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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生活史與紀念物:馬金蓮的微觀詩學
      來源:中國作家網 | 季亞婭  2021年12月31日14:27
      關鍵詞:馬金蓮

      “這里的終點,將會是他處的起點”。馬金蓮在《公交車》里讓主人公遭遇個人生活與處境的時光之變,也將長時段更大背景里地方城鄉變遷的歷史納入自己的敘述。某種意義上這也像是作家的自話自白,與變化著的生活同步,拾掇起昨與今、新與舊之間的碎片與裂隙,這本集子,可以看成馬金蓮由鄉土記憶題材轉向當下城市現實書寫的集束式體現。有意思的是,她把這些改變嵌入一種微觀詩學,一種物象與心象的雙重顯微結構,一種與中國小說倫理和日常生活相關聯的敘事傳統。

      俗世是中國式小說的教科書。沉下去,“深入到生活內部,密布在肌理層次下的更為細小瑣碎的器具”(《公交車》),馬金蓮筆下的那些意象、物象、事象,大多是細微、瑣屑、帶有人間煙火氣味的“微物之神”,汆面、公交車、一壇腌蒜,搬家、捉奸、相親、同學聚會,一不小心就會碰碎生活內部的壇壇罐罐;而她對與時代、社會改變相對應的人的日常與生命的感知,那些沉默而曲折的心事描摹,也是綿密而體貼的,將“心象之微”做到了極致。

      她的城市從過去的遺留物中牽牽絆絆地生長出來。鹽堿地老村莊拆遷成高檔小區,幾輩人的大灘地消失得干干凈凈,只留下一株老榆作為唯一的證物(《榆碑》)。丟棄在老城區,見證過小城風光歲月的周末情人旅館(《絕境》)。城市小區的小兩口吵架依然操練著村夫村婦罵架的方言臟語,離鄉數十年的退休干部老白貪戀童年記憶里的那口腌蒜(《蒜》)。公交站點的指示牌換了好幾遭,由最初獨木撐起的簡陋木牌,到后來的雙桿不銹鋼玻璃牌子,再到現在的帶頂落地式雙面玻璃屏幕和LED電子顯示屏(《公交車》)。改嫁的母親生下了新的嬰兒,來探望的孩子偷走了母親的“拖鞋”(《拐角》)。這些都是時光的紀念物,是生命的見證和羈絆。在風馳電掣的物是人非中,一些新鮮的、變化著的事物浮現出來。朋友圈里鄉親伙伴的眾籌鏈接(《眾籌》),鄰居小伙年復一年塞滿整個居室的外賣垃圾(《蒜》)……如果舊時代的物帶著脈脈溫情的光暈,這些新的事物則充滿了不適與震驚。城鄉變遷中都市新的人際交往方式中的“惡”、“自私”與“逐利”的一面,取代了鄉村倫理里的鄰里互助與知恩圖報。這也是年代的象征物,另一種時光的“物”之坐標。

      與日常性和俗世生活相對應,馬金蓮的敘事多是去情節中心的,更像是娓娓鋪陳的經驗分享。她的小說里常有一位中年女性的敘事主體,《化骨綿掌》《良家婦女》《絕境》《公交車》《聽眾》,這一組蘇姓女子(蘇昔、蘇蘇、蘇李、蘇于、蘇序)的自我“心象”,她們對家庭、性別與生活的感知,那些沉默與隱忍、順從與反抗,于微末之間波起云涌。她們有著大致相似的性格特征,溫和、順從、識大體,“顧家”。《化骨綿掌》里的蘇昔,參加十八年未見的同學聚會要先趕回家把丈夫孩子的晚飯安排好,也順便捯飭下憔悴的外表。鏡中是精心修飾好的妝容,身后是打量和套話的丈夫。愿望是蘇昔眼神中企盼的魚,現實是一條條送這些魚兒赴死。馬金蓮用做飯、面葉子、雪片這些常見之事,貢獻了“魚”這個經典意象,蘇昔最終發送出不能赴約的微信文字,也“像黑色的小魚”,“被投入開水鍋之前,亂紛紛跳蕩,逃逸,從視線里消失”(《化骨綿掌》)。然而魚兒不死,在人人稱道的“顧家”主婦的生活里,“蘇昔目光清澈,安靜,目光里有兩尾魚,兩池深不見底的清水養著它們”。除了捆綁在母親、妻子、主婦身份下的規矩與義務,“魚”也是蘇昔“我是女人”的幽微心象的顯影。

      《良家婦女》將中年女性的隱忍愛欲,處理成眉間那一抹將融未融的雪。兒童病房的四位陪護家長,分別是蘇于、對床中年男子、二床年輕母親和三床老婦。在日夜陪床共居的相處里,蘇于感覺到了對床男子的吸引力,“對面的男人身上有一種力量,特別的力量,確切說,是感覺,說不清楚這感覺怎么就散發出來了,看不清是從哪里散發出來的,反正就輻射到了你。還有進一步籠罩起來,再抓住,握緊,緊緊包裹住的趨勢”。感覺到危險的蘇于決定及早剎車自我克制,卻目睹了這異性間的吸引力之網將男子和另一位適齡女性二床女子緊緊裹縛。幽暗而隱秘的情愫在眉梢眼角、在言語的雙關與機鋒中輾轉傳遞。敘事的高潮發生在雪天,一句下雪了,一個交換的眼神,一前一后出去又歸來的兩個人,雪夜的風景、人和事,作者全部留白,只留下一段這樣的文字:“她只看到他眉毛上掛著一點水星,在閃光。可能是雪片化了。雪化了是水。水掛在誰的眉毛上能這么生動呢。蘇于低頭,慢慢回味那一瞬而逝的生動。”這必定是剎那間的生動,小說結尾孩子病愈出院,這一對彼此的過客甚至沒有言語的道別,沉默的男人突然變得凌厲而厚重。

      而就在這樣黏稠幽微的敘事之網里,馬金蓮還借“手機”這個物件,編織進老婦人與留守兒童、兒童養育中的城鄉差異細節,讓敘事的主題更加開闊而多義。她是克制而隱忍的,也是熱烈和決斷的。她讓絕處的人逢生(《絕境》),讓重負的人解脫(《拐角》),讓失意的人互相拯救(《聽眾》),讓心中的所愛和所恨都有“物”的依托和基石。是的,作家拾掇起來這一堆紀念物,這些碎屑與邊邊角角,如聚沙成塔,在自我與他人、生命與時代之間達成微妙平衡,終成我們這個時代日常生活的宏大建筑。“物”有時軟如淚水。 “物”有時堅硬成“碑”。這就是馬金蓮,作為敘事者的造物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