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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新世紀文學二十年,作家如何回應社會生活
      來源:澎湃新聞 | 羅昕  2021年12月06日16:14
      關鍵詞:新世紀文學

      在華東師范大學教授黃平看來,新世紀文學二十年的歷史邏輯或許可以從1998年談起。

      那一年,上海《萌芽》雜志創辦了新概念作文大賽,后來獲得大賽一等獎的韓寒、郭敬明因此成為“80后”一代文學代表人物;另一邊,在距離上海一千八百公里外的沈陽,雙雪濤這一代東北青年面臨著九千元擇校費所代表的一系列困頓,而這個“九千元”后來成為了雙雪濤小說里不斷浮現的一個意象,同樣也出現在班宇和鄭執的小說里。

      “在直觀感覺里,我們覺得雙雪濤與郭敬明是兩代作家,但其實雙雪濤和郭敬明都生于1983年。”黃平說,新世紀的頭十年在相當程度上屬于以郭敬明等一批青年作家為代表的青春文學浪潮;但最近幾年,尤其是2016年以后,以雙雪濤、班宇、鄭執為代表的新東北作家群的小說越來越受到青年讀者的歡迎,甚至“壓倒”了原來最受市場歡迎的郭敬明。

      “為什么這批東北作家的小說在今天尤其受青年讀者喜歡,我想是他們書寫中那種落寞、失敗的感覺,在今天,比起‘小時代’,能擊中更多的青年人?!秉S平認為,從青年作家的層面看,新世紀文學二十年在今天隱隱形成了一種結構性的張力關系,二者不是簡單的二元對立,而是錯綜糾葛。這種張力關系是文學對于新世紀二十年來社會生活變化的一種回應。

      雙雪濤和郭敬明都生于1983年

      12月3日,由《揚子江文學評論》雜志社主辦的第五屆“揚子江青年批評家論壇”在南京舉行。本次論壇聚焦“新世紀文學二十年”,共分“新世紀文學二十年的總結與回顧”、“新世紀二十年重要作家作品討論”、“新世紀二十年的青年力量”三大議題,分別由《揚子江文學評論》副主編何同彬、杭州師范大學副教授王晴飛、江蘇省作協創研室副主任韓松剛主持。江蘇省作協黨組書記汪興國表示,希望青年批評家們從不同的層面觀照新世紀以來文學場域的重大發展,總結近二十年中國文學的新變化、新現象、新收獲,展現新時代文學事業和文學青年的蓬勃力量。

      與論壇同時進行的,還有由《鐘山》《揚子江文學評論》兩家文學雜志共同主辦的評選活動“新世紀文學二十年20家/部”。此次評選活動計劃選出四大榜單,分別是:“新世紀二十年青年作家20家”、“新世紀二十年青年詩人20家”、“新世紀二十年長篇小說20部”、“新世紀二十年非虛構作品20部”。其中,“青年作家”與“青年詩人”限定為1970年后生人,長篇小說及非虛構作品限定為2000—2020年內首次出版/發表的作品。評選剛剛公布入圍名單,進入讀者投票階段。而來自全國各地的青年批評家們也圍繞這些名單,對新世紀文學二十年展開一場別具意義的回顧與研討。

      12月3日,第五屆“揚子江青年批評家論壇”在南京舉行。攝影:俞麗云

      新世紀文學二十年代表作品

      現實主義傳統:“變與不變”

      有關新世紀文學二十年,此前已有不少回顧與論述。比如批評家孟繁華寫有《新世紀文學二十年:長篇小說的基本樣貌》,批評家許子東在音頻節目《從先鋒到守望者:21世紀中國小說》中選出25部長篇小說進行文本細讀。但參與這場研討會的批評家皆為“70后”和“80后”,他們大多數人專業意義上的文學經驗起點恰恰發生在世紀之交的時候。

      《十月》雜志副主編季亞婭回憶起2004年讀研的時候,她是“北大評刊”的一員。在閱讀印象里,那時全國的作品中有不少北方敘事調性里的鄉村寫作。但等到2014年做文學編輯,她發現鄉村題材反而比較少了,即便有鄉村敘事,往往也是在城市化進程中回望鄉村。“我的感覺是,新世紀以來,從鄉村到城市的空間位移在我們的文學史內已經基本完成了?!?/p>

      另一方面,她感到現實主義傳統在新世紀二十年得以接續。僅就“70后”作家而言,石一楓的幾乎每一部小說都與19世紀現實主義經典有所對話,徐則臣筆下的“北漂敘事”也是如此。同時,“非虛構寫作”更作為一種文學現象出現。以梁鴻的《梁莊》為代表的非虛構作品不僅在文學界備受關注,也引起了廣泛的社會反響。季亞婭觀察到,直到今天,當文學新人需要名家推薦時,梁鴻的影響力比茅獎作家還“出圈”。

      石一楓《借命而生》

      徐則臣《跑步穿過中關村》

      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副研究員徐剛看來,2005年前后出現的“底層寫作”,2009年前后興起的“非虛構寫作”,其實都可以被視為對“純文學反思”這一話題的具體實踐。2001年,批評家李陀引發了一場純文學反思,當時李陀認為,純文學已變得越來越脫離現實。與這種反思相對的,后來的文學作品也開始積極尋找它們與現實生活的關聯。“這是文學界內部的一種自我反思?!?/p>

      而具體到不同代際作家的“面對現實”,吉林大學教授李振認為“70后”作家與“80后”作家也很不一樣。“很有意思的是,‘70后’和‘80后’作家正式進入文壇的時間大約也在新世紀之交,像阿乙、路內、張楚這些‘70后’作家,還有韓寒、郭敬明、班宇這些‘80后’作家。面對相似的生活或精神困境,‘70后’作家更多選擇了出走或逃離,但‘80后’作家更多選擇了承受或者‘躺平’。”李振說,這個現象或許也可以成為我們反觀兩代作家精神世界的一個切口。

      在種種“變化”與“區別”中,北京大學中文系副教授叢治辰相信文學與現實之間的膠著在新世紀文學二十年里始終存在,有價值的文學作品都在與現實發生搏斗,這一點在科幻文學上依然成立??苹梦膶W本質而言不是談論科學,而是談論科學對人類造成的困境,以及這樣一種困境在今時今日的流轉與變遷。人們漸漸會發現,那些科幻作品描繪的困境也在現實生活里一一出現。

      “我始終覺得,文學的價值最終還要去跟現實打交道?!眳仓纬秸f,他也認同一些作家的現實書寫并不讓人滿意,但那不是現實的問題,而是作家能不能處理好現實的問題。

      “新世紀二十年青年作家20家”入圍名單

      新的文學場域:“眾聲喧嘩”

      作為老牌文學雜志的編輯,季亞婭常常為新世紀文學場域的話語權感到“危機”?!百Y本也在制造他們的文學標準。當資本在引導大眾‘什么是好文學’的時候,傳統的文學雜志挺渺小的。”

      她提到,有的出版機構依靠資本的力量,買斷了著名作家如余華、格非、麥家的版權,也有出版機構拿下了新銳作家不經雜志發表的獨家版權,經由大量市場營銷,推出的文學作品可以達到幾十萬甚至幾百萬冊的銷量。而與此同時,一些原創文學作品幾乎是毀滅式的“不被看到”,或者僅僅在朋友圈里被看到。

      讓她感到憂慮的是,各種文學獎項、推薦書單與作品排行榜蜂擁而至,閱讀信息似乎極度泛濫,但真正有效的閱讀引領卻十分可疑?!拔医洺T谙?,我們要用什么樣的方式,才能把我們文學的標準真正對接到閱讀市場中去?”

      “盡管資本介入了經典文學的場域,但我想這份介入還是沒有我們想象得那么多?!鄙綎|大學教授馬兵稱,比如“80后”作家的出場看似已經甩開了常規的作協系統、出版流程、批評場域,但事實證明并非如此。他還對比了此次“新世紀二十年青年作家20家”入圍名單與十年前《人民文學》和盛大文學評選的“未來大家top20”,發現有的作家已然不見,有的作家依然在榜,“一個原因在于這十年的文學思潮與讀者趣味發生了變化,另外一方面,有傳統支持的文學機制還是有力的,還在發揮著主要的作用。”

      在吉林大學副教授張濤看來,對文學而言,資本并不一定是糟糕的東西,像“底層文學”、“非虛構寫作”這類能喚起讀者共鳴與共情的作品,同樣受到資本青睞,“其實我們應該比較一下各類評獎的結果,比如傳統文學機制里長成的作品和由資本打造出來的作品,到底有何區別,哪一種更好,這個比較也會很有意思。”

      “文學單打獨斗的那個階段似乎已經過去了。所謂文學的力量,是在文學認識到自己的瘦弱、虛胖甚至無力之后,依然透露出來的頑強和堅韌?!薄赌戏轿膲犯敝骶幵侍貏e強調了當代文學在多重話語中的博弈與增益,“易烊千璽等明星薦書也好,脫口秀這樣的新娛樂形式也好,這些新的社會元素與文學的關系未必是排斥與對抗?;蛟S我們需要包容,需要與不同的話語、不同的力量進行周旋。找到一種眾聲喧嘩的文學的聲音還是很重要的?!?/p>

      “新世紀二十年非虛構作品20部”入圍名單

      追尋一種文本:“對決性質”

      撇開外在影響,文學界內部也存在“圈地自萌”。它的意思是,科幻文學、網絡文學、影視文學、純文學都有自己的小圈子,不同的文學圈很少對話?!氨热缈苹梦膶W,最早是被分在兒童文學類目下的。但事實上我們這波做純文學的人根本沒辦法忽略科幻文學。在海外讀者眼里,科幻文學或許才是中國當代文學的唯一面孔?!睆偷┐髮W教授金理如是說。

      在這次的“新世紀二十年長篇小說20部”入圍名單上,《三體》赫然在列,它是唯一的一部科幻文學作品。金理將它視為具有“對決性質”的文本。在日本學者竹內好那里,“對決”指不固守于自身身份的同一性,以開放和靈活的戰略將“敵人”的性質、位置和力量納入自身的視野之中?!拔矣X得我們研討新世紀文學,要去找一些對決性質的文本,比如《三體》,比如我們傳統人文主義如何應對黑暗森林法則,這需要你調動起全身的力量,甚至要召喚出新的神龍,在這過程中很可能你自己就變化了?!?/p>

      金理還想到了科幻小說家糖匪的一篇小說《孢子》。在這個故事里,“我”的父親一代經歷了一場暴力襲擊,在國家意志和個人高度默契的合作下,這個國家完成了一場徹底的記憶切割術。即使是受害者,也急于拋下那段歷史,開始新的生活。但作為“守門人”的父親是個例外,他拒絕遺忘,并希望兒子也承擔起守門人的職責,告訴下一代我們身上曾經發生過什么。

      “這個小說寫了兩種傷痕,一種是父親所承受過的暴力,另一種是兒子必須面對的‘忘記歷史就是背叛’?!苯鹄肀硎荆斞赣幸粋€著名的說法——“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當這一邊的父親已經沒有辦法去定義另一邊孩子們的幸福和合理的時候,他要怎么做?這是我們需要考慮的?!舵咦印饭倘粵]有達到《三體》的深度,但它帶來了一個很好的思考方式,即魯迅所謂的‘中間物’意識,沒有任何一段歷史記憶值得我們去神圣化、教條化。”

      “新世紀二十年長篇小說20部”入圍名單

      “不管選擇什么主題人物故事,話語方式才是真正的文本現實?!比A中科技大學教授梅蘭認為,幾十年來很多作家圍繞貼近現實、反映現實的思路去寫作,但使用的大多還是權力話語——要去教育,要去指導判斷,要像精神導師一樣要給世界找尋一條出路,告訴大家該怎么辦。

      她因此尤其欣賞路內2020年出版的《霧行者》的話語方式:“它寫底層,寫邊緣人群,寫文學青年和世界的關系,但作品的核心并不是處理人和現實的關系,沒有現實的野心,也不說教,相反是一個文學的人怎么用文學去觀察、理解、抵抗甚至修改現實的殘酷和瘋狂,小說里一切的意義指向文學世界,那是一個比現實更為真實可靠的存在”。

      梅蘭說,我們的文化傳統里充滿了權力的話語對人的塑造,要做人上人,而一個文學的人,一個真正自由的人,不應該在現實里面找到野心。“當代文學的問題也許根本不是如何去表現現實,而是在文學的幫助下對那個權力之人的全面解構和松綁,對于文學文本來說就是文學話語的去權力化?!泵诽m甚至直言,《霧行者》讓她意識到,中國當代文學終于“當代”了。

      “《霧行者》這樣的文本,才是金理所說的那種具有‘對決性質’的文本。相似的還有雙雪濤的《不間斷的人》,描繪出后人類時代的人的斷裂與延續,寫得同樣非常動人。”

      路內《霧行者》

      深入時代根本:“暗流涌動”

      在回顧與觀察之外,批評與反思也是這場論壇的重要內容。馬兵提到,“70后”是在新世紀的文學舞臺上確立其主體性的一批人,大家總恍惚覺得這一批作家還是很年輕,“可是我們想想,‘70后’作家到現在最大的已經50多歲,50歲大概是陳忠實寫《白鹿原》的年紀,路遙寫《平凡的世界》的年紀。而這次的評選活動,長篇入圍里只有兩部是‘70后’作家的作品, ‘80后’作家的一部都沒有,這個現象也值得我們反思?!?/p>

      在《文學報》評論部主任傅小平看來,總體而言,活躍于新世紀二十年里的“70后”“80后”作家以及剛開始起步的文學新人的創作依然不那么叫人滿意,一方面原因在于他們中大多數寫作者的語言表達比較粗糙,缺乏個人的特質;一方面在于想象力有所欠缺,尤其是基于現實的想象力、在現實與想象之間能產生巨大張力的想象力。

      “還有一點,他們的文學寫作在探索性上也有所減弱。今年是安德烈·紀德逝世70周年,他的作品很少觸及大事件,卻為何在法國二十世紀具有風向標的意義?根本原因就在于他抓住了一些根本性的東西,比如一個時代的道德狀況和精神狀況,他把寫作提升到了哲理和存在的層面,他捕捉的不是一個時代的浪花,而是寫出了時代的暗流涌動。應該說,史鐵生、張承志等作家曾經在這一方面有一些深入探索,但這一探索到了新世紀以后基本就斷流了。太多的寫作都停留于社會層面浮光掠影的記錄,我想真正具有很高水準的寫作肯定還要觸及那些根本性的問題?!?/p>

      “新世紀二十年青年詩人20家”入圍名單

      詩歌方面,浙江工業大學副教授顏煉軍、南京大學教授李章斌與詩人茱萸同樣做了專業的分析。顏煉軍直言,新世紀以來,信息社會的全面來臨,歷史經驗的變幻與龐雜,給詩人作家的寫作帶來巨大壓力。在語言技藝與經驗幻象之間如何平衡,藝術如何介入現實等方面,不同代際、不同身份的寫作者之間有很大分歧,或過于貼服經驗的瑣細甚至被其左右,缺乏超越性;或沉迷于空疏的語言構架。而實際情況也許是,具備總體象征力量的作品尚未多見。

      茱萸則提及青年詩人在這二十年里最顯著的變化是“野生”詩人越來越少?!艾F在,我們很難看到有一定知名度或者被大家認可的詩人是突然冒出來的,或者說像1980年代那樣通過各種各樣的在野的方式得到大家的認知。包括入圍名單里的30位青年詩人,還有更年輕一代的‘90后’詩人,他們出現于各大刊物,好像一層一層地被體制嵌套住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相比于上個世紀,年輕一代的詩人戴上了很多枷鎖,但是他們也獲得了一些扶持與幫助。”

      在研討會最后,江蘇省作協黨組成員、書記處書記賈夢瑋做會議總結。他表示,今天回顧與反思新世紀文學二十年,相比“純文學”這樣的提法,“文學的精神”與“文學的生態”或許更為合適,“從文學的初心和本質出發,想想這二十年我們孕育了什么,撒下了哪些文學革命的種子,這是更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