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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的天空(張貴彬)

      http://www.fxjt168.com 2015年09月07日15:18 來源:人民日報 張貴彬

        父親常說:“我這輩子最正確的選擇是當兵,最大的成就是當空軍,最大的幸福是有個美滿的家庭。”說這話時,目光看向窗外,仿佛神思浮游,藍天浩渺,他正駕駛戰(zhàn)機翱翔于祖國的海天之上。

        父親沉默寡言,他有山的負重、湖的沉靜。十六年的鄉(xiāng)村記憶,三十三年的軍旅生涯,三十五年的離休生活,全都被他沏泡在流水的時間里,此時儼然一杯綠茶,淡然自持,清香滿室。

        如果時光可以回溯,不妨回到1947年。解放軍到村里找人,順手捎上了自愿參軍的父親。作為窮人的孩子,他受過生活的苦累;作為他人的養(yǎng)子,他嘗過人情的冷暖。

        像一滴水,投入江河,從此,他生命的喧響與激流,與光榮的人民解放軍融為一體。父親最初在東北軍政大學當警衛(wèi)員,1951年,因朝鮮戰(zhàn)事,他被招收為新中國第一代飛行員。從接觸雅克18,到學習雅克11,再到操作米格15,歷經(jīng)三年,父親出色完成了全部飛行科目,空校畢業(yè),接納他的,是剛從朝鮮戰(zhàn)場歸來的空14師。

        從此,天空即為戰(zhàn)場,渦輪的轟鳴,就是沖鋒的號角。從此,父親的心神氣血,與一群銀色雄鷹朝夕相處,伴著飛機的俯沖或爬升,把祖國的疆界置于垂天的羽翼之下。

        1954年10月1日國慶閱兵,父親把自己化為一枚音符,融入一場盛大的交響。當一百一十一架戰(zhàn)機的空中梯隊,以六百米高度、五百公里時速飛掠天安門上空,大地搖撼,長空呼嘯,歡樂的人群,變?yōu)榧な幍睦顺薄_@一刻,共和國的締造者們,把揮灑的氣度,融入深情的矚望,雄視的目光沒有定格的邊界。

        此后,父親投入夜航訓練,他在同批飛行員中,以第一個單飛的優(yōu)異表現(xiàn)榮立三等功。這年,他二十四歲,風華正茂,英氣逼人,眼神透著鷹樣的堅毅和銳利,仿佛長空萬里,整個世界都任他馳騁。

        1958年,金門空戰(zhàn)吃緊,空14師駐防福州龍?zhí)餀C場。當時,父親承擔夜間戰(zhàn)斗任務,某次單機起飛后,竟鬼使神差飛到金門上空,地面防空炮火萬炮齊發(fā),他迅速駕機離去。這是父親軍旅生涯中,最意氣用事的一次,也是離死神最近的一次。

        中國首顆原子彈爆炸,父親受命駕機取樣。他的取樣標本,是一萬兩千米高空,核爆炸物在地球平流層的劑量。有人問父親:“原子彈爆炸取樣,你怕不怕?”父親說:“在我身上,從不知道什么叫怕!當時,別說讓我飛一萬兩千米取樣,就是讓我飛七千米鉆蘑菇云,我也去!”

        說這話時,這位老空軍,有力地揮著手掌,粗大變形的指關節(jié),看上去格外驚心。半個世紀過去了,身體上的病痛尤在,精神卻始終剛毅如初。

        空17師“獨立大隊”,是父親飛行生涯的第二故鄉(xiāng)。作為第一任大隊長,他在這里為祖國輸送了大批優(yōu)秀飛行員,更有空軍的高級將領從這支部隊走出來。

        父親在某次飛行中,機艙蓋被大風吹開,刺骨的寒流瞬間灌滿艙室,手腳凍得發(fā)木。由于壓強變小,造成呼吸困難。父親把頭埋到最低,借助擋風板的掩護,保持目視前方的駕姿,直至安全著陸。

        1972年,父親升任師副參謀長,他的飛行經(jīng)歷,一直持續(xù)到1978年,飛機型號最終定格在殲6上。這個十六歲就參加革命的軍人,把人生中最寶貴的三十年獻給了中國空軍。從接觸飛機,到停飛,時間跨度是二十八年。二十八年里,他飛過的飛機型號不下十種,轉(zhuǎn)場的機場,北到內(nèi)蒙古的畢克齊,南到廣西的南寧,有十六個之多。

        祖國的海天有多廣闊,父親就能飛多遠。他參與并見證了中國空軍的發(fā)展與壯大,是諸多重大歷史事件的親歷者。1980年,父親離休,部隊終于把他還給了母親。

        早起晨練,午間小憩,晚上早睡,這是父親在部隊養(yǎng)成的習慣。它帶著強大的慣性,進入父親離休后的生活軌道,居然三十多年雷打不動。

        他把宿舍區(qū)的樓巷,當做部隊的運動場。他把狹促的小公園,當做部隊的健身房。他還像年輕時那樣,喜歡在各類體育器械上流汗。

        在宿舍樓的一角,有他開辟的花圃,粗陋的欄柵,雜花繞樹。他像個本分的花匠,按著節(jié)氣澆水、施肥、除蟲,一絲不茍,就像操控多年的飛機。

        戰(zhàn)友聯(lián)誼會上,無數(shù)雙托舉過中國航空事業(yè)的手,穿越山重水復,有力地握在一起。這一刻,時光倒流,渦輪轟鳴,塔臺、跑道、呼嘯而起的飛機,都從割不斷的記憶里噴薄而出。

        父親離休后的生活,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還債,償還對母親一生一世的虧欠。母親喜歡看景兒,他就用那曾駕駛祖國戰(zhàn)鷹的手,駕駛起電動三輪載上母親去城市周邊游玩。他與母親,或踟躕于水畔小徑,或駐足品賞花卉,或在柳蔭下小坐。

        有時,他們臨水下棋。一邊是煙波浩淼,一邊是蒲葦搖曳,在輕緩的流水與悅耳的鳥鳴里,他們陶然忘我,棋到妙處,相視而笑。

        在父親的影響下,三個兒子,兩個當兵,一個預備役。作為軍人世家,他對兒子們的要求是:遵紀守法。一如他的耿直,善良,進取,無私無畏。

        如今,家族已是四世同堂,面對滿堂兒孫,他更享受膝下承歡、天倫之樂。他把重孫抱在懷里的神情,就像抱著無限的時間和無盡的歡樂。

        父親有些耳背,更多時間,是沉浸在與母親的兩人世界,無聲勝有聲。他看母親的眼神,是充滿無限依賴的眼神,這個從歷史硝煙中走出的空軍上校,只有在母親面前,才會流露出柔情的一面。這么多年,東北的白山黑水,業(yè)已融化在魯西北長河湯湯的生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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