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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鎮(zhèn)生活里的上海表情(項靜)

      http://www.fxjt168.com 2014年12月10日07:48 來源:中國作家網(wǎng)  項 靜

        聚焦文學新力量

        薛舒,女,生于上世紀70年代,上海人。2002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小說《暮紫橋下》《鞭》《陽光下的呼喊》《哭歌》《問鬼》、非虛構(gòu)作品《遠去的人》等。

        小鎮(zhèn)生活里的上海表情

        □項  靜

        與上海顯赫的都市形象和那些與之相得益彰的作家相比,薛舒更像勤勉的筑路工人,她的小說帶有一種責任的味道,帶有一種區(qū)別而自尊的情懷。

        不過,太輕易地找到文學上的故鄉(xiāng),難逃忍耐不了安全、踏實和捷徑誘惑的嫌疑,不經(jīng)內(nèi)心淘洗錘煉之苦的自在的文學故鄉(xiāng),很多時候都是誤解和簡單化。

       

        以形式的特異在美國引人矚目的作家莉迪亞·戴維斯有一篇小說《獨特》,“然而,我們一直試圖找尋我們獨特的方式:不是這樣,不是那樣,那是怎么樣?”這是所有作家的疑問,那是怎么樣?有的作家把一直找尋作為不停歇的事業(yè),有的作家可能會盲目地去坐實這個獨特性。

        “小麻子”的劉灣鎮(zhèn)

        與上海顯赫的都市形象和那些與之相得益彰的作家相比,薛舒更像勤勉的筑路工人,看起來并不那么扎眼,但無疑是最值得記憶的城市形象搭建者。薛舒 是從上海浦東的小鎮(zhèn)成長起來的作家,一個地理上離我們在大眾媒體、口耳相傳、幻想與感知中的上海相差很遠,但這個地方是行政區(qū)域上的上海,也是人們切實生 活中的上海,是談吐中的上海,是所有她的作品里反復出現(xiàn)的一個地名,即“劉灣鎮(zhèn)”的上海。在《殘鎮(zhèn)》的創(chuàng)作談中,薛舒說,我的鄉(xiāng)鄰們把自己腳下的土地叫 “鄉(xiāng)下”;而黃浦江西邊的上海人,把我們這些東岸的人叫做“阿鄉(xiāng)”。薛舒的外婆教給她一首兒歌:小麻子,推車子,一推推到陸家嘴(“嘴”滬語念“子”)。 她把這個推著車子去陸家嘴的小麻子想象成一個貨郎,做小生意的小麻子生活得艱辛,被浦東人用方言娓娓念叨流傳成了一個有著幽默樂觀的生活態(tài)度的可愛形象。 薛舒在有限的文字之外想得更多的是,小麻子的忍辱負重、百折不撓,以及由此而來的一種本土聲息。薛舒說,小麻子就是我故去的太外公,或者,太外公的某個赤 膊小兄弟。這是一個群體,他們有著一些發(fā)財?shù)膲粝,一些光宗耀祖的志向。他們有著浦東人吃苦耐勞、腳踏實地的質(zhì)樸本性;他們?nèi)f事要有交代,有果定要有因, 好人必有好報;他們堅持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他們艱苦得起,富貴得起,勤儉得起,奢侈得起。這是一種悠久而長遠腳踏實地的生活理念,也是一個城市浮華外表 下的淺淡地表,所以薛舒的小說帶有一種責任的味道,帶有一種區(qū)別而自尊的情懷,所以她才會如此執(zhí)著于自造一個“劉灣鎮(zhèn)”。

        劉灣鎮(zhèn)有著她所有的童年和舊日時光的記憶,并且這些無論美好、沉醉、神秘或者傷痕的時日,如今都在現(xiàn)代化、城市化的線條時間的反觀中得到紙上重 生的機會。在《哭歌》中,她為一種地域民俗傳統(tǒng)文化被遺忘而“哭歌”,在《唐裝》中關(guān)注制作唐裝的技藝式微,《摩天輪》里和諧的農(nóng)業(yè)文明社會在城市化的進 程中開始變化,人情人心都變得躁動不安,那雙從摩天輪里望出去的眼睛,就像從沸騰的人聲中抬起的頭顱,看到了眾生的世相。薛舒幾乎所有的作品都有一個小鎮(zhèn) 與一個大城市的對立、交互的觀照,而時間上都有一個突變或者轉(zhuǎn)折的累積,往往表現(xiàn)為一個青年的回鄉(xiāng)掃墓,像《唐裝》《問鬼》《小喬剃頭店》等。在這些表現(xiàn) 劉灣鎮(zhèn)當代變遷的小說中,薛舒不是一個舊時光的懷戀者,不是一個時代的鼓手,也不是一個冷漠的講故事人,她非常坦誠地把自己的熱情、彷徨、迷惑、挑剔、責 備、愛與責任都揮灑在小說中的人物身上,甚至不忌諱那些讓作品簡單化的傾向。

        《唐裝》應該是比較有薛舒特色的小說,蘇伍帶著兩個年輕的兒子回故鄉(xiāng)掃墓,他們站在故鄉(xiāng)的田埂上,舉目四望,尋找父親的墳墓。蘇伍的父親蘇木喬 是當?shù)刈鰢詈玫牟每p,最擅長的就是做對襟長衫、緞子旗袍和中裝馬褂,他將技術(shù)傳授給兒子蘇伍,蘇伍后來成為上海服裝廠的老技師。父子三人的掃墓之旅, 卻以失敗告終,父親的墳墓在拆遷的土地中讓后輩們忘記了最初的位置。蘇伍讓兒子們回鄉(xiāng)繼續(xù)尋找,兒子卻借機謀劃如何開發(fā)這片土地。惟一知曉蘇木喬埋葬地點 的林家阿婆指點迷津,無奈那里卻早已蓋上了樓房。不得已,為了安慰父親,兒子們偽造了一次遷墳的壯舉。子孫們終于達成心愿,祭奠了親人,也追溯了一遍家族 的縫紉歷史。小說的最后,借著孫子輩們的眼睛,別有意味地點出,“新概念唐裝”正大行其道。現(xiàn)在看來,這是一篇看起來有點主題先行略顯簡單的小說,但小說 的主要情節(jié)返鄉(xiāng)掃墓、阿婆指點迷津、開發(fā)土地等卻留下了足夠的印記,在稍后的《問鬼》里得到了擴展和深化。而裁縫、剃頭匠、鞋匠、給死人穿壽衣的、給人指 點迷津的神婆等特別具有本土特色的生活也慢慢伸展開來,像一堆刻意積攢的故事,試圖恢復成它們原來的樣子,又努力向這個小鎮(zhèn)索要一種更真實的生活。《唐 裝》中祖父蘇木喬所擅長的做對襟長衫、緞子旗袍和中裝馬褂的方式,《鞭》中黃擁軍有的那一套舞動鞭子驅(qū)趕豬郎的技巧以及把一根祖?zhèn)鞯拈L鞭揮舞出螺旋、弧度 或者圓圈、甩出陣陣鞭風撕裂空氣的場面,《陽光下的呼喊》里王光輝父親那樣靠縫補綴绱為生的鞋匠生活,都是些容易讓人出神的道具,有意無意地阻擋著對小鎮(zhèn) 生活更清醒深入的認識,但這些屬于過去時代的道具卻定格了一種記憶,醒目地駐扎在現(xiàn)在的對面,成為一種寄情的方式。

        “萬事要有交代,有果定要有因,好人必有好報。他們堅持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薛舒說過的這一句話大概可以看做是《問鬼》這部小說的主旨,這種 人生哲學打通鬼與人兩界。小說起源于喬凡谷老家叔叔的去世,這個帶著點鬼氣的夢中通告,連接起了喬凡谷的身世和母親楊淑英知青下鄉(xiāng)、返程的歷史。這個故事 在一定程度上是《唐裝》的續(xù)寫,在失去聯(lián)絡20多年的老家,“我”獲得了屬于自己的房子;在造城運動之下,“我”的鄉(xiāng)下身份從一個小司機搖身一變成了項目 分部主管;單身多年,終于又愛上了一個女人——鄉(xiāng)村的神秘女人,不管這個女人是否愛我,是否適合讓我去愛,我終究愛了。“我”的突然回家讓已經(jīng)占據(jù)房產(chǎn)的 堂妹夫疑心重重;房地產(chǎn)公司的老板因為需要一個男孩,與妻子、代孕女之間展開了血的殺伐,城市與鄉(xiāng)村、欲望與愛的矛盾等等,都需要問鬼,這是人世的原則無 法企及的一個世界,借著這個鬼魅的視角,展示了一個人鬼不分的世界。作家在小說中總是發(fā)出各種疑問,這世上真的有鬼嗎?鬼是什么?是另一個世界的人?是人 類的另一種存在形式?是肉體的精神狀態(tài)?是虛無?是臆想?是夢幻?是人類寄托愛和恨的某種情感表達?是永生的靈魂?……在現(xiàn)實主義的原則中,我們很少有這 種超自然的表達,這是一種非常有意味的故事方式,也是一個給想象的世界重新注入活力的機遇,不過,這個故事因為作家本身太過明晰的理性,以及種種顯而易見 的追問,沒有讓故事像胡安·魯爾福的《佩德羅·巴拉莫》那樣長久地自然地沉浸在鬼的世界里,也失去了一個自成風格的機會。

        個人記憶與現(xiàn)代人的精神窘境

        每一個成長型的作家,都不會輕易丟棄落在路上的珍珠,他們不斷撿拾,擦亮,重新出發(fā),薛舒正是這種類型的作家!哆h去的人》是一篇非虛構(gòu)作品,但里面的小鎮(zhèn)與都市、父輩的歷史與現(xiàn)實的交叉等等,又有哪一點不是之前小說的遺落?

        《遠去的人》是薛舒最近寫作的一部長篇非虛構(gòu)作品,關(guān)于這部作品的寫作緣起,薛舒說:“5年前,我為父親寫過一個長篇小說《我青春的父親》,以 他為原型的男主角生存得有活力而始終努力,5年后的今天,他卻在我的另一個長篇里以阿爾茲海默癥患者的身份漸漸遠去。他沒有讀過《我青春的父親》,因為虛 構(gòu),我不敢讓他讀。如今,他當然不再有能力讀《遠去的人》,然而倘若他能讀,我亦是不敢給他讀的,因為并非虛構(gòu)!边@部作品真實地記錄了父親從有意識到緩 慢失去意識的過程,從個人角度來看,這是一個撕裂記憶、絕望啃噬又還原煎熬的過程。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又是一個父女、夫妻恢復到最單純關(guān)系的生活記憶, 疾病把親人之間的關(guān)系鎖在最小的范圍內(nèi),人性之殘酷與無奈開始裸露,薛舒在這里開掘出了一個作家對自己和他人致為深刻的剖析。除此之外,《遠去的人》還把 阿爾茲海默癥患者這種病人形象,把精神健康中心的其他病人,把老齡社會的各種情感問題都赫然地推到我們面前,固然阿爾茲海默癥患者之于個人是一種偶然,但 “遠去的人”始終是一個永恒的生存話題,《遠去的人》讓我們看到了一個真實勇敢、絕望又充滿責任感的作家薛舒,也區(qū)別了那些虛構(gòu)小說中透露出來的薛舒?zhèn)人 的形象。

        薛舒還有一部分小說屬于心理小說的范疇,與小鎮(zhèn)系列相比,這些小說似乎推開了現(xiàn)實的一切冗贅,獲得了想象的自由和內(nèi)心隱秘的釋放。《那時花香》 里的姚所長救了遭丈夫和公婆虐待而要跳河的孫美娣,因為妻子對他冷淡而將與救孫美娣時的肌膚接觸無限夸大,漸漸成為一種精神依賴,并期待著孫美娣再次跳 河,以便滿足自己的心理期待。《第三者》里,一個偶然在超市認識的女人,絮絮叨叨地跟她講自己家庭的第三者故事,她又把這些事情原封不動地轉(zhuǎn)述給自己的丈 夫,直到丈夫離開自己,她第一個想到的,居然是去問問那個女人該怎么辦?這兩篇小說都有一個類似的情感結(jié)構(gòu),一種對他人的病態(tài)般的依戀,這是薛舒所感受和 傳達的現(xiàn)代人精神的窘境。這也是一種比較自由而少牽絆的寫作方式,從這兩篇小說可以看到薛舒嫻熟的筆法與舒展的姿態(tài)以及作家更完整的生活、思想、情感世 界。

        我們得認識到,“上海”這個前綴在文學場域中是名聲顯赫、語意豐瞻、層級多樣的詞匯,背負拖曳很長的歷史尾巴和文化蹄跡。太輕易地找到文學上的 故鄉(xiāng),難逃忍耐不了安全、踏實和捷徑誘惑的嫌疑,但不經(jīng)內(nèi)心淘洗錘煉之苦的自在的文學故鄉(xiāng),很多時候都是誤解和簡單化。從小鎮(zhèn)生活、小鎮(zhèn)與都市的二元結(jié) 構(gòu)、都市心態(tài)這些偏向分母、公約數(shù)的主題到達單純分子的路程還有一段距離。

        美國南方作家奧康納在致好友安德魯·萊特爾的一封信中說:“就我的思想方法來說,惟一使我避免成為一個地區(qū)性作家的辦法是當個天主教徒,而惟一 使我避免成為一個天主教(狹義的)作家的辦法是當個南方人。”毫無疑問,奧康納的作品有著豐富的南方色彩和天主教原罪說的意識,但她的清醒之處就在于絕不 以天主教和南方作家自居,作品中絕少對南方往昔的懷戀和彰明較著地宣揚天主教教義。波德萊爾說,我們的靈魂是三桅船,對于薛舒這樣以鮮明地域特色開始寫作 的作家來說,奧康納是一位不錯的示范,希望薛舒能找到不同的互相砥礪的思想資源,在它們的平衡與交錯中誠摯地寫出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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