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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文學創作人工智能化的前瞻性分析
      來源:《創作評譚》 |  李 派  2022年02月25日08:08
      關鍵詞:人工智能

      人工智能作為一門學科交叉的新興學科,自誕生以來就以其技術革命的顛覆意義和實際應用范圍的強勢擴張而備受關注,并且取得了迅猛的發展。它通過模擬、延伸和擴展人的意識及思維,來使機器能夠更加高效準確地勝任多場景程式化的工作,并逐漸在人類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嘗試更多層面的拓展。人工智能似乎一直在試探由人工打造的智能究竟能夠在多大的程度上取代傳統的“人工”,而對于人工智能的需求、期待和恐慌也由此交織而生。

      肇始于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交叉的人工智能,似乎是因為學科起源而對人文科學始終抱有一種敬畏的姿態和挑戰的欲望。尤其當以清華大學自然語言處理與社會人文計算實驗室打造的人工智能詩歌寫作系統“九歌”為代表的諸多人工智能寫詩系統的問世,文學創作人工智能化的未來和前景就更加令人好奇。

      以“九歌”2.0版本的系統為例,此人工智能詩歌寫作系統將人工智能詩詞寫作分為“絕句”“風格絕句”“藏頭詩”“律詩”“集句詩”“詞”六大類,每一類又下分“五言”、“七言”、詞牌名等小分支。如在生成詩歌檢索框內輸入中國傳統詩歌意象“明月”,在不同類別下可得下述詩詞:

      五言絕句:

      明月照雙鬢,孤燈夜雨床。

      客懷何以遣,世事自堪傷。

      “憶舊感喟”風格五言絕句:

      明月滿江樓,乾坤一釣舟。

      滔滔滄海上,莽莽萬山秋。

      五言律詩:

      白璧無纖翳,青燈見一輪。

      高山流皎魄,寒水帶澄春。

      玉鏡當樓暗,珠簾隔帳頻。

      不愁清夜永,何地有嬋塵。

      如夢令·明月

      明月照人清淚,冷落一床秋思。偏到小樓西,夜夜繡簾垂地。無計,無計,愁鎖眉峰十二。

      梧桐影·明月

      明月斜,河邊渡。舟子笑聲何處來,郎船恰似瀟湘浦。

      憶江南·明月

      人去也,最好是江邊。明月多情圓又缺,斷云無意復遮天。風里一條弦。

      綜觀上述六首詩詞能夠發現,“九歌”人工智能詩歌寫作系統能夠偶得“明月滿江樓,乾坤一釣舟。滔滔滄海上,莽莽萬山秋”這樣的佳篇和“風里一條弦”這樣的佳句。正如韓少功曾拿秦觀的《金山晚眺》和IBM公司的“偶得”軟件生成作品做對比時,“三十多位文學研究生,富有閱讀經驗和鑒賞能力的專才們,也多見猶疑不決抓耳撓腮”[1]。“九歌”人工智能詩歌寫作系統生成的詩歌作品也往往能夠“以假亂真”,讓人難以辨別是不是“人”作;尤其是一些風格化的作品,它模仿具有標志性詩人風格的作品時信手拈來。但是“九歌”人工智能詩歌寫作系統生成的作品也不乏一些略顯牽強之句,偶爾會出現句與句之間為了滿足意象與格律的要求而產生邏輯不連貫的現象。

      “九歌”人工智能詩歌寫作系統的官方介紹提到“該系統采用最新的深度學習技術,結合多個為詩歌生成專門設計的模型,基于超過80萬首人類詩人創作的詩歌進行訓練學習。區別于其他詩歌生成系統,九歌具有多模態輸入、多體裁多風格、人機交互創作模式等特點”。基于系統的開發理念,在使用時也確實出現了以下幾個明顯的感受:

      生成速度快。每首詩詞的生成時間在3秒鐘左右,即時便可獲取與主題詞相關的作品;即使是同一關鍵詞的重復生成,也基本在這個時間區間之內。

      格律嚴格規范。嚴格遵循詩詞的字數、押韻、平仄、對仗等方面的要求,在這一點上“九歌”人工智能詩歌寫作系統確實擁有了比人的創作更豐富的詞匯庫和更快捷的選取速度。

      總體風格一致。不同類型的詩歌風格無較大出入;但有相當一部分詩詞呈現出較強的個人風格,這或許是因為“九歌”人工智能詩歌寫作系統作為人工智能系統,本身就擅長對同一詩人不同作品的相同風格歸納與分析。

      詩詞的藝術審美價值總體較高。具有一定的品讀空間,但也具有較大的局限性;這或許是因為“九歌”人工智能詩歌寫作系統的詞匯庫本身就來自古代眾多詩人的作品,尤其在詞的選用上可謂細致琢磨。詩詞詞匯、意象重復率較高;同一意象詞匯識別和替換較為成熟,具有明顯的排列組合意味。

      比如在五言絕句板塊重復生成以“明月”為主題關鍵詞的作品,得到以下幾首:

      明月照雙鬢,浮云暮雨祠。

      湖山千古事,一一付新詩。

      明月青天上,涼風細柳邊。

      客懷何處寫,多病未歸眠。

      明月照雙鬢,浮云暮雨祠。

      此生何日了,猶得話襟期。

      明月照孤城,徘徊動旅情。

      鄉心隨去住,何處候春晴。

      明月青天上,涼風古渡頭。

      鄉心何處切,回首愧沙鷗。

      在五言律詩板塊得到以下幾首:

      皎潔秋天夜,流光照我廬。

      寒侵衾簟冷,風入漏壺虛。

      玉笛驚初斷,金波洗欲馀。

      幽懷正寂寞,更待一年書。

      清光無一點,寒色照人眠。

      不見嬋娟女,能窺窈窕天。

      可憐團玉指,相似搗金弦。

      自是瑤臺上,偏宜十二年。

      白露生天表,黃云蔽廣川。

      秋來無限好,皎似此時妍。

      萬里連環水,微茫隔塞煙。

      不須更買取,且復斗嬋娟。

      皎潔照長空,寒光滿太宮。

      無人知獨露,有客問西風。

      夜靜天河碧,秋高樹影紅。

      故園千萬里,何處一悲翁。

      皎潔清江水,澄光照客窗。

      高秋生白露,遠夜動黃厖。

      桂魄迷寒渚,菱波下夕矼。

      此時懷舊好,不覺雁聲雙。

      由以上十首作品不難發現,“九歌”人工智能詩歌寫作系統的排列組合特征顯著,往往是不同詞匯間的組合,甚至連句法結構的組合模式在不同作品之間也具有明顯的相似特征。同時,“九歌”人工智能詩歌寫作系統創作的詩詞具有較高的程式化特征,這也正是因為絕句、律詩和詞的規律性和規則性恰恰與人工智能所擅長的重復、組合、程序性等特點相吻合。對于人工智能而言,按照一定的編程程序選取固定詞匯庫里的元素進行有規律的排列組合,并不是一件難事;但是困難的卻是如何在這種組合中體現出人文科學的思想性,這在目前看來卻是有很大的挑戰的。雖然在風格絕句中已經能夠顯現出較為一致的格式化,但是思想層面的彰顯卻要寄希望于不斷排列組合的小概率偶然事件。正是因為人工智能需要海量的樣本量才能從機器學習中習得規律再加以運用,所以它所創作出來的作品也都延承著舊文本庫所標示的詞匯、理念甚至是價值觀。這對于需要時刻敏銳地感知當代生活的文學而言,無疑是產生了較大的滯后性和時差性。

      對于詩詞的創作尚且如此,映照到小說、劇本等不具有詩詞如此顯著規律特征的文學作品創作上更是存有巨大的難度。

      當人工智能越來越廣泛而深入地滲透進現代社會生活,這種由技術革新誘發的文化現象也在最具挑戰性的人文科學領域暴露著倔強的野心。雖然在基于語義的自然分詞等環節仍然存在著技術難關,誠然在諸多有規律可循的程式化工作中,人工智能確實意料之外地超越了“人”,但是對于文學創作這種個人意識性、思想性和倫理性極強的人文行為,人工智能能否帶來更大的驚喜仍然處于未知。在這個背景下,文學創作人工智能化的必要性、需求性和思想性更值得商榷。

      文學創作是否有必要人工智能化,其實往往成了一個容易被忽視的問題。在人工智能涉足文學創作的一瞬間,甚至在討論人工智能能否代替人的創作之前,首先需要思考的是文學創作人工智能化的必要性究竟有多大。人工智能在轉化為實際應用的過程中最突出的特點是快速、海量、準確,而這三個特點對于需要依靠沉淀出精品并且無固定標準的文學創作而言又是相悖的。文學創作引入人工智能,在目前看來并不能使文學創作得更“好”,反而有可能會對文學作品的思想境界、審美價值、倫理取向等方面產生沖擊。文學創作的門檻并不是高不可攀,但卻需要像鑰匙對鎖芯一樣適配方能得其要領。但人工智能這把看似萬能的鑰匙在開啟文學創作這扇門的時候,卻總有一個齒槽別扭地吻合不上,轉得動卻打不開。如此而言,其實還是作為人學的文學并沒有要實現人工智能化的必要性。尤其對于極具魅力和特性的漢語書寫而言,其作為語言本身的復雜性和多變性就對使用過程提出了嚴峻的挑戰,而中國文學的獨特審美情趣和精神境界又對在這方面具有先天缺陷的人工智能堅決地表達了拒絕。所以當人工智能不能使文學創作變得更“好”的時候,它的必要性也就無足輕重。

      但這卻并不意味著文學創作不需要人工智能化。文學創作對于人工智能的需求性在當下主要體現在人工智能技術對于文學創作的輔助、參考作用上。正如“九歌”人工智能詩歌寫作系統對于80萬首人類詩人創作的詩歌進行了分類、整理和歸納,在某種程度上,它對于詩詞創作是具有參考價值和比照意義的。目前來看它固然不能完全取代人的創作,但是卻能為人的創作提供更為及時和豐富的啟發與提示。甚至隨著技術的不斷發展,人工智能能夠在更大的限度上彌補人的文學創作局限,而使文學實現在時代的多元變革中完成自身的“修整”與進步。所以對于文學創作而言,人工智能的更大用途是輔助,而不是替代。“未來人工智能輔助寫作軟件的發展方向主要有三個:一是不斷提升參考樣本推薦的智能化,為創作者提供實時樣例作為寫作參考或者靈感激發的觸媒;二是不斷解決超級長篇小說寫作的‘記憶痛點’,開發具有智能分析和追蹤創作者創作作品,對人設和情節做數據庫處理,能形成超級及時在線人設和情節歷史資料智能調取和提示功能;三是能通過邏輯合理性和歷史合理性等運算,為作者提供大綱編寫建議(故事策劃)和人物性格設計建議。”[2]這或將是未來人工智能對文學創作做出的最可能也是最大的貢獻。而作為一種不可忽視的文學現象,人工智能所進行的文學創作也許難以成為文學,但卻能在對輔助和參照的需求意義上有進入文學史的可能。文學史不再單純是“人”的文學史,也將出現機器的、人工智能的文學史。

      也許隨著技術的不斷進步,人工智能能夠在克服技術局限的背景下更深入地參與文學創作,但是對于文學創作過程中思想性的把握確實難以預判。與人工智能所擅長的程序化工作不同,文學的特點和魅力恰恰不在于重復和程式,而在于人類思想不斷演進過程中與世界發生紛繁復雜的細微關系。“人工智能一旦作為社會系統被引入文學領域,文學作為人學在生態或進化意義上的價值便相對鮮明地獲得顯現。文學創作不只是個別詩人、小說家、散文家或劇作家的匠心獨運,而且是人類精神生產的一個分支、創意產業的一個鏈條、知識產權的一種賦值。它并非只是作家個人閉門造車、搜索枯腸,而是通過交往實現的。”[3]這就如同亨利·詹姆斯在《小說的藝術》中把小說分為“有生活的小說”和“沒有生活的小說”的分類法。“而機器人小冰絕無人類生命體驗的溫度波動,天然缺失需要傾訴的情感向度,《陽光失了玻璃窗》只是迭代計算的智能產物,匱乏直覺經驗的詩歌意象,觀念的意象替代隱喻的意象即是人工詩歌的抒情零度。”[4]謝雪梅在《文學的新危機——機器人文學的挑戰與后人類時代文學新紀元》一文的第二部分“抒情性:情感的計算與抒情的零度”中也提到了人工智能作為機器在運算方面的擅長和在抒情方面的缺失。人工智能的前提是“人工”,它本身并不能主動并且敏感地感知社會生活中的迅速變化,而需要人工的前提設置。正如文學不是公式能夠計算出來的,好的文學作品也沒有一成不變的唯一準則,或者說文學之所以成為文學是因為人類個體的巨大差異性——尤其是思想和意識層面的多樣——造就的感知、反映和改變社會的巨大能量,而非機器技術的,這就從學科的源頭處產生了相悖的分歧。人工智能能夠模仿人的機械性行為,但能在多大程度上模擬人的思想和意識行為不僅是人工智能與文學創作未來的看點,也是人工智能技術本身向縱深發展的關鍵一步。在這個意義上,文學創作人工智能化不僅回到了羅蘭·巴特“作者之死”的問題上,甚至豐富了作者之“死”的新含義,延展出了人工智能是否給予了作者“重生”的新議題。

      綜上,人工智能在未來對文學創作的影響是值得期待的。在這個相遇過程中,人工智能如何在自我革新的進程中使文學成為更好的文學,將成為文學創作人工智能化必要性、需求性和思想性的最直接導向。

      注釋:

      [1]韓少功:《當機器人成立作家協會》,《讀書》2017年第6期。

      [2]葛紅兵:《人工智能寫作:可能性及對人類文學生活的挑戰》,《語文教學通訊》2020年第1期。

      [3]黃鳴奮:《人工智能與文學創作的對接、滲透與比較》,《社會科學戰線》2018年第11期。

      [4]謝雪梅:《文學的新危機——機器人文學的挑戰與后人類時代文學新紀元》,《學術論壇》201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