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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靈在幽暗處游蕩(傅逸塵)

      http://www.fxjt168.com 2014年04月09日07:59 來源:中國作家網 傅逸塵

        聚焦文學新力量

        王甜,女,生于1976年,四川人,1998年入伍。已在《人民文學》《當代》《十月》等發表中、短篇小說、散文多篇,出版小說集《火車開過冬季》《畢業式》和長篇小說《同袍》。曾獲全軍文藝新作品獎、全軍軍事題材中短篇小說獎、四川省文學獎。

        心靈在幽暗處游蕩

        □傅逸塵

        王甜的長篇小說《同袍》我是2012年初讀到的,那是一部近年來難得一見的洋溢著濃郁青春氣息與時尚元素的軍旅長篇小說,它的主題是顯而易見的——勵志與 成長,而其中卻蘊含著一種剛剛萌芽的英雄主義精神與氣質,這讓我頗為興奮。王甜后來在談到這部小說時解釋道:這部小說應該是闡釋兩個世界的碰撞與融合—— 一個是代表自然的、自由的、追求個性的屬于精神的世界;一個是代表后天的、嚴謹的、具有規范意義的屬于物質的世界。而集訓,正象征著精神世界與現實世界交 鋒的一場演練。王甜的闡釋過于學理化,但并不影響我對小說本身的喜愛,而且我的喜愛并不在其所指的深度,而在其語言表達、細節描寫、人物心理刻畫,以及敘 述的耐力和人物塑造上,即所謂的文學性層面。但今年年初,在細讀了王甜的十幾個中短篇之后我卻有些猶疑,感覺這十幾個中短篇與長篇《同袍》似乎不在一個水 平線上,尤其是那些寫故鄉的作品。不刻意于故事與情節還好理解,但連結構與思想內涵都不太講究就讓我有些迷惑了。

        前幾日讀到陳家琪的《我們如何講述過去?》一文,其中一段話讓我眼前一亮。陳先生說,托克維爾在《美國的民主》中寫過這樣一句話:“過去不再把 它的光芒投向未來,人們的心靈在黑暗中游蕩。”這句話后來被美國思想家漢娜·阿倫特在她的《過去與未來之間》予以強調和發揮:“過去”作為“珍寶”之所以 沉默不語,是因為它無法讓我們更好地認識“現在”,也無法給我們的“未來”提供“光芒”。我們必須和這些問題一起活著,與其達成一種理解或和解,只有這 樣,心靈才能復歸平靜。王甜的中短篇小說為何只是耐心地描摹與探究人物的內心世界?中國當下鄉村的現實景況不讓我們憂慮嗎?鄉村的歷史能讓我們更深刻地理 解當下嗎?作為一個年輕的作家,王甜顯然無法解決這樣艱難而重大的問題,與歷史和現實和解,讓自己的心靈在那些熟稔的故鄉人們的心靈深處游蕩,或安撫鄉 人,或慰藉自己。難道這不是王甜的一種獨特的文學智識與敘事策略嗎?

        我突然感到,王甜的小說已然向我敞開。

        故鄉的沉淪

        王甜的小說有兩個方面:軍校生活和故鄉“楊家灣”;而故鄉“楊家灣”是其主體。普通大學生活在王甜那里也是故鄉的延伸,或者一種成長的延續。這顯然符合她的寫作邏輯:“為自身閱歷的關系,還是從切近的地方捕捉題材。”

        故鄉對每一個游子或漂泊者都是無法忘懷的記憶,尤其是作家,那里面的傷感與痛楚、溫馨與親情有如夢魘一般讓他在無數的黃昏與暗夜中咀嚼不盡,也 讓中國現代文學的巨匠們留下了一大批杰作。歌頌與批判似乎都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那里是他們生命誕生的所在與成長的搖籃,無論走到哪里,無論離開了多久, 他們總歸要回望,在回望中完成與故鄉的和解,進而實現他們心靈的安寧。在這時,真實是他們共同的真理。對故鄉的回望確實需要生命的砥礪,或生活的磨難,否 則便會有些輕薄,甚至隔膜。好在王甜沒有把自己完全地置于一個回望的立場上,用她自己的話講,“是從切近的地方捕捉題材”。對王甜而言,“切近的”是什么 呢?是那些與她同齡的人,是那些同齡人復雜的內心世界,尤其是那幽暗深處的部分。王甜沒有簡單地選擇歌頌或批判,而是讓自己的心靈和故鄉的現實一起活著, 以至達成了一種理解,或和解。

        《水英相親》的故事本身是很難出彩的,但王甜卻把出場的每一個人物都寫得那么的熨帖,不論著墨多少,都那么絲絲入扣,顯示了她描寫人物的功力。 來自鄉村的女大學生水英與縣城火葬場的小東之間的婚姻齟齬,表面上看是一種城鄉的天然差別,更深刻的則是心理上的一種碰撞。已經定了婚的小東到學校看望水 英,卻因看到了前來湊熱鬧的校花吳艷霓而決定退婚,他的心靈世界因吳艷霓的到來而被突然打開。王甜寫道:“他其實發現的不是一個吳艷霓,而是一種真相。” “生命原來是具有多向比較性、多重選擇性的,而他還沒有取得比較與選擇的權利時,就被指定了一種存在模式——僅僅是模式還好點,具體到一個人,一個名字, 一種聲音。不甘心哪。”這就是小東人性的覺醒。水英要來靜雯陪她相親那天穿的蒲公英黃色的外套,站在宿舍的陽臺上,用一把紅色的小剪子將它絞成一絲絲、一 丁丁,它們像蒲公英的種子隨風飄撒。水英當然不會迷信地認為那天如果穿上這件蒲公英黃的外套相親就會獲得這份姻緣,她是用這一方式來祭悼自己的心靈創傷與 無法擺脫的命運。《聲聲慢》寫的是三姊妹之間的關系,但主要是寫老三水芹,寫水芹的成長、無辜與磨難。水芹的對頭或仇敵是大姐水英,其實水英只是一個符 號,她所代表的是傳統倫理與道德觀念。嚴格地講,水芹并沒做什么出格的事,只不過她長得比兩個姐姐以及村里所有的女孩都漂亮,而且她還知道如何消費自己的 漂亮;尤其是她后來居然跟同樣漂亮的女人的公敵“二麻婆”“鬼混”到一起,這就更讓水英等無法忍受。水芹只能選擇離家出走,而她真正委身的第一個男人陳志 軍卻沒有接納她。出賣身體似乎是每個由鄉進城的女人的必經之路,水芹也一樣。然而,有了一些錢的水芹仍然需要家庭與姊妹的溫暖,二姐水芬雖然能夠與她交 流,但并不能真正地理解她,那是一種心的隔膜。過年前夕,水芹在大家熟睡后完成了對自己心靈與精神的“涅槃”,她依照老家的說法,將灶灰“高高地舉過頭 頂,閉上眼,手指慢慢地松開,塵灰簌簌下落,蓋了她一頭一臉”。第二天一早,大家發現水芹走了,院墻朝外的一面,貼滿了全是零錢的人民幣。水芹用一種矯枉 過正的方式完成了屠家對臉面的執著與追求。

        寫普通校園生活的《羅北與姜滕》對人性陰暗丑陋的描摹與揭露不但讓我感到震撼,而且很難接受。我相信這篇小說一定有生活原型,但與原型的對話表 明了作家對生活與現實的態度。同樣來自鄉村的女孩姜滕為了實現自己出國的理想而設計了一個愛情圈套,讓自己的男友與室友羅北談戀愛,然后在羅北已經完全進 入愛情的幸福時刻,用一個虛構的殘酷現實來打擊羅北,并在羅北陷入絕望的日子里對她進行各種心理測試。而羅北隨后對姜滕的報復——打電話告知校方及警察有 人在外教宿舍賣淫嫖娼,不但讓姜滕失去了出國的機會,而且讓她名譽掃地,精神失常。羅北的報復雖然充滿正義,但從人性的角度體味,似乎也缺少應有的溫度。 面對戀人秦心偉的道歉,羅北的決絕如果還可以理解的話,那她不再做好人了的決心則是她人性與精神的沉淪。

        同樣寫校園生活的《霍亂人事》虛構了一個霍亂事件,為大學同寢室的女孩趙萌與牛心容之間的明爭暗斗搭建了一個極具表現力的平臺。讓人難以想象的 是,她們的爭斗僅僅是出于一種女孩的虛榮心。趙萌對學生會主席帥哥喬智勇的“愛”完全是做給牛心容看,喬智勇并不接受趙萌的“愛情”,但趙萌利用各種方式 制造出了他們相愛的假相。牛心容當然不甘拜下風,她偷偷給領導打小報告,喬智勇的學生會主席被撤,以此栽贓給趙萌,讓喬智勇恨趙萌;之后又偽裝與喬智勇 好,將趙萌徹底擊垮。一切都因霍亂而起,一切又都因霍亂而消失。就這么簡單嗎?

        王甜所回望的故鄉,天地雖然廣闊,但生活在那里的人包括青年一代,觀念仍然陳腐,視野仍然狹隘,甚至連都市的現代性反光都難覓蹤影。故鄉的晦暗 之所以不被我們警覺,是因為她被都市的現代性光芒遮蔽了。故鄉就這樣在與王甜的和解與對話中沉淪了,我想,王甜和我們一樣,都沒有看到她的光芒與未來。

        軍校的搏擊

        從故鄉中走出來的王甜向我們展現了一種全然不同的思想與目光,這是一個充滿著搏擊與鐵血的場域,這是一群充滿著激情與活力的青年,剛剛萌芽的英 雄主義精神,讓他們的成長個性張揚,即便是失敗,也煥發著一種悲劇的力量。與21世紀初以來軍旅長篇小說注重講述好看的故事相反,王甜頗受好評的《同袍》 沒有故事,甚至連大情節也沒有,有的是大量瑣碎的細節,細節成為長篇小說《同袍》最重要的元素,也是《同袍》最重要的文學性特征。讀《同袍》你會清晰地感 覺出,那些細節保有王甜的情感與體溫,那些細節對她而言有如撒滿海灘的珍珠,閃爍著耀眼的光澤,任憑王甜隨意挑選。由此推論,王甜寫作《同袍》不大可能是 突然產生的靈感的推動,也不是因為某一個傳奇性的故事或人物的獨特性所引發的。王甜的獨到之處在于,她將大量的細節描寫與人物心理刻畫融會在一起,互為表 里、互動交融,而且之間含有一種張力,一種讓你細細品味的意味。她的人物塑造也是依靠細膩的心理刻畫,因為故事與情節的匱乏,人物塑造無法在通常的故事與 情節的層面上進行,細膩的心理描摹成為王甜小說的不二法門。

        《同袍》是一部具有鮮明成長小說特征的作品,成長不僅僅體現在年齡上,更重要的是思想與心理。二十幾位地方大學生被安排到一個封閉的、枯燥乏味 的集訓隊進行為期一年的軍訓。可以想象,這樣的環境與軍訓生活很難產生符合小說特征的素材;然而,超乎我想象的是,王甜居然就將這么一個看似與小說無關的 東西寫得波瀾起伏、風生水起,甚至還能驚心動魄。王甜的小說技巧,或想象的高超之處,在于她設置了一個真實生活中不曾發生的末位淘汰制,這一設置將大學生 們逼入了絕境;于是,被逼入了絕境的大學生之間不得不展開一場殘酷的“生”與“死”的爭奪戰,本來應該是平靜如水的集訓隊便成為了一個明爭暗斗的戰場。王 甜意識到了《同袍》不可能像那些富于傳奇色彩與戰爭殘酷性的小說那樣通過行動塑造人物,她只能是細膩地表現人物心理的細微變化。即便如此,《同袍》中諸如 王遠、肖遙、路漫漫、三班長、連長等人物也都有了自己的面貌,而且完成了自己人生重要轉折時期的成長。尤其是王遠、肖遙、路漫漫等,不僅完成了自己人生重 要轉折時期的成長,并且在軍訓最后的科目演習中迸發出英雄主義精神與人性的光芒,讓我激動不已。

        短篇小說《畢業式》在氣質上最接近《同袍》。畢業式對苦讀4年的陸軍指揮學院學員來說,幾乎接近成人禮,更為重要的是,它具有多個向度的象征意 義,是被壓抑的青春激情與活力的一次總爆發,是個體思想與精神的一次狂歡。耿帥的“畢業式”是襲擊兩次糾察過他的21號糾察和睡他的戀人小雅,他全身心投 入地去實踐自己的理想與諾言,但生活的殘酷讓他只能收獲一種無奈。耿帥成功地將21號糾察撲倒并騎到了他的身上,可是,趴在他身下的糾察卻告饒說,別打 了,再打就殘廢了,回家就不好安排工作了。耿帥只能沮喪地跑掉。耿帥也成功地將小雅堵到她的出租屋里,但小雅卻自己主動脫下衣服,一邊脫一邊講述自己家庭 的不幸,她只能將自己的青春簽約給一個陌生的大叔,但在這之前,她要把自己的愛情——第一次交付給耿帥。耿帥選擇了將在小雅胸前游曳的手抽回。與故鄉的寫 作不同,王甜沒有讓耿帥前功盡棄,伍世國的一番話凸顯了耿帥的思想與精神——“這種和尚日子,還不許人想想、過過嘴癮?”“一屋的人,都怕了你了,就你啥 都認真……除了你,誰會相信那些沒完沒了的艷遇?有幾個人會真的去打糾察?”

        《昔我往矣》是王甜為數不多的直面戰爭生活的作品,很精致,但偶然和機巧的東西太多,喪失了一部分悲劇力量。不過,在人物內心世界的挖掘上仍然 顯示了王甜遒勁的筆力與獨特的視角。野戰醫院的護士南雁與警衛排長羅永明在戰地醫院相識并相愛,但羅永明隨后便在尖角山戰役中犧牲了。一直呵護著南雁的醫 療隊袁隊長也在尖角山戰役之后不久因踩中地雷犧牲了,但袁隊長在犧牲前卻把自己丈夫所在師的副政委老俞和孩子交付給了南雁。就在老俞將南雁安排到留守處 時,受了重傷的羅永明又被一個戰士送到了野戰醫院。羅永明雖然被搶救過來了,但他卻什么都不記得了,甚至連南雁也不認識了。即便如此,南雁仍然拒絕了老 俞,一心照顧羅永明。其實,這個羅永明是他的哥哥羅永亮,羅永亮在養傷的過程中愛上了南雁,于是他便隱瞞了真相,最終與南雁結了婚。老俞早就探得了羅永亮 的真實身份,但始終沒有揭穿他,還在新中國成立之后,把一份填有羅永亮名字的《將士陣亡通知書》親手交到“羅永明”手中,并囑咐他好好待她。幾十年后,患 上老年癡呆癥的羅永亮終于將真相告訴了南雁。王甜沒有著意批判羅永亮的自私,而是報以理解與寬容;但老俞的寬厚卻給我們留下無法忘懷的印象。

        經驗與思想

        任何一位作家都不可能完全依據自己親身體驗的生活去寫作,對作家而言,想象力永遠都在經驗之上。20世紀五六十年代創作了那批“紅色經典”的作 家,之所以多數都是“一本書主義”,除了文化的因素外,主要是囿于想象力的匱乏,他們把自己的經歷都寫到了一本書之中,之后他們就不知道該如何延續了。王 甜在談到《同袍》的時候也說,“在原始一稿里,我太專注于個人經歷,希望它像日記一樣忠于自己曾經的集訓歲月,從而否定了來自實際生活以外的想象。‘忠 實’束縛了虛構的翅膀,小說囿于狹小的個體經驗空間,無法縱身一躍。那又是一堂課——我告訴自己,要‘真實’不要‘忠實’,要‘體驗’而非‘經歷’”。 《同袍》就是這一觀念突破的結果。當然,這里還有一個思想深度的問題,長篇小說當然需要思想,但還有其他元素發揮重要影響;中短篇小說里若沒有思想作為支 撐,就很難產生震撼性的力量。王甜的中短篇小說雖然著力于人物內心最幽暗之處,并屢有令人驚艷的掘進,但思想力度的孱弱仍然影響了作品的質感與厚度。世界 上有影響的短篇小說大師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都是思想家,甚至哲學家。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們的作品之所以被奉為經典,確乎源于其對人類思想高度的拔擢和提 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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