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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柿樹傳奇(何頻)

      http://www.fxjt168.com 2015年09月28日09:21 來源:人民日報 何 頻

        天生樹,說的是一棵傳奇的柿樹。

        這么說吧,凡是出產柿子和柿樹多的地方,樹主人都知道,柿樹要經過人工嫁接才掛果結實。那看著秋來入畫,乘了金風玉露,枝頭結滿各種各樣好果實的柿子樹,如白石老人善畫“事事如意”之丹柿,得來全靠費工夫。天生樹不尋常,它是南太行山區一株秉天地靈氣自然托生,不用嫁接就結出好果實的柿子樹。三百歲的老柿樹枝繁葉茂,是棵八月黃,年年都結出滿樹的好果實來。帶著滿頭紅葉的時候,它遠看似一籠燃燒著的天火;風掃落葉后,沉甸甸的果實暴露無遺,仿佛掛滿了無數的紅燈籠。

        老村整體搬遷時,這棵樹變成了村頭樹。村民由世世代代住窯洞變成住成排成行的大瓦房,新村當初的選址,一方面考慮地勢比較平坦,同時也相中了有豐滿高大的天生樹為依靠。老家人敬古樹,以這棵巨大而出奇的天生樹為驕傲為標志,還特地請人為它攝影,虔誠又恭敬地放在《北洼村志》的封面上。

        柿樹是果樹,又不同于一般的果樹。俗話說“桃飽杏傷人,李子樹下埋死人”,說的是杏與李子這類水果不可恣意飽食,有副作用。但柿子在老家人心目中是盡可以放心食用的嘉果美食,自古又被譽為“鐵桿莊稼”。山里人吃柿子的花樣多,變著法子享用甘甜如飴的好柿子。柿子熟了,先從吃漤柿、吃烘柿開始,用烘柿和面蒸饃,炸祭祖用的小麻燙和焦花。嘗鮮過后,要曬柿餅、串柿瓣、磨柿炒面,連跌爛受傷的柿子也不放棄,撿回來用它泡柿子醋。拾取初夏早落的小柿子喂豬,拿冬落的柿葉喂羊……柿子樹真正是物盡其用。

        奉它為“鐵桿莊稼”,是因為柿子與救荒的故事聯系緊密。滿打滿算,這里的農家過上不愁吃喝的安穩好日子,可著勁吃大米白面,不過才三四十年光景,糠菜半年糧的艱難度日并不遙遠。對于我這樣上世紀五十年代出生的人而言,舊年曾聽老人們拉家常,訴說最多的是逃荒要飯,扒火車去過徐州,輾轉又翻山到山西各地。傳說村里有家人過日子仔細,用吃不完的柿子摻了秕谷子粗糠,曬干炒熟做柿炒面吃。當年吃不完就積攢著,用歷年積累的柿炒面和成泥,在住家窯洞的深處獨自打了一堵斷間墻。荒年來了,別家外出逃荒,背井離鄉餓死人,但這家人卻低調從容。有人發現,原來他們是靠暗暗食用柿炒面打成的墻土充饑的。

        現在居家殷實了,生活富裕了,水果品種多,村民擴大種植品種,前前后后,五光十色,也曾經種桃杏和蘋果山楂,但是,或因為桃樹生長不吃年歲,或因為蘋果的品種更新快,總之是市場變化大,人們的口味也刁鉆,變來變去,還數柿子最好吃也最好賣。柿子本色,經得起時風變化的考驗,好吃又好看。北洼村下坡出了山就是焦作市區,每逢秋冬,市民對山里人的好烘柿和帶白霜的軟柿餅,一往情深,愛吃柿子的口味一成不變。毫不夸張地說,祖祖輩輩,老家人是吃柿子長大的,現在還靠賣柿子增收。

        柿樹壽命長,生命力十分頑強。大柿樹,老柿樹,飽經了風雨滄桑。冬天的時候,每一棵粗如黑鐵的柿子樹,如一個個不畏風雨的莽漢雕塑。主人要柿樹方便采摘,盡量讓它長得低矮。老家的柿樹,多栽種在田間地頭和高處的打谷場四周,老根虬曲著伏地裸露,樹冠開枝散葉肆無忌憚。南北東西,遠不止南太行,很多的地方都有柿子樹,有高有低,細看卻不難發現,樹干上均有刀斧嫁接的痕跡,自下而上,大致由兩截組成。

        天生樹不同!它沒有最下邊的母體老樁,樹干粗大但渾然一體。一丈余的主干,除了癭瘤和樹疤,整體皮色均勻。下層的枝丫斜披著下垂,垂陰一畝見方,大有籠蓋四野的氣勢。當年的夏天,學生娃最愛爬上天生樹,不論男女,各登各的高枝乘涼。我則最喜歡扒著它最下面的一枝就地打秋千,或者干脆斜躺在樹枝上搖晃歌唱。

        說起一年四季,柿樹最可觀在早春與秋冬。因著它貌似蠢笨卻發芽生葉很早,翠綠油亮的幼葉冒齊了,山里人望著它就暫時忘記了干旱缺雨,美好的愿景借機油然而生。秋天則是豐收和摘柿子的季節,八月黃摘在中秋節,小火罐遲到霜降后。秋收秋種的活動持續很長,夾雜著夠柿子,農忙往往從八月十五綿延到廿四節氣的立冬。紅柿葉紅果實,男人和女人擔柿子的籮筐,往往一頭還插著一把金黃散碎的野菊花。

        1986年新村建成之前,老村位于溝底,人家多住窯洞,一層層窯洞似蜜蜂的蜂房一樣。長長一個冬季,枯山如睡,原本樸素靜穆的山村,窯洞的前后左右,混合著土墻、石頭墻和矸棚房,只因為有柿子柿餅和柿皮的橙紅之色,或厚或薄,或暗或明,如油彩一樣鋪織堆疊著點綴山鄉。曬柿餅晾柿皮的紅色,紅辣椒似的撩人的紅色,一直紅到春節,接著貼對子貼門神放火鞭的紅色,新的一年就翻頁了。有時候翻山走親戚,從山梁上朝下俯瞰山村,老家因柿子柿餅柿皮而美麗如畫。

        柿子和煤炭,是老家地上地下的一雙特產。煤是樹變的,沒錯!滄海桑田,高岸為谷,遠古的造山運動,埋沒了曾經的樹林而演變成煤海。村志里收錄一幅硅化木的圖片,就出土在天生樹不遠的地方。出山的大路上,北洼村臨著著名的當陽峪陶瓷遺址。宋代人用煤燒窯制陶瓷,我曾經上小學的教室,房后有北宋崇寧四年(1105)立的《德應侯百靈翁之廟記》碑刻,記載著故鄉紅火出彩的一段歷史,現在已經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多年來,我試圖從不同的角度察看老家至南太行的地貌。重巒疊嶂,溝壑縱橫,枯葉一般的筋脈,凸顯的是重重山梁。而老家位于南太行的邊緣,則好像霸蠻的老吊與推土機,氣勢洶洶的,把最后一鏟子石料混合著黃土,一舉傾倒在黃河北岸。人站到北洼村的東山嶺上遠望,足下是南太行的最后一道屏障,前邊就是茫茫大平原了。因為與晉東南唇齒相依,焦作煤多,出產優質無煙煤,人稱“香砟”。英國人,近代的英福公司早早就到焦作開煤礦,后來的日本侵略者,專門整修了鐵路以掠奪外運煤炭。新中國成立以后,1958年大辦鋼鐵,附近各縣的人集中到山里來,到西山山嶺上開礦挖鐵汞,挖煤燒小高爐;“文革”后期,原新鄉地區下屬的平原各縣,每縣均來到山里開小煤礦。80年代開始,鄉鎮企業和私營煤礦爭著在老村一帶開煤窯,一邊挖煤,一邊破山燒石灰,辦水泥廠。終于,山里自古的煤礦與煤炭資源,被粗放、無序的開發給掏空了。

        天生樹不僅是一個自然的消息樹,它分明還是一位人世的觀察者。它見證了英福公司和日本侵略者對中國煤炭礦產的覬覦和掠奪。見證過清光緒三年(1877)和民國三十一年連年(1942—1943)大災,洼村全村外出逃荒,餓死和失散的達三百口人;經歷了老村變新村,看著傳統的山里人,因南水北調干渠經過家門口的焦作市區,城市誘惑越來越大,村人或者外出購屋定居,或者在南水北調工地上班搞綠化,逐步脫離了傳統農業。

        天生樹既見證了村民搬家,從窯洞到住瓦房;也見證了礦產資源特別是煤炭的逐步枯竭。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變化了的是至少已經有兩千年的煤礦開采史,如今老家的煤礦已采掘殆盡。但不變的是老家人對柿子的喜愛與鐘情,好在柿子樹一代一代茂盛生長,天生樹依然枝繁葉茂。

        天生樹證明“天地造化,鐘靈毓秀”所言不虛。但古樹與大樹的保護不易。北洼村曾經的老墳地,長著一棵比天生樹還古的大櫟樹,“大躍進”時候被砍去了;老村的東場口,有過我從小看著的一棵黃楝樹,風貌不亞于天生樹,但“文革”剛開始,慌慌張張中,人還沒有定下神就沒有了;而老村搬遷的時候,一株老國槐,移不走也沒法移,為復墾耕種,由村委會做主,把它整體與老村一起深埋在地下。村子前幾年集體編寫《北洼村志》,特地記錄了天生樹、大櫟樹、老黃楝與老國槐。現在鄉親們又合計著為天生樹立碑紀念,慕名請開封老書法家、省文史館館員桑凡老人題署了“天生樹”三個大字。洼村人希望天生樹常青并永遠年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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