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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奚美娟:我喜愛的那個作家去了
      來源:文匯報 | 奚美娟  2022年02月21日08:04

      壬寅春節假期結束的當晚,從微信上意外看到了作家張潔于1月21日在美國離世的消息,我突然陷入了一種復雜的感情中……

      張潔的作品,是伴隨著我們這代人一起成長的。或者說,我們這代人是讀著張潔那一代作家的優秀作品而成長的。

      回想起來,在我的生命軌跡上,曾經與張潔有過兩次小小的交集。

      第一次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上海電視臺曾經為張潔制作一個節目,用MTV的形式來朗讀和傳播張潔的文學作品,作品是張潔和節目組編導一起選定的,都是她寫的散文和小說作品中的片段,配上音樂和畫面。節目組找到我,希望我來擔任作品里的朗讀者。他們說,是張潔希望我來朗讀她的作品。

      當時我對這種拍攝的形式比較陌生,但又覺得有新意。我問編導,這個節目播出時會是什么樣的形式?他說,是類似MTV的形式,不過內容是文學作品,而不是娛樂性的歌曲。編導還說,后期制作時張潔本人可能會出現在畫面上,與朗讀的文本內容疊加呈現……這樣一個新鮮的表現形式很吸引我,我一口答應了。

      記得那段時間張潔好像在國外,我在節目錄制的過程中,始終沒有見到張潔。拍攝點是在上海市區的一個攝影棚,我獨自站著,或者坐著,朗讀她的作品,一篇一篇……這幾天我不斷從微信上讀到文學界人士紀念張潔的文章,我腦中一再出現在那個小小攝影棚里錄制這組節目的畫面,揮之不去,好像是在重溫自己年輕時熱切地閱讀文學期刊上充滿新意的文學作品的感受。

      那檔文學MTV節目錄制完成后,我就參加了另外的拍戲任務,再也沒有注意這個節目正式播放的信息。那時候沒有智能手機和微信,消息相對閉塞。有一天晚上,大約十點左右,我正靠在床上讀閑書,家里的電話鈴聲響起,竟然是張潔從國外打來的越洋電話。她自我介紹后就告訴我,她是從節目的編導那里要來了我家的電話號碼,還告訴我,她看了電視臺托人捎給她的節目錄像帶,很滿意我對她作品的理解和朗讀。張潔的態度是親切的,自然的,就像一個很熟的老朋友在拉家常,絲毫也沒有那些傳說中的“才女”給人的矜持之感。我們在電話里聊的時間不長,但聊得很開心。掛電話前,她還特意給我留下了她在國外的聯系電話。

      這樣又過了十來年。新世紀初的幾年里,我參與拍攝了北京紫禁城影業公司投拍的電影《法官媽媽》,由穆德遠導演,我主演女法官安慧。這部影片后來獲得北京市宣傳部系統的表彰,我代表電影制作組去北京參加表彰大會。碰巧的是,那一年張潔的新作《無字》也同時獲得表彰。我們竟在表彰大會上相遇了。這是我與張潔的第二次交集。那時,大會已經結束,人們都匆匆忙忙地往外走,走廊上有些擁擠,張潔的腳好像受傷了,坐了輪椅,讓人慢慢地推著出來。一瞬間我們四目相對,都同時認出了對方。

      其實我們已經知道彼此都在會場里受到表彰,但沒有想過是以這樣意外的形式見面了。我們的眼光里都充滿驚喜。她馬上讓推輪椅的人停下來,我喜出望外,走上去喊了一聲:張潔老師;她也馬上叫出了我的名字。我們就是在這樣一個嘈雜的環境下,有過一次短暫的交流。盡管從我們通越洋電話到此時此刻,已經十年過去了,盡管我們似乎都沒有思想準備在這里相遇,兩個性情都有些內向的人,乍一見面也無法用更多的語言來表達內心感情,但是我們都分明感受到了對方真誠喜悅的心情。

      那一年,張潔大約剛過耳順之年,她的舉止言談里散發出一個知識女性的淡雅氣息,如此不失分寸,又滿溢著美麗生命的能量。那天,我們匆匆相見,匆匆告別,我站在原地,目送著她坐在輪椅上,被人推著漸漸遠去……我凝視了很久很久。

      從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到整個八九十年代,我們這一代藝術工作者是在繁花似錦的文學氛圍里成長起來的。張潔那一代作家,其實只比我們年長十多歲,至多長二十來歲,我們可以算作是同一個時代的文藝工作者。但在習慣上,我們把他們看作是前輩的作家,他們引領文學新潮披荊斬棘,開拓新路,用他們的不斷引起爭議和關注的勇氣、痛苦甚至是失敗的教訓,與我們分享,教會了我們對時代和生活的理解,助力我們的成長和成熟。

      我們經常會說,我們是讀著他們一代的作品成長的。但是我也相信,他們那一代作家也真的需要我們這一代相對年輕的讀者、同行、追隨者的愛戴和閱讀,他們是在青年讀者的熱愛和擁護中發奮而作,不斷調整自己的創作能力,使自己從優秀走向更優秀。張潔那一代優秀作家的文學創作,成熟于我們這一代青年人正在努力擺脫幼稚、奮發向上的年代,我們兩代人一起成熟起來,一起投入文學藝術的神圣事業。他們所創造的藝術群像和文學世界,我們讀了會倍感親切,就像熟悉我們自己的內心追求一樣。尤其是對我這樣一個藝術工作者來說,優秀作家的文學創作常常成為藝術創造的滋養物和觸發點,文學和藝術就是有著天然的血緣。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面,但我一直在斷斷續續地閱讀張潔的創作,她后來的作品,寄托的感情有些復雜,文字也有些沉重,我偶爾無法一口氣讀完,譬如《無字》。那些文學意象和敘述,總是會重重撞擊著我的心靈,讓我不得不停下閱讀,有時候,在歇一歇的同時希望對作品有更深的理解……

      現在我喜愛的那個作家去了。不知為什么,這幾天我的腦海里會無休止地翻騰著當年閱讀文學作品、吸收著作家提供的文學理想而成長的年代,那個青春的歲月。

      寫于202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