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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張宗子:選詩自家事
      來源:《讀書》 | 張宗子  2021年11月18日07:55

      社科院文研所的《唐詩選》,選詩六百三十首,在當代選本中,算是最好的一種。參與其事的學者都是一時之選,其中包括錢鍾書先生。由于不署名,事隔多年之后,還有人在分析和猜測,哪一部分是錢先生選的,哪些小傳出自錢先生之手。余冠英和王水照在《唐詩選》的前言里說:“本書初稿完成于一九六六年,一九七五年進行修訂。”“錢鍾書同志參加了初稿的選注、審訂工作,后因另有任務,沒有繼續參加。”錢鍾書退出《唐詩選》的編選工作之后,在楊絳鼓勵下,開始自選唐詩,以《全唐詩》為底本,日選一首或兩三首,由楊絳抄出,自“一九八五年一月一日起,一九九一年六月十九日止”,共選出唐和五代詩一千九百多首,包括少量的詞和殘句。楊絳抄寫稿的第一頁寫著:“全唐詩錄,楊絳日課”,大概錢先生選這些詩,是供楊絳閱讀品賞的。書稿整理出版,就是我們現在讀到的《錢鍾書選唐詩》。人民文學出版社負責整理工作的周絢隆在出版后記里說,錢先生工作開始的日期,可能比八五年更早,因為楊絳在孟浩然《晚泊潯陽望廬山》詩旁注明,是八三年十一月中旬抄錄的。

      文學作品的選本,和史學一樣,帶著強烈的時代色彩,既受制于大的形勢,也不可能擺脫社會風氣和文學思潮的影響,選本還“可以借古人的文章,寓自己的意見”。“采其合于自己意見的為一集”,是一個方法,“刪其不合于自己意見的為一新書”,是又一個方法(魯迅語)。這些都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了編選的客觀公正。魯迅說,讀選本的危險,在于讀者“自以為是由此得了古人文筆的精華的,殊不知卻被選者縮小了眼界”。但選本又是必不可少的,因為各個時代、各個門類的存世作品總量浩如煙海,通讀既不現實,也無必要。不同讀者的需求不一,譬如古文,有人讀《古文觀止》,有人讀《古文辭類纂》或《經史百家雜鈔》,宋詞,有人讀《唐宋名家詞選》,有人讀《全宋詞簡編》。唐詩的選本尤其多,從童蒙讀物的《唐詩三百首》,到明人高棅的《唐詩品匯》(選詩六千七百余首),各種分量、各種分類的選本應有盡有。但對于那些酷愛唐詩的人,自編一本唐詩選,總是難以壓制的沖動。

      錢先生這部書,既是忍不住手癢的獻技,也是夫妻間的自娛,按照周絢隆理解的楊絳的意思,又是為了排解在編注《唐詩選》過程中“遭遇的不快”的自我遣興,再加上書稿在嚴格意義上并未完成,沒有“對選目做更嚴謹的推敲”,也沒有加以注釋和評說,那么,作為一部唐詩選本,坦率地說,意思不大,但作為“錢鍾書選唐詩”,那就很有意思了。假如你想找一部“有代表性的,相對較好的”唐詩選本,同樣在兩千首詩左右,沈德潛的《唐詩別裁集》可能更合適。而錢選的意義,在于供我們進一步了解和理解錢鍾書本人,而不在于通過這樣一部選本,以期對唐詩有較深入的總體把握,或如學界評價其《宋詩選注》時所說的,因為他的選,一個朝代的文學史多少要改寫了。《錢鍾書選唐詩》不是這樣一部書,它是一部由個人興趣主導的選本,我們不妨將其視為錢先生的一部特異的作品,就像那些有個性的作家的作品一樣,讀其書,如見其人。

      個性一定有不講道理的地方,不完美,不嚴密,破綻百出,處處矛盾。個性不是八寶錦盒里的真理,它如幽花暗吐,實實在在而千姿百態,出人意表,也是那些所謂完美和嚴密之事物無從想象、無緣攀附的。很多詩,也只有在錢先生這里才能讀得到,假如你沒從頭到尾讀過《全唐詩》的話。錢先生選詩如此隨性,置一切條條框框于不顧,包括他自己在《宋詩選注》里制定的條條框框。喜歡是選擇的標準,當然這喜歡雖由性情所決定,卻是以學問和見識為后盾的,見賢而急欲思齊的人,可能一不小心就成了效顰。

      兩千首的容量,給了選家極大自由,因此錢先生才能痛快淋漓地將杜甫和白居易詩選入三百多首,杜牧和李商隱各選了五十多首,孟郊選了三十七首,王建選了三十三首,像施肩吾、姚合、徐凝、劉駕、曹鄴、裴說,算是錢先生常說的小名家吧,他們作品的入選數量,在常見選本里不過一首兩首,相當于在三百年的唐詩大戲里跑了個集體龍套,而在錢先生這里,各自選入二十到三十幾首,地位就和劉長卿和韋應物那樣的名家并駕齊驅了。晚唐和唐末的幾位大家,往往評價過低,比如韓偓,他的七律上承杜甫和李商隱,下啟北宋各家,不僅西昆體得其好處,江西派也從他那兒受到啟發。錢先生選韓偓,選了二十二首。類似的還有兼學溫李的唐彥謙,也選了二十二首,盡管唐彥謙入選的二十二首實在佳作不多。

      錢先生還選了一般選本不選以至于千百年來幾乎被遺忘的很多小詩人的作品,像馬異、長孫佐輔、蘇郁、蔡京、李廓、楊發、裴夷直等,除了蔡京在李商隱的詩集里出現過,又和宋徽宗時的奸相同名,容易給人留下印象,其他諸人,即使是專門研究唐詩的學者,也未必記得住他們的名字。這里特別要提到晚唐的汪遵,他留下的詩作不多,但有一首《飲酒》:“萬事銷沉向一杯,柴門啞軋為風開。秋宵睡足芭蕉雨,又是江湖入夢來。”很有杜牧的風采,混在杜牧集中,選小杜詩的人一定不忍錯過。這么好的絕句,又清新又明快,蘅塘退士都該選它的,可是沒人選。等了多年,終于等到錢先生選了。

      名家作品存世多,內容豐富,藝術風格多樣,想通過有限的選詩來了解他們的面貌,容易陷入盲人摸象、各執一端的偏見,選者如果為了貫徹一己之文藝主張而有意誤導讀者,結果會更荒謬。韓愈的詩是以險怪出名的,典型的例子如《南山》《陸渾山火》《月蝕詩效玉川子作》,以及非常不足為訓的《元和圣德詩》,甚至他一些贈人的長篇五言詩,讀起來也不容易。但韓愈集中,這樣的怪詩并不多,就連描寫古碑石的《石鼓歌》,也比蘇軾的同題之作寫得清通流暢。如果只選他的五言近體詩和五七言絕句,你會覺得他的五言近體詩和杜甫頗有幾分神似,比如這些對句:“水文浮枕簟,瓦影蔭龜魚。”“柳花閑度竹,菱葉故穿萍。”“林烏鳴訝客,岸竹長遮鄰。”“雨多添柳耳,水長減蒲芽。”“露排四岸草,風約半池萍。”“遠岫重疊出,寒花散亂開。”“暖風抽宿麥,清雨卷歸旗。”“寒日夕始照,風江遠漸平。”不僅與老杜難分,也接近謝朓和杜甫推崇的陰鏗與何遜。那么我們有理由猜想,險怪并非韓愈的本色,他那么寫,像小孩子玩游戲,圖個開心罷了。當然你也可以說是有意識的藝術探索。

      過去幾十年的選本,形成了大家習以為常的窠臼,李杜白韓,王孟韋柳,每個人來選都是那十幾或幾十首,名頭小的詩人更可憐,仿佛他們一輩子就只寫了幾首詩,也只會寫那樣的詩。錢選對于名詩人,就像楊絳說他選文天祥卻不選《正氣歌》,是“很大膽的不選”,就有相當多的“大膽的不選”,同樣,也有相當多的“大膽的選”。初唐的 “四杰”,本以文章著稱,王勃和駱賓王,詩也寫得好,其次是盧照鄰,至于楊炯,詩實在是沒有什么特色的。歷來的選本,對于“四杰”,不敢漏掉一個,只得從楊炯的三十幾首詩中,選出那首《從軍行》。到錢先生這里,毫不客氣,徑直把盧楊兩位刷下去了。

      孟浩然以散淡的山水田園詩著名,可是他的《春情》完全是我們想不到的格調:“青樓曉日珠簾映,紅粉春妝寶鏡催。已厭交歡憐枕席,相將游戲繞池臺。坐時衣帶縈纖草,行即裙裾掃落梅。更道明朝不當作,相期共斗管弦來。”錢先生沒選《春情》,選了類似的《閨情》。劉長卿,選了《戲贈干越尼子歌》。權德輿詩選六首,其中四首是游戲詩:《安語》《危語》《大言》《小言》。劉商的《胡笳十八拍》,他一口氣選了十二首。相比之下,岑參詩僅選三首,寫得最多的五律和有名的七絕,一首不選。最讓讀者疑惑的是,李白詩只選了二十二首,不僅比王維、韋應物、許渾和陸龜蒙少,甚至不及施肩吾。如果不計詩的長短,只論篇數,李白入選的詩只比五代的花蕊夫人多一首,連《送孟浩然之廣陵》這樣家喻戶曉的名篇都被割舍,這就不是一般的大膽出格了。周絢隆注意到這個現象,解釋說,錢先生在取舍標準上“有明顯的個性”,所以,選李白詩少,不見得是“完全沒有顧及李白在唐代詩壇的所謂地位和影響力,他關注的只是作品本身”。照我們一般的看法,李白的佳作,即使拋開他的七言歌行和五古,只選最為后人稱賞的絕句,也不止二三十首。錢先生似乎偏愛宮詞,王建的、王涯的,都選了很多。花蕊夫人所作,相對弱些,也選了二十首。莊子說的“嘉孺子而哀婦人”,錢先生像知堂老人一樣拳拳服膺,故不僅多選宮詞和閨情閨怨詩,寫到小孩子的作品,如李商隱的《嬌兒》和白居易的幾首,也都錄入。但對李白,他的思路不同,《宮中行樂詞八首》不選,連感人至深的《寄東魯二稚子》也沒有選(李白《送蕭三十一之魯中,兼問稚子伯禽》中寫到久別的兒子:“君行既識伯禽子,應駕小車騎白羊”,想象兒子成長的情形,愛憐之情,溢于言表,真非做父親者不能說出)。錢先生那樣沉靜和細致的人,也許不會喜歡李白那樣全然不計后果的天真和直抒胸臆,更不會欣賞他經常自相矛盾的吹牛。他愛杜牧的清秀,李商隱的委婉,白居易的平易曉暢,也能接受韓孟詩派的奇崛瘦硬,還喜歡那些奇奇怪怪好玩的作品,比如盧仝的《月蝕詩》,比如任華寫李白、杜甫和懷素草書的三首長篇歌行。要說以文為詩,放縱自由,前有李白,后有韓愈,任華卻比李白還大膽,簡直就是唐人的沃爾特·惠特曼。錢先生選一首不過癮,三首全部選入。

      錢先生身上是有些孩子氣的,這部唐詩選,處處可見他的“頑皮”,選李白,可能是他頂頂頑皮的一例,這是我最覺得好玩的地方。在這些地方,錢鍾書的個性和眼力以富有魅力的方式展現無遺。

      徐凝本是中唐著名詩人,他詠廬山瀑布的絕句:“虛空落泉千仞直,雷奔入江不暫息。今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雖然遜于李白的《望廬山瀑布二首》,在唐人此一題材的作品中,也算出色之作。然而不知何故,這首詩很為蘇東坡看不上眼,作詩嘲諷:“帝遣銀河一派垂,古來唯有謫仙詞。飛流濺沫知多少,不與徐凝洗惡詩。”話說得很過頭,有點刻薄了,以至于后人一想起徐凝,就想到他這首“惡詩”。錢先生對蘇東坡的不公顯然不滿,特地選了徐凝的十多首七絕,其中也包括詠廬山瀑布的這一首,而蘇軾推崇的李白那兩首,反而一首不選,似乎有意為徐凝出口惡氣。

      周絢隆的出版后記講到一件有趣的事:錢先生選王初詩八首,楊絳批注:“鍾書識:大似義山。已開玉溪而無人拈出。”讀到這段話,周絢隆說:“可以想象,他幾乎是按捺不住地跳出來強調了一下。”所選王詩,四首七律,四首七絕,一看就是簡化版的李商隱,兩者之間的關系一目了然。王初是元和末年人,早于李,故錢先生有此說。但人文社增補的詩人小傳里說,據陳尚君考訂,《全唐詩》所收王初詩,均為北宋人王初所作。假如陳尚君的考證可靠,王李的影響關系就顛倒過來了。但不管怎么說,錢先生對歷代詩人間的互相學習和互相承襲特別關注,由于博覽群書,向來目光如炬。對這方面的發現,他總是特別得意,仿佛窺見了一個大秘密。《宋詩選注》和《管錐編》等書里,談一句好詩、一個妙喻的首創、發展、變化和翻空出奇之處甚多。這種發現的快樂我特別能理解,也有切身體驗,讀到錢先生的考據成果,仿佛聽到他老先生笑瞇瞇地說:“我知道你們這句詩是從哪兒來的,小心皎然和尚罵你們偷哦。”

      中唐殷堯藩的詩,錢先生選了一首《喜雨》:“臨歧終日自裴回,干我茅齋半畝苔。山上亂云隨手變,浙東飛雨過江來。一元和氣歸中正,百怪蒼淵起蟄雷。千里稻花應秀色,酒樽風月醉亭臺。”這首七律有什么好呢?似乎談不上特別好。可是其中有兩句,我們感覺很熟悉。“浙東飛雨過江來”,被蘇軾寫到了他的《有美堂暴雨》里:“天外黑風吹海立,浙東飛雨過江來。”成為名作里的名句。“千里稻花應秀色”,被曾幾寫到了他的《蘇秀道中,自七月二十五日夜大雨三日,秋苗以蘇,喜而有作》,成為著名的一聯:“千里稻花應秀色,五更桐葉最佳音。”蘇曾的兩首詩,都遠比殷堯藩的原作出名,誰知道竟然是直接搬用的呢。

      晚唐詩人曹唐以游仙詩著名,錢先生對他的游仙詩不屑一顧,卻選了一首《升平詞》。曹唐的《升平詞》共有五首,這種歌功頌德、粉飾現實的浮夸之作,錢先生應該是很討厭的,何況這五首又都寫得平平,為什么還要選?選入的第三首有何特異之處嗎?“處處是歡心,時康歲已深。不同三尺劍,應似五弦琴。壽笑山猶盡,明嫌日有陰。何當憐一物,亦遣斷愁吟。”細讀幾遍,成見在心,唯恐索解不深,難免杯弓蛇影,結果還真讀出了另外的味道。首聯感覺像是說反話,處處是歡心,也許偏偏自己不歡心。頷聯應該顛倒過來讀:不同五弦琴,應似三尺劍。頸聯的意思是:通常說壽比南山,但現在看,南山怕還不夠永久呢;盡管陽光燦爛,還嫌它燦爛得不徹底,偶爾會有片云之陰。這一聯恭維過頭,像是戲弄了。我不知道錢先生讀后的感覺是否如此。其實要是討厭曹唐虛無縹緲的游仙詩,自可不選,可以選其他的詩,比如這首《洛東蘭若歸》:“一衲老禪床,吾生半異鄉。管弦愁里老,書劍夢中忙。鳥急山初暝,蟬稀樹正涼。又歸何處去,塵路月蒼蒼。”比《升平詞》強多了。

      杜甫這樣的大詩人,別說選一百七十四首,就是選三百首、四百首,也能保證每一首在詩選中都在平均水平之上。錢先生選杜詩,沒有給人意外的驚喜,但他選老杜最著名的三組七律組詩,卻很獨特。《秋興八首》選一首(“聞道長安似弈棋”),《諸將五首》選兩首(“漢朝陵墓對南山”,“韓公本意筑三城”),只有《詠懷古跡》五首全選。對比一下社科院文研所的《唐詩選》,《秋興八首》選了兩首,《諸將五首》一首未選,《詠懷古跡》只選了關于宋玉的一首。錢先生可能是這樣考慮的,《秋興》名氣雖大,八首是整體,分開來看,單獨的每一首,并不十分突出,《詠懷古跡》則每一首各自追懷一個歷史人物(分別為庾信、宋玉、王昭君、劉備、諸葛亮),每一首都詩意圓滿,至于《諸將五首》,是老杜的時論、政論詩,不僅語言精警,也顯示了卓越的史識。

      錢先生取舍如此,換了他人,這三組詩,是一首也舍不得丟下的。

      雖然已經說過,選詩是自家事,喜好尤其不由他人置喙,我還是忍不住遺憾:李白詩真的選得太少了,白居易詩雖然入選最多,多至一百八十余首,但因為白詩太多,錢先生又太喜歡,身在山陰道上,應接不暇,結果是“取次花叢懶回顧”,不免選得凌亂無目的。如果為了好玩,韓愈的《雙鳥》和《落齒》都可以選,如果展示詩人的悲憫情懷,柳宗元的《掩役夫張進骸》無論如何不能舍棄。

      在書店翻書的時候就很自然地想到,錢先生的著作中,論及唐詩之處不少,若能將相關議論摘錄出來,附于所選的詩下,就太精彩了。回家讀周絢隆的出版后記,才知道他們也想到這一點了。周先生說,雖然《錢鍾書手稿集中文筆記》和《容安館札記》已經影印出版,但由于手稿不易辨識,在整理錢選唐詩書稿時,限于時間和精力,未能充分利用。但我覺得,已經出版了排印本的《談藝錄》和《管錐編》,以及單篇的論文里,有些內容還是方便利用的,比方說,《談藝錄》著重討論過李賀和韓愈,第十四則論李賀的《夢天》和《天上謠》:“皆深有感于日月逾邁,滄桑改換,而人事之代謝不與焉。他人或以吊古興懷,遂爾及時行樂,長吉獨純從天運著眼,亦其出世法,遠人情之一端也。”論《高軒過》:“‘筆補造化天無功’一語,此不特長吉精神心眼之所在,而于道術之大原,藝事之根本,亦一言道著矣。”都可以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