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 評論 >> 精彩評論 >> 正文

      生活何以刻骨銘心(李振)

      http://www.fxjt168.com 2014年06月11日09:32 來源:中國作家網 李 振

        聚焦文學新力量

        王可心,女,1972年生于吉林。著有長篇小說《刻骨銘心》、中篇小說《頭頂一片天》《西山謠》《兩小無猜》等。曾獲第十一屆吉林省長白山文藝獎。

        生活何以刻骨銘心

        □李  振

        “我從這輩子都讓我刻骨銘心的經歷中走出來,卻開始講述一個又一個屬于別人的刻骨銘心的故事。我喜歡刻骨銘心。”——王可心這樣談論自己的創 作。如果單看她的小說,我們似乎不太會想到它們出自于一個年輕的女子之手,剛硬、堅忍、殘酷,沒有柔情似水,沒有花前月下,倒似北方的冬天,有一種萬物凋 零的肅穆和剛烈。有時不禁會想,一個女子何以衷情于此般景象?一個女子何以如此冷酷?從《刻骨銘心》到《頭頂一片天》,王可心越來越決絕地探尋生活中的 “刻骨銘心”,一次又一次地揭開生活的瘡疤,冷靜得像個事不關己的外科大夫。

        始于“破碎”

        王可心的小說大多有一個破碎的開始,這本身帶來很強的斷裂感,一切來得莫名其妙又不可拒絕。長篇處女作《刻骨銘心》開始于被切掉四分之三的季節 ——“一個冷冬,風大,雪大”。女大學生林小溪也如同這沒有更替的季節一般,即將走過大學最后的日子,在等待學生時代的最后一個元旦,最后的狂歡。然而, 在學校衛生所,林小溪卻等來了一個意外的消息:她懷孕了。學校絲毫不講情面,為了掩護自己心愛的人,林小溪放棄了“留校察看”的機會,在宿舍躺了兩天,毅 然帶著行李和開除通知結束了自己尚未結束的大學生活。這結局就像直接到來的冬天和直接快進到最后的大學,來得干脆又不可抵抗。這本可是一個風花雪月的故事 的結尾,但在王可心那里,它預示了另外一個故事的開始:“當人們熱烈地談論她和她的愛情故事時,她正在家里,看著肚子一天天長大”。一年以后,芬縣火車 站,林小溪帶著鼓鼓的行囊和襁褓里的嬰兒,帶著決絕也帶著茫然,去尋找銷聲匿跡的戀人。對于林小溪來說,她的生活才剛剛開始,而這所謂嶄新的生活,卻已傷 痕累累。

        王可心的“西山系列”更是如此。西山之于王可心,簡直成了一個解不開的心結。這里曾經是法場,身首分家的地方;這里是吉林市最窮的人和打工者居 住的地方,骯臟、擁擠、雜亂,四個季節里有三個它都臭氣熏天;這里也是王可心小說生長的地方,她讓小說里的人生在西山,長在西山,妄想走出西山,又徹底困 死在西山。西山已然成為一個被遺忘的角落,成了城市肌體上一塊化了膿的瘡疤。當一個人與西山有了難以斬斷的關聯時,它似乎就無需證明地與破碎、絕望、無力 畫上了等號。《頭頂一片天》中,42歲的楊八根本就是個廢人,雖然是個瓦匠,不但原來手藝不行,從腳手架上掉下來還斷了胳膊,從此不能打彎,更是什么也干 不成。閑逛的楊八在某天恰當地被人擠了一下,迎頭撞在電線桿的一則小廣告上。有人要買腎,賣他一個便是。飯總是要吃的,家里的老婆孩子也得養活,反正除了 身上的器官,楊八什么都沒有。興許賣腎的錢能讓他開個肉串店,能讓他成為整個西山最富有的人,或者,一個藏在楊八、藏在所有西山人心中的秘密,一個王可心 想說又沒把握說出的秘密——離開西山,再也不回來。其實,《樂園東區16棟303室》中的陸大壯也是這么想的。陸大壯替人頂罪進了監獄,作為交換,他要一 套三室一廳的樓房,當然不在西山。陸大壯好像成功了。當他提前從監獄里出來,買了新衣,剃了頭,又在浴池泡足兩個鐘點,泡掉了身上的晦氣,挺直腰桿走向樂 園東區:一個有著防盜門,有著門鈴,與西山截然不同的去處。陸大壯被父親老陸定性為家里的功臣,沒有他,陸家可能永遠窩在西山;沒有他,弟弟陸小壯可能就 要打一輩子光棍。看上去,所有試圖離開西山的人都要付出代價,或是一個腎,或是6年的光陰,或是其他什么東西。這好似千百年前種在西山的一個詛咒,盤踞于 此,陰魂不散。

        《西山謠》里那突然而至的春節和突然而至的感冒,讓毛四和彭艷艷有了相遇的可能,《風往哪邊吹》里若是那股無名火沒到爆發的時刻,小劉的妻子也 不會從樓上墜下。破碎的起點和被斬斷的敘述,讓小說占據了情感的制高點,也為故事的真正開始提供了更大的自由。當情感被無辜地推向冶煉高爐,當生活被迫處 于崩潰的臨界線,墮落被賦予了額外的寬恕,抵抗也蘊含著成倍的光榮,更大的絕望、更出乎意料的轉機,似乎都在一個破碎的開始之后,變得合情合理,變得毋庸 置疑。

        最壞的結局與被省略的前提

        既然西山如此可怕,或者說王可心讓西山變得如此可怕,它難道就這么算了?讓楊八成了富人?讓陸大壯穩坐樂園東區?不可能,西山正在醞釀著報復。 楊八以為自己遇上了好心人,賣腎的15萬元給得痛痛快快,以為那個開著悍馬沉默寡言又跟他稱兄道弟的李大國真把他當成了自家人。可是,當楊八的腎不能在李 小會體內正常工作的時候,李大國盯上了楊八的兒子楊樂寶。確切地說,李大國盯上的是楊樂寶那只年輕的、17歲的腎。楊八再也沒法擺脫李大國,他簡直無處不 在無所不能,他把楊八逼到墻角,他讓楊八想到了“黑社會”——一個遙遠而陌生,如今卻步步緊逼扎向他腦門的詞。西山何以擁有了如此陰邪的法力,讓一個敞亮 的人,一個細致的人,一個西山之外的成功的人,變得貪婪、無恥、暴戾、陰暗?難道只是為了他的姐姐,他的天?天,楊八也有,楊樂寶就是他的天。為了他的 天,楊八捅了李大國的天,準備好的電工刀沒派上用場,倒是他那條好用的左臂掀起被子,讓李小會在里面掙扎了兩下就放直了身子。可是,這又有什么用呢?西山 就是他的宿命,在西山外的人看來,他楊八的天甚至整個西山的天,都不值錢,它們理應成為一個可以被任意踐踏、任意侮辱、任意買賣交換的配件,或者它根本就 不是什么天,只不過是倒映在西山臭水洼里的一片天的影子。楊八到底是毀在了西山,他逃不掉的,因為他動了逃離西山的念想,西山就要狠狠地懲戒這個弱小無力 又蠢蠢欲動的叛逃者,就像報復陸大壯一樣。陸大壯以為自己真的成了功臣,卻發現自己的歸來讓整個陸家劍拔弩張。至于婆婆和媳婦怎么較上了勁,陸大壯怎么打 了媳婦的耳光,家里的吵鬧怎么讓老陸急性腦出血,這都是家庭倫理劇的老套路,但問題是,一個所謂的功臣,怎么就落得無家可歸?陸大壯是王可心筆下罕見的 “成功者”,至少他在西山外有了一套房,他本該爛在西山的身體在外邊有了一個去所,那是他用6年的自由換來的,更是他逃離西山惟一的出路。可西山的報復是 爆炸性的,陸大壯幾乎被震得粉碎。被逼無奈的弟媳鈴鐺上演了一出被強暴的大戲,它有力地將陸大壯驅逐出了樂園東區。然而,這顯然不夠,西山也好,王可心也 罷,他們似乎要陸大壯這個西山的叛徒永世不得翻身,或者更嚴厲些,斷子絕孫:“我就干不了那個事”,“在里邊的時候,全骨盆骨折,下邊也壞了,聽懂沒?”

        一切都指向一個最壞的結局,問題似乎在慢慢浮現。原來王可心并不是小說里說一不二的裁決者,西山才是,是西山挾持了王可心。因為苦難,我們會在 心中原諒他們走投無路時的暴行;因為苦難,我們會下意識站在他們一邊。當我們面對困在西山的男男女女報以無限的同情和憐憫之時,何嘗不是充當了西山的幫 兇,貪婪地汲取著付出同情后的情感滿足。在整個事件中,沒有人需要承擔責任,也沒有人在充當看客的同時還恐懼于自己的腦門上是否寫著“兇手”二字。也許這 時候,我應該為之前對王可心是否殘忍的猜測表達某種歉意,因為那些有關西山的文字暴露了她的無力和軟弱,或者,更多是無奈。西山是無處不在的,它幾乎成了 一個時代、一個國家無法回避的尷尬難題,它被冠以一個冷酷而決絕的名字:“底層”。活在西山的人們在那道無形的圍墻背后哭喊、掙扎,相互扶持也相互傾軋, 他們在是否走出去與是否能走出去中絕望、漠然也自得其樂。問題在于,西山怎么變成了今日之西山,小說中最壞的結局與被省略的前提——那些“破碎”之前的故 事——到底存在著怎樣的關聯?從“西山系列”我們可以看到王可心對楊八、陸大壯們的同情和關切,但在此之外,是否還有必要的質疑和追問?疑問被完全帶入到 那些省略的前提之中,王可心用冷靜、抽離的態度制造了一個又一個最壞的結果,卻把原因深深地隱藏起來。這讓我想到了那些老照片,我們看到其中或悲或喜的瞬 間,卻難以探知那一瞬間背后的故事。不管怎樣,這些老照片都將作為一種記憶,成為地方志的一個片段,成為記錄時代全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西山系列”又何 嘗不是如此?

        額外的贈予

        人生的窘迫、苦難、無力、恥辱和無視恥辱是否與貧民窟、打工者、一個城市最臟亂差的區域有著天然的、無需證明的關聯?毛四和彭艷艷(《西山 謠》)在這里背叛了王可心也背叛了西山。一個是租住在西山的打工仔,不舍得把錢花在路上,過年也不敢回家;一個是同樣租住在西山的獨身女子,讓人一看就知 道她是“做那種生意的人”。因為“上呼吸道感染”,這兩個同在西山本不相干的人偶遇在社區診所,照例是為了省下大醫院里必須的掛號費。孤獨的人是脆弱的, 生了病更是,再加上大年夜。兩個孤獨的人由此開始攀談,直到彭艷艷自然地挽起毛四的胳膊,“走吧,到我那里去喝酒”。在彭艷艷租住的小屋里,一切變得溫暖 而純凈。幾個家鄉的小菜,兩杯家鄉的老酒,直到二人伏在桌上暈睡過去。第二天早上,毛四留下了整整齊齊的200元錢,因為想“正兒八經地給彭艷艷一個價 兒”,也為昨晚沒包餃子沒放鞭炮而愧疚。后來,當毛四和彭艷艷再次相遇,女人把一張紙條塞給男人,“以后再有個頭疼腦熱的,身邊還是有人好,你給我打電 話”。如果說王可心在《頭頂一片天》《樂園東區16棟303室》里試圖建立起苦難、可悲與西山間無需證明的邏輯關聯,讓人看到在那樣一個骯臟混亂、充滿陷 阱的地方,楊八、陸大壯們如何被生活無情地嘲諷玩弄卻無能為力,那么《西山謠》則走向了它的反面,讓人意識到在這個可憐人的聚集地,依然閃爍著斑斑溫情, 倔強地殘留著質樸的人性的光輝。

        《兩小無猜》與西山的恩怨看似沒那么深,卻也與《西山謠》有著異曲同工之處,甚至,完成得更加機敏。兩個要好的同學在考試中“互相幫助”,大剛 被抓了出來。是誰在協助作弊?郝雷。校方解釋說他們核對了大剛周圍全部同學的筆跡,而事實的真相讓郝雷的母親感到驚訝:大剛毫不猶豫地出賣了自己的朋友, 以換取不被記錄在檔的可能。這在一個成年人看來是不可饒恕的背叛,“她還是第一次因為兒子有這種刀割一樣的疼”,在他們的思維里,高考是一個西山孩子離開 這個地方惟一的出路,他們害怕這種幫助更害怕這種背叛,因為“發生在高考時那將是災難性的”。母親忍了好久,還是決定把真相告訴兒子。小說的結尾,兩個孩 子騎著自行車沖下西山,依然摟脖抱腰打鬧不止。后來父親問兒子,如果高考再有人給你傳紙條怎么辦?兒子回答,我就當看不見,“即便這個人是大剛”。我們是 否應該相信這個回答?是否相信一個內心空如白紙的孩子經歷百轉輪回最終還要進入西山的邏輯?答案只有郝雷知道。從這個意義上說,《西山謠》和《兩小無猜》 將西山補充完整,我們由此才得以看到西山的真實面目:西山并不可怕,它不過是我們的日常生活。它窮一點富一點,臟一點干凈一點,混亂一點有序一點,都不會 有什么變化,它今天存在于那里,明天便可能被一掃而光,即便被毫不留情地從城市規劃中抹去,它也依然關照著楊八、毛四們的生活,如嬰孩,如魔鬼。

      網友評論

      留言板 電話:010-65389115 關閉

      專 題

      網上期刊社

      博 客

      網絡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