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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年背影(李偉)

      http://www.fxjt168.com 2015年08月03日09:29 來源:人民日報

        中國千百年來留下的城鄉二元結構就是這樣的任性和分明。

        冀魯豫三省交匯處的清豐是典型的平原農業縣,縣城東南18華里那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村子寫滿了我童年的故事。記憶中,村口是幾堆傘狀的柴火垛,炊煙裊裊,飯香飄飄;“村子”到“集上”,柴火垛越來越少,可擺著“洋貨”的合作社和吆五喝六的小食堂倒多了兩個;“集上”到“城里”,南來北往有一條可以相向行車的柏油路,三層樓的招待所被鄉親們視為“龐然大物”;后來,求學打拼參加工作,高速公路載我來到夢中的“城市”,不見了柴火垛,不見了旱廁所……

        城與鄉,今與昨。流年鐫刻著鄉愁,而流年中的一個個背影,承載著我的感喟。

        笛聲里

        老家河南清豐縣柳格鄉,因橫跨新106國道,前年改成鎮。

        “三里不同俗,十里改規矩。”

        小時候,莊稼人的趕時髦和開眼界,就是一起去鄉里趕集。

        柳格是聞名遐邇的“鐵木之鄉”,鐵匠、木匠、手藝人比比皆是。我上初一時趕年集,高趙店一個泥塑藝人的表演讓我目瞪口呆,嘆為觀止。泥塑是用黏土捏制成雞、鴨、狗、猴、鳥等小動物的造型,曬干后堅挺且惟妙惟肖,里面是空的,“屁股”下面留著出氣口,安上兩片竹片兒,一吹便發出各種動物的聲音,大人們給它起了個好聽的名字 ——“吹咕嘟”。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

        隨著下面起哄,人越來越多,三面圍成圈。趙氏藝人走到人群正中,目視前方,打躬作揖,一手抓起兩個“吹咕嘟”,一手攥過一只洋瓷碗,氣調丹田,嘴鼻換用。時而,氣流倒逼音頻高亢,虎口銜碗;時而,鼓腮換韻噴腔爽利,一指飛揚。

        音似林中走獸,聲能百步穿楊。一個小物件里竟吹出《百鳥朝鳳》。

        厲害!

        藝人當天能掙多少錢我沒看到,我只看到熱心觀眾給他遞上饃饃端去湯,我還看到他后面的孩子是咸是甜大口大口吃著,不時反轉凍裂的手掌擦拭熱碗……

        30年過去了。“龍生龍,鳳生鳳,藝人后生帶靈動。”當初那個吃糠咽菜的孩子,如今是嗩吶班的臺柱子,也有人喊他“團長”。紅白喜事的單子接得滿滿的,一年到頭難得偷閑。這幾年有了些積蓄,藝人后生還帶頭給村里捐款修路,建圖書室,購置音樂類書籍。“吹”藝名震三里五鄉,德行傳遍四面八方。

        “趙校長!”去年回老家,我迎面喊他。

        “哥呀,你真會鼓勵。”他莞爾一笑。

        “校長”?

        原來,這小子福氣,娶了個當音樂教師的媳婦,在鎮上辦起了器樂“特色”班,老婆教學他管理,不叫“校長”叫什么?

        “特色”?

        除招收二胡、笛子、小提琴、薩克斯、架子鼓專業在校學生,還特別把義務培訓以嗩吶專長求謀生之道但家庭和身體殘缺的農村孩子做重點。這正是前面他在村圖書室添購音樂類書籍的初衷。

        去年寒假一天,我悄悄溜進這“特色”課堂,后生正教一個盲童識譜。老師手把手,學生有靈犀。墻上兩個一張一弛的背影,讓我不忍心打破這難得的和諧。側面看去,他們的身影筆管條直。抑揚頓挫,吹出去的是音樂,吸進來的是幸福。

        今天,盲童“成手”了。老者逝去,一曲《秦雪蓮吊孝》吹得你梨花帶雨,如訴如泣;新人盈門,一曲《抬花轎》聽得你喜氣洋洋,如癡如醉。戴上墨鏡和正常人沒什么兩樣的他,得以在這個社會安身立命,他吹喇叭踱方步“搖頭晃腦”的神氣就是人間最大的幸福。

        豬圈旁

        小時候,掰著指頭盼過年,其實心里想吃肉。

        我15歲那年大哥結婚,為置辦酒席,家里殺了那頭飼養了近兩年的大花豬。

        無肉不成宴。“八碗八碟八湯”,什么豬肝菠菜、糖醋里脊、紅燒大腸、酸辣肚絲湯……一一寫上菜單。

        一席豬肉宴,全家總動員。豬臉豬蹄豬下水,收拾起來,樣樣費周章。一天下來,我這個看客倒先打起哈欠。

        “困了?睡去吧,明天還有活。”母親一邊絮叨,一邊把煮下的肉湯舀到盆罐里。第二天早起,就凍成一坨上面酷似白色乳膠的油脂,我們那兒叫“腥油”。什么時候熬菜放上一鏟,差不多能吃半個春天。那個香勁,吃如今的豬肉恐怕再也體會不到了。

        “誒!誒!得便宜賣乖,這話我不愛聽。”前些日子我把這個“肉故事”抖出去,立刻遭到一“肉老板”的反對。

        “我懂。過去窮,豬吃的是草,長得慢;現在條件好了,給它加‘營養’,速成,就不香唄!”我逗他。

        “我這土豬可不是啊!走,到俺院里看看!”顯然是我的激將法起了作用。

        哇!偌大個圍場有200多頭豬,哼哼唧唧好不熱鬧。它們扎堆搔癢,個個憨態可掬。幾個工人鍘草放糧,忙前忙后。“肉老板”70多歲的父親吸引了我的目光:頭戴舊草帽,背扛水葫蘆,俯身弓腰,給豬舍消毒,為豬洗澡。老人顯然是這里的“權威”,不管白天喂食,還是晚上入欄,只要他一“樂、樂、樂、樂……”發號施令,那些“樂樂”們便乖乖地來他跟前“簽到”。

        老人腰是彎著,但面子可是“值”呀。他屁顛屁顛的背影告訴我:養“樂樂”,心樂樂!

        “肉老板”陪我參觀,邊走邊講:“這是肯定的。俺家流轉了村里的部分土地,幾十萬斤玉米大都成了豬飼料,夏秋季節還會補充一些青草和野果。俺爹在生產隊當了一輩子飼養員,把豬娃子看成自家‘孩子’,豬長得再小再慢,也不許‘開小灶’;他干活再苦再累,也不能‘拔苗助長’。老爺子過得充實啊!”

        我為老人彎腰含胸的背影點贊,隆起的脊背托起的是責任和擔當。

        寫到這,我想起前些日子采風時,一位農村問題專家的話:

        “‘窮不丟書,富不丟豬。’中國傳統文化折射出古老的東方文明,‘公司加農戶’的飼養模式,后者永遠是主體,前臺餐桌方安全。什么時候,中國農民不養豬了,我們的農耕文明和食品鏈就會出現斷層和風險。”

        灶臺邊

        歷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敗由奢。

        上世紀90年代,生活一天天好起來。但日子還要精打細算。過年了,為節省每一筆開支,父親騎車到集上批發“祭灶糖”,回來先分給大伯和三叔一家兩袋。我家那兩袋,往往是我們姐弟分下幾根,但最后一定剩兩根,一根留給鄰居光棍俊興爺,一根送給東街智障的紅義哥。

        “一分錢掰兩半花”,這就是了。

        今天,我和妻子月月拿著國家的工資,孩子也在條件上好的學校就讀。于情于法,有事沒事,常回家看看。

        進門,爹一句:“金榜題名,成器者比牛角都稀;柴米油鹽,過時光比牛毛都稠。”

        這話是及時雨。

        背著窩窩頭考上名校的那位是我遠房表弟,骨子里勤儉節約,吃苦耐勞。2013年底,他成為一家臺資企業的副總。隨著地位變化和應酬增多,心里便長出了不老實的苗頭。從接受外商饋贈到花天酒地的放縱。“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紙醉金迷的他耗光工資后做起假賬,東窗事發,顏面掃盡。那天小聚,我無意間點了道窩窩頭,他吃著吃著哭開了!

        浪子回頭金不換!

        出門,娘一句:“好好過日子!你看電視上恁多事兒。別跟人家‘摸牙’啊。”“摸牙”,方言,原指打架,此處引申為折騰。

        這話是避雷針。

        “摸牙”者大有人在。“八項規定”如風雷,但因也有不少“饞貓貓”玩起了“躲貓貓”,我一在建設系統呼風喚雨的同學“見風使舵”,他開的“農家樂”堪稱私人會所和五星飯店。“潛伏”花招高一尺,跨越“雷池”近一步。結果“你懂的”:大腹便便的他,只能進看守所“瘦身”了。“儉以養德,廉以修身。”從小到大,這話聽了不止一遍。

        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娘一句,爹一句,“鏡子”照的是自己:一方面,購房還貸入不敷出,捉襟見肘;一方面,長明燈、長轉扇、長流水……生活浪費司空見慣。再看父母年過八旬,腰越來越彎,從不去想享清福,太陽下和綠色對話,果園里與低碳相伴。二老的陽光和樂觀,讓后輩汗顏,催后人奮進。

        去年臘月二十三,團圓“小年”夜,家和萬事興。七八個孩子大口咀嚼芝麻糖攆著大人“祭灶”,碎渣和芝麻“嘎嘣嘎嘣”濺落一鍋臺,母親用手粘起下面的東西,吹兩下,送嘴里。母親那稚氣未脫的玄孫女,不由得看呆了!

        “來來,扣子斜了,冷!”

        母親在灶臺邊俯下身子給第五代人糾正紐扣的背影,霎時高大起來,給了我信心,給了我力量,給了我啟迪。

        珍物惜福好日子,勒緊褲腰窮日子,系好人生第一粒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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