牽著手。好的作品,總是讓我對作者心生感激之情,謝謝他們創造美好的事物,與我們共享,讓我們“牢牢記住并將不斷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