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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舒飛廉:機器與《春夜》
      來源:《西湖》 | 舒飛廉  2022年01月17日07:42
      關鍵詞:蔡駿 《春夜》

      2021年年底的一個月,急景流年唉,時間在混沌宇宙與疫霾世界嘩嘩流淌。我沉浸在蔡駿兄的新作《春夜》里,幾不可自拔。自《荒村公寓》之后,我重新來研習他的文本,其間已逝去十多年,經過十余部長篇小說與四五部中短篇小說集、四五百萬字西游取經般的艱辛磨礪,他已經由一名嶄露頭角的網絡青年作者,成長為殿堂級的小說家之一,足以代表我們“70后”一代人的文學創作實績。圍繞著“愛與墳墓”這個人類永恒之主題,他的文學畛域,也由唯美感傷的懸疑墓園出發,如息壤一般,成長為悲欣交集的婆娑世界,終得破除所謂純文學與類型小說畫地為牢的自限魔咒。我是在湖北鄉下老家的燈下,讀到《春夜》的最后一頁的,目光在強迫癥般的五次改稿的記錄上停留了半天,然后推開椅子,披好棉衣,上到三樓的陽臺上抽一支煙。樓臺之外,是云夢澤的寂寂冬夜,草木荒荒,天上寒星歷歷,不停地有飛機閃著尾燈,在群星中間,螢火蟲一般,南來北往。我在手機上寫微信給蔡駿:“《春夜》既是真正意義上的工業小說,又是都市小說、懸疑小說、自傳體小說,將中國的古典傳奇傳統和西方的長篇小說傳統結合起來,我在老家讀完,振奮,祝賀駿兄,雖然有點遲。這是我們這代人,能夠寫出的杰作。”

      我們行內的人,都明白工業題材的可貴。究其實,還是我們作為一個民族國家,進入工業社會晚,又時間短促,由清末到民國,再到新中國,由燎原的星星之火,到門類周密的全工業體系,大概是花掉一百年左右的時光,歷經三四個世代。一百年后,我們又因為技術的飛躍,向信息工業與數字化社會狂飆轉進,不出意外的話,以重型機器為中心的社會形態,可能也只好封閉在區區一個世紀了。這是一個短暫的鋼鐵的春夜,降生在這個春夜里的作家,自然是稀少的,也是有福的,是喜悅的,也是痛苦的,他既要寫出贊歌,又要致上悼詞。蔡駿是工人之子(父親指甲縫里常年有機油),由工人的社區醫院里出生,在蘇聯式紅磚樓工人社區里度過完整的童年與少年。與進城“50后”、下鄉的“60后”比較,他們是避開鄉村桃花源,在工業的烏托邦,傾聽著機器的轟鳴,撫摸著冰涼的鋼鐵,嗅聞著機油氣味,全天候成長起來的一代人。就像我小時候,從來沒有想到過會離開鄉村,夢想是忙時種地、閑時做一名木匠一樣,忙著裝配礦石收音機的少年蔡駿,也不會想到自己會成為一名作家。他的夢想,大概是造出汽車與永動機之類。這樣沉浸式的人生體驗,與道聽途說、田野調查,甚至是人類學的深描都不同。作家被命運拋入工人社區,他的上手世界、周圍世界、生活世界首先被機器所主導,他首先要回應的,是“春申機械廠”這個已經在此的鋼鐵大他者。

      所以在《春夜》里,機器也是主角。機器由精通車銑刨磨的、有男性氣質的、義結金蘭的工人師傅們制造、裝配出來,又去生產更多新的機器,再生產出工人們的生活,以及他們以子女、師徒為次序的代際傳承。機器是工具,是象征物,也是工人敘事的線索。蔡駿小說中的機器還不僅如此,它們承載著祝祭的功能。死于1990年春申廠語焉不詳的謀殺案的建軍哥哥,將他的青春獻給了永動機。這在后來的《蜀山劍俠傳》與《射雕英雄傳》里都有回應,所謂的人劍合一、人車合一,并非是升級出善良的鋼鐵俠或者邪惡的機械怪獸,而是要生成技進乎道的共同體。所以機器有靈,工人有義,這可能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我們工業化進程中最迷人的地方:狂暴的機器沒有被資本掌控,將工人們推向異化的悲慘境地,而是與工人們互為主人,結成了靈與肉的同盟。當然,這也是蔡駿的工人敘事最迷人的地方,他將這一段靈光寫出來了,充滿了由無意識之海里涌現出來的脈脈深情。

      由這個工業的無意識之海里,涌現出來的還有蔡駿精湛的敘事技藝。蔡駿默默研究古今中外小說家、導演們的文本,大概有很多年,在他列出來的名單里,有蒲松齡、徐邦維、程小青、孫了紅、陸澹安、江戶川亂步、橫溝正史、森村誠一、夏樹靜子、鈴木光司、松本清張、東野圭吾、斯蒂芬·金、丹·布朗、愛倫·坡、柯南道爾、阿加莎·克里斯蒂、高羅佩、卡夫卡等,可以見證一個作家在書房里漫長孤寂的學徒生涯,一如張海在工廠車間中的學徒期。公案、推理、偵破、懸疑小說,固然有“破案”“解謎”“破譯密碼”“捉拿兇手”等程序化的、交給讀者去同中求異的路數,但蔡駿對這些中外師傅們玩轉的線性敘事顯然并不滿足。他談到過他對博爾赫斯“圓形廢墟”結構的欣賞:“在我的許多小說里,故事都像是博爾赫斯筆下的圓形廢墟,既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任意地在故事的軌跡上截取一點,都可以為你打開一個秘密的暗門。”這樣無數條“貪吃蛇”一般構成的圓環,通過倒敘、預敘、閃回等策略,回旋在逐漸展開的故事中,將人物與事件卷入其中,將之前的線性推理故事綜合成循環往復的懸疑簇集。

      但我還是懷疑,這些后天對敘事技術的學習,真正的作用,大概還是激活了一個工人的孩子對機器結構的先天領悟能力:與其說他在用“圓形敘事”的技法講故事,不如說他在用設計復雜機器圖紙的能力講故事。“我”組裝的礦石收音機,是依據電路的原理,將各種電子元件通過縱橫的路線連接起來。當這個結構通電之后,它就有收納全世界的消息的能力,再向前一步,甚至可以超越共時的局限,接收到過去或者未來的消息。“我”的欲望對象小荷,雖然也有蔡駿“聶小倩”式女主角的影子,但這個聶小倩畢業后入職江南造船廠,能夠畫出“好望角級游輪、10000TEU集裝箱船,也有國產導彈驅逐艦”的設計圖紙。“我”父親老蔡師傅,領著工友與徒弟修理已經嵌入老廠長魂靈頭的“紅與黑”:“用一臺焊接機,將紅顏色車頂,紅顏色引擎蓋,ABC六根柱子,焊接上黑顏色車身。車禍撞爛的進氣格柵,前擋板,車側擾流板,保險杠,電路,等等,汽車墳場淘來替換。”這輛涅槃重生的桑塔納,成為春申廠的“廠魂”,也成了這部《春夜》的“文膽”。“我”的好友張海,父親的徒弟,實際上是“我”的另外一個分身,他送給“我”的禮物行星齒輪,是春申廠最后一件產品,汽車變速箱配件:

      在我手掌心轉動,太陽貼貼當中,儼然是哥白尼的上帝,水星,金星,地球,火星,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由近及遠,各司其職……張海的行星齒輪,發出咯咯咯聲音,齒輪與齒輪摩擦,每一顆行星都掉轉方向,圍繞太陽轉動,也圍繞著月亮轉動,圍繞地球轉動,圍繞上海轉動,圍繞巴黎轉動,圍繞蘇州河轉動,圍繞塞納河轉動,圍繞春申廠轉動,圍繞我爸爸轉動,圍繞廠長轉動,圍繞紅與黑轉動,變成一顆隕石,穿破大氣層,跌跌沖沖,打了地球一拳頭,冒了火星,哧啦哧啦,呼呼燙燙。張海從未消失,他一直在我眼前,一直在轉動,如星辰,如濃霧。

      我們可以將《春夜》的結構看作是“我”的收音機線路,或者老蔡師傅重建的紅與黑的結構圖,也可以看作是小荷畫出的船艦的圖紙,但它最接近的,可能就是張海的這個“行星齒輪”。作者正是這樣,通過對近百年時間的壓縮,對以春申廠為核心的世界空間的壓縮,對春申廠三四代人并與之相關的全世界的人們的壓縮,來建立起飛快旋轉的敘事結構。《春夜》的敘事,也特別具有回旋的速度感,一種強大的內爆的力量,也因此成為一個以春申廠為核心,向宇宙展開的召喚結構。

      順便說一下。我引用的這一段,也可以成為分析《春夜》語言特色的例子。這些句子短促、精確,來歷不明,有一種加速的速度感。評論家劉艷說《春夜》是“文學實驗”,由語言的角度來看,這是一個量子加速器的實驗吧。她說《春夜》“如漢賦般華麗鋪排的流暢敘事,與小說暗蘊和層疊的隱喻、象征和復雜意象俱在,并且交相輝映”,指認的正是這個“五星齒輪”敘事技術。她說《春夜》“如漢賦般鋪排富麗的語言,多是短句,幾乎顛覆了你對于紙上閱讀小說的所有既往經驗”,并引用已故評論家黃孝陽的話:“感覺句子好像大珠小珠落玉盤,是有清脆聲響的。”大珠小珠落玉盤也好,漢賦般鋪排也好,其實都還沒有將這樣一種量子加速一般的文字內爆的力量描寫出來,因為這樣的文字,不是詩經楚賦,也不是唐詩宋詞,它已經離開了田園牧歌,是一種工業的、機器的、粒子的、電流的語感,它有一點像當年惠特曼詩中寫的:“我歌唱帶電的肉體。”這是一種靈與肉,田園與機器交會的新的漢語。

      話說回來,“行星齒輪”并不是《春夜》里最高級的“構形”技術。“我”的最初的使命,其實是要接受建軍哥哥設計永動機的任務。“費文莉打開抽屜,翻出一卷圖紙,也是復印件,我慢慢交打開,像荊軻刺秦王,一點點暴露出督亢地圖,密密匝匝線路圖,寫滿數字跟英文,蠅頭小字說明,直到圖窮匕見,永動機,像一只摩天輪,掛了幾十只吊廂。”“電唱機里,意大利語歌詞,拆分成蠅頭小字,重新排列組合,一點一點印到圖紙上,繪圖筆勾勾畫畫,空白幾塊,填得撲撲滿。建軍說,贊。永動機轉起來了,卻沒有發動機聲音,轉得安靜,速度卻是飛快,好像吃了槍藥,趕了要去投胎。圖紙上的汽車,由二維升到三維,真的變成一部車子,跟紅與黑一式似樣,進氣格柵上車標,變成春申廠的廠標。建軍坐上去,點火發動,揮手說,再會。我說建軍哥哥,你去啥地方?建軍說,來世。永動機的紅與黑,撣破小房間的墻壁,沖出春申廠大門,渡過忘川水,踏上奈何橋,去吃孟婆湯了。”所謂的永動機,就是機器憑借復雜結構最終獲得了主體性,得到了解放,與制作它的人,達成了主體間性。

      小說里,這樣非凡的機器,作為新中國一代代工人們的最高夢想,現在已經交給了“超導托卡馬克可控熱核聚變(EAST)”團隊,這個模型能否成功,事關地球的命運。原力與欲望裹挾著我們,加入這個無比復雜的敘事機器,在其中演繹我們的命運。

      在《春夜》里的“我”,可能沒有辦法完成永動機的設計,但是,《春夜》之外的作者蔡駿,卻創造出了這樣一個“永動機”般的文本,它是一個壓縮時間與空間的非凡的結構,精微而復雜,玄之又玄,以非凡的速度在旋轉之中,在這機器的春夜,“春色惱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欄桿”,一種奇觀文本,已經被這個大師們的刻苦學徒創造出來,涌現出全新的詩意。至于這個機器與“都市”,與“懸疑”,與“自傳體”的關系,新年里,我們得空繼續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