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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錦叔相牛(丁燕)

      http://www.fxjt168.com 2015年09月05日21:49 來源:人民日報 丁 燕

        錦叔八十八

        錦叔八十八,一生相牛。

        “錦叔,你看這只牛多重?”問的人既挑釁又戲謔。老人的眼神精光一閃,沉吟后答得倒爽利明快:“嗯,一千六百斤少兩斤。”將牛拉到地磅上一稱,和估量的只差三斤!眾人皆鼓掌。

        牛行在外人看來,實在是離奇之所:二十棵榕樹下拴著的牛只圓鼓鼓,個個盡態極妍地展覽著自己,每一只都是一朵花,讓整個市場像絢爛的舞臺。牛行引入了不少現代元素——牛客可在“牛花園”挑選牛只;牛主人可讓牛在“牛賓館”休息,病牛可在“牛醫院”看診。牛耳上的白色紐扣表明已通過檢疫,藍色標記表明它是排序第幾只進場的,紅色標記表明牛主是誰。在牛行,牛只買賣不靠秤,全靠牛中(經紀人)的眼力。原來,一頭壯牛的體重中,也許五分之一都是水和草,出肉率并不高。所以自有牛行起,便有了牛中。以前牛行里的牛中有上百人,現在只剩十幾個,錦叔年齡最大,眼神最“毒”。

        未進牛行,先聞到股濃烈的牛糞味。進了牛行,那熱烘烘的味道便成了微型炸彈,悉數開裂后,人變得頭腦發暈,眼里看不見一只只壯牛,只剩一堆堆臭糞。其實,牛行有六個人早晚打掃衛生,可牛糞味濃得化不開。穿行牛行的人或捂鼻或皺眉,但錦叔卻泰然自若——在牛行泡了七十年,他的鼻子早被熏壞,聞不到任何味。可每日回家,他必用井水和沐浴露沖涼——不能讓家人的鼻子遭罪。

        錦叔上班時,身著藍色粗布襯衫,腳蹬黑色長筒膠鞋,手握一根一米長的牛棒,褲子前后四個口袋鼓起,分別塞著畫了標記的噴漆罐、礦泉水瓶、一摞票據和現金。聽到有人喚他,腰肢一彎,居然從鐵欄桿底部鉆了出來,嚇得對方倒吸涼氣——這哪里是八十八的人!

        “錦叔,再幫我選兩頭。”牛客搭著他的肩膀道。“好,我再看看。”錦叔忙得昏頭漲腦,四處觀望,細語商量,討價還價。“錦叔,這頭怎么樣?”他扯了扯牛皮,掰開牛嘴,看見四顆牙時搖頭:“山區的牛干活太辛苦,老得快,皮皺,不行。”他不吝賜教:“鼻子小的牛野蠻,眼大的牛勤快,好牛的頭顱要突出,牙齒要八顆。”“錦叔,快過來幫我看看。”這是頭健碩的水牛,額頭上寬下窄,頸部的皮呈皺紋狀,牛角大而長,毛色光滑。錦叔道:“鼻小眼大,頭顱突出,好牛,七千五百塊!”

        寒溪河畔

        橫瀝居珠三角腹地,寒溪河縱貫而過。此河可行大帆船,為水運樞紐。隨著牛墟興旺,兩岸又匯聚賣牛嘴籠牛鼻環的、賣牛皮的、賣煙草的、開旅館的。農業與商業雙星輝映,使這里成為廣東“三大牛墟”之一。

        橫瀝不產牛,在牛行交易的牛只從四面八方來,又被拉到四面八方去。每天,在牛行八萬平方米的“牛花園”里,來自廣東、兩湖、川蜀,甚至越南、老撾的客商在忙碌交易。牛品種多從泰國、緬甸引進,在云南、廣西、貴州等地養殖。橫瀝牛行的牛,除滿足珠三角地區外,還遠銷港澳臺、東南亞。從這里出口到香港的活牛,每月可達一千只;深圳餐桌的牛肉供給,有近六成來自這里;潮州牛肉丸的牛源,也大多來自這里。

        錦叔是橫瀝本地人,是聽著寒溪河的喧鬧聲長大的。他耳濡目染,看父親相牛時,自己也攢了不少經驗。十一歲跟著父親進牛市,有個牛主見他乳臭未干,便故意挑釁:“你小小年紀,就懂相牛?”見他點頭,愈發猖狂地指著一頭牛道:“你夠膽說,我就便宜賣!”男孩一聽:“當真?”“牛市無戲言!”只見他扯了扯牛皮,又來回踱步,再定睛細瞧,沉吟片刻,伸出了手指。看兒子一招一式,有板有眼,父親的五官瞬間舒展到極致:嗯,是吃這碗飯的料。那牛主不得不點頭:“醒目仔,想不到你真有兩下,服了你!”

        正式學藝前,父親先講了祖訓:“要和老實人交朋友”“自己要當老實人”。三年后,他可獨自相牛。賺了第一筆中介費后,他為家里扛回兩個月的口糧。鄰居大嬸直夸:“錦仔好生性(懂事),將來有出息!”可父親卻愣不讓他出師。父親的心里話一直沒對他說——相牛是技術,相人也是技術。怎樣處理牛客與牛主的關系,不僅需要牛中頂尖聰明,還要胸襟闊大,不能厚此薄彼、有一點臟念頭、帶一絲煙火氣。

        “別人學了三年,我學了七年,當時心里不爽,后來想想,還是值!”牛中是巫師,身心像底片一樣攤在時空里,等待感光。好牛中的底片像素要比別人高,尺幅要比別人寬才行。牛中開始練的是技藝,后來是心境:沉靜、內斂、準確、簡要。

        出師后,父子分工合作:父親宰牛,兒子相牛買牛。錦叔嘆息:牛中是個苦活啊。年輕時,他跨州過府,足跡遍及韶關、佛山、增城、從化、惠州、中山。二十歲時,他帶著幾個伙計,每人牽兩頭牛,肩上搭十多雙草鞋,沿廣深鐵路,由石龍到塘廈、天堂圍、深圳,再到香港上水,最后至旺角碼頭。炎陽高照,公路瀝青欲融未融,把腳板燙得嗞嗞冒煙。披星戴月,餐風飲露,到目的地時,人一坐下,便倒成一座頹城。

        牙齒當金使

        橫瀝牛行延續四百年,靠的就是誠信,而牛中就是誠信的活標本。錦叔從業七十多年,從未收到一宗投訴。錦叔樸拙,講不出大道理,只認準“誠信”二字:“眼睛是秤桿,良心是秤砣,買賣雙方兩碗水要端平。”

        中間有幾年,因“割資本主義尾巴”,不能當牛中,錦叔在生產隊做工,一天掙十二分。種田沒活錢,慌得他團團轉——他家孩子多,吃飯是大問題。后來他建議,干脆把生產隊里的老牛、好斗的牛、不好好做事的牛賣掉,換來勤力的好牛,提高生產效率,還有外快可分。他不辭辛勞地把牛趕去廣州賣,“一頭能賺十幾塊哦!”1978年,牛行開市后,他又做回了老本行。

        熬過艱難時光后,錦叔終于明白——“老實”為正啊。誠心正意待人是最高境界,不問收獲,但問耕耘。錦叔在通透人事后,技藝變得愈發高精。

        有位牛客,下定后又轉悠了一陣,感覺牛價估高了,便嘴歪眼斜,罵罵咧咧。錦叔慢篤篤開導:“別生氣啊,生氣傷身。依我看,這個價不虧。”錦叔鄭重承諾:“小伙子,你虧多少,我賠給你。”面對八旬老人的坦蕩,年輕人的面皮紅得發紫,遂釋然一笑。

        一位牛客拉住錦叔:“我欠牛主六千,要您幫我擔保,下星期打錢。”“沒問題,熟客了!”牛主盯著錦叔:“錢要是沒到賬,我找您啊!”錦叔點頭答應。他曾一句話擔保過十萬元!

        電話響了,深圳客人要買牛,自己不來,全權委托給錦叔。錦叔的標準是:“牛客在場是這個價,不在場也是這個價”“牙齒要當金使”。

        有牛販找錦叔,讓他幫忙賣高價,被當面拒絕。“一句話說是怎樣就怎樣,騙人不對。”錦叔有他的哲學:“我們貪小便宜,騙得了顧客一時,騙不了一世,到最后,牛行名聲差了,沒人來了,吃虧的是我們自己。”

        以前,確實有牛商勾結牛中,用手語暗語演雙簧,把病牛劣牛賣給農民賺差價,被稱“踩牛尾”。錦叔堅決抵制用手語暗語。他會,但他不干。錦叔討厭復雜,尤其是人為的復雜。“手語暗語神神秘秘,不陽光,容易作弊,招污納垢。”“相牛要憑良心講話。”錦叔的話像隕石,看著不起眼,但鼎力足,直砸人心。錦叔知道,此行卑微,不可能一槌子買賣挖座金山,吃這碗飯,靠的就是口碑。如果說話不算數,人就像空了的葫蘆瓢,沒分量。“口碑滿滿,常做常有”。

        以前的中介費是兩元五元,現在是二十元。錦叔忙碌一月,收入不過五六千。但錦叔日日到牛行,和賺錢沒太大關系。在這里能見到老朋友,能見到各式各樣的牛,能感覺自己有用,能被別人信任,這些都是錢換不來的快樂。所以錦叔說,要干到干不動時再歇息。錦叔有八女一男。兒子對他的手藝沒半點興趣,拒絕學的理由居然是:“牛味難聞。”唉,錦叔嘆氣,只能把一身功夫傳給了女婿。

        傍晚六時,牛只被裝車運走后,錦叔掏出牛票,一張張數起來:“今天交易量不錯,賣了四十一頭,收工啦!”掐掉煙頭,錦叔步伐崩脆地走向摩托車,出了牛行。暮色中,荒荒油云,寥寥長風,錦叔的身影清晰如剪紙。

        回家的道路兩側,交疊著迥然不同的街景:一側是紅磚黑瓦青苔祠堂,另一側是廠房貨車標語倉庫。還有一段路正在重修,壓路機碾過黑瀝青,只好從旁邊小道走。這些街景他既陌生不識,又依稀記得。終于看到客運站對面的那條小巷,就要回到自己的家了,錦叔長舒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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