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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挽歌與詩情(曹霞)

      http://www.fxjt168.com 2014年03月17日09:44 來源:中國作家網 曹 霞

        聚焦文學新力量

        葛水平,女,山西人。著有長篇小說《裸地》、中篇小說《甩鞭》《地氣》《狗狗狗》《喊山》等。另出版詩集《美人魚與!贰杜畠喝胨、散文集《心靈的行走》。曾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等。

        挽歌與詩情

        □曹  霞

        葛水平之于文壇并不是一個陌生的名字,她的泥土氣息、她的鄉村歌謠、她對于歷史的血性書寫,都已為人們所熟知。在她近期的小說里,城市題材與鄉 村生活逐漸均衡,但這并不意味著她遠離了“山神凹”?梢哉f,鄉村生活給了她文學的想象和滋養,而城市,則讓她的視野和文字都遼闊多姿起來。她在兩個世界 行走,同時獲得了精神上的自足與平衡。

        自我修復的內在力量

        葛水平寫鄉村,態度有點像另一個山西作家趙樹理。他們都在鄉村生活里浸潤長大,寫作都是由“里”而“外”,這使他們的文字和靈魂與鄉村生活絲縷牽系,從而帶來一個顯而易見又極為難得的特點——“不隔”。

        鄉人敬畏著自然和土地,親近著牲畜與草木。在葛水平看來,萬物都帶著靈性,高于且養育著“人”。她的小說流動著質樸和溫情,有時因了鄉人經營生 計的狡黠,又略帶幾分風趣!陡G洞里的心境》代表了這類風格。葛起富的驢被人拉走與馬交配,他氣得大罵,可讓他歡喜的是,年老體弱的驢竟然生下了驢騾。驢 沒有奶,葛起富便動員剛生育的兒媳給驢駒喂奶。葛水平寫這類故事時沒有精英主體的“俯視”,也由于與鄉間生活隔著距離,那態度里便隱含著自然的詼諧,將鄉 村的生存邏輯、人情倫理和鄉民心境都一一生動地呈現。

        在葛水平筆下,村男鄉女生活在他們固有的世界里,有著自己的情感取向和價值判斷,這使他們的行為方式呈現出某種“陌生感”!恫AЩ▋骸贩Q得上 是一個有意思的鄉村“復仇”故事。柴晚生的爹與成萬英指腹為婚,結為兒女親家。沒想到柴晚生一只眼睛是“玻璃花兒”,他受不了成萬英一家的歧視,出外做生 意并結了婚,從此和成家結下了仇怨。葛水平通過奇妙的設計將一個“復仇”計劃慢慢收攏,先是成萬英將閨女送給賭館紅運商號的掌柜,然后和算命先生精心設計 讓柴晚生進賭館借下高利貸,輸得精光。對于柴晚生的“變心”和“失信”,作家并沒有苛責,只是將他置于一種終被“剝奪”的境地。葛水平意識到,這種敘事可 能更適合中國傳統和村民的邏輯,里面隱含的曲折正是鄉村倫理和情感的折射。說到底,“善惡觀”依然是鄉村精神乃至儒家文化的形而上寄托。

        葛水平筆下的鄉村溫潤多情,飽滿豐富,卻又有著殘酷和非人性的一面。在《所有的念想都因了夜晚》中,柴冬花的丈夫王必土結婚半年出外當兵,從此 她守了活寡。45年后王必土帶著另娶的妻子回來了,他心懷內疚地說死后一定和柴冬花埋在一處。柴冬花于是又開始了對“死”的盼望。在她死后,王家人很快就 將她和一個早死的光棍合了墳。葛水平以現代“王寶釧”的故事質疑了那些合乎傳統卻悖離人性的方式如何戕害了鮮活的存在。至為可怖的是,這種戕害最終并非是 外部侵入,而是女性自我內在的選擇。

        對出生于農村的大多數中國作家來說,書寫鄉村往往寄寓著他們在現代都市生活里的精神想象。而葛水平更關注鄉村生活的精神“原態”。《我望燈》 中,李來法的原型是山神凹人何斗發,葛水平曾有散文《關于魔幻現實主義》寫及此人,小說帶有一點魔幻現實和怪誕的味道。李來法在一堆爛棺材里看到一團光亮 之后陡然醒悟,枯坐五天化身為“神”,從此生活在“現實生活”與“神靈世界”往返的通道之中?上А吧瘛币驳挚共蛔‖F實的誘惑,在他對女人有了欲望之后, “生意”越來越差,最后因病而亡,單身入土,惟有一塊名為“轉紅”的磚相伴。在葛水平看來,何斗發和李來法的思想比莊稼人的“狡黠”又“高出一個地壟”, 正是這種與生計、生存和現實事務無關的“狡黠”使終生勞碌的鄉民得到了精神的棲息和松弛。能看到這一點,是作者比其他寫鄉土作家的高明之處。她深信鄉村有 自我修復的內在邏輯,有枯淡生活中的出奇制勝,它們安如磐石地穩定著鄉民的生活和生存空間,這比起現代性沖擊來更具力量。

        逐漸消逝的傳統道德

        然而,在葛水平綿密潤澤的書寫里,我又分明聽到了一聲悲吟、一曲挽歌,在哀悼古老禮儀和傳統道德的崩陷。作者游走于鄉村,看到了它的必然命運: 每逢歷史的轉折關頭和政治的荒涼缺口,它總是最先遭到棄擲和損壞。歷史/政治的雙重法則作為一種外部力量,有力地“修改”了人們固守千年的倫理。

        20世紀40年代以來,“土改”在“革命文學史”中的分量頗重。在葛水平等當代作家那里,多以“側面”敘事展開對“革命”的思考和質疑。在《第 三朵浪花》中,前清秀才王有才在1942年的土改運動中被劃成了地主,貧農團綁走了他的兒子并將之“斗爭”致死。作者未必不知道血腥事件背后的歷史邏輯, 但她并不著力于此,而是想以“歷史化”的描寫將曾被奉為“至高無上”命令的荒誕性與殘酷性傳達出來!洞猴L楊柳》中,一個文物販子打聽到楊家祖墳里埋有好 東西,楊氏兄弟倆為了10000元錢扒了祖墳,好日子沒過多久便進了監獄。葛水平覺得在這些故事里,真正讓人痛惜的不是政治或欲望對人的侵蝕,而是鄉村人 情倫理的撕裂與損毀,因為那是中國鄉民千百年來生存的基本與底色。

        相比于《第三朵浪花》,《人人都想當村長》則以一種荒謬性和喜劇性獲得了敘事的力量。小河西村選舉村長,煤礦的黃國富和前村委會主任李保庫是被 選舉人,兩個人為了選舉各出奇招。鄉村政治加上男女情事,還有作為背景的鄉村邏輯,復雜性重重交疊。作者有意以“慢”節奏將兩個選舉人的精心安排寫得龐大 莊重,與最后的荒謬結果形成對比。最后,兩個人都沒被選中,因為小河西村的每個人都投了自己一票。這種荒誕的“鄉村邏輯”在《比風來得早》中同樣存在。小 說通過村長李喜平與會計王政林對縣委辦副主任吳玉亭“升遷”所做出的反應及其變化,捕捉到了鄉村生活中最勢利、卑微又靈巧的一面,但所有的心機都在陳小苗 帶來的壞消息中成為一場笑話。葛水平以對鄉村生活中各種衡量與計算的稔熟獲得了一種“舉重若輕”的敘事能力,并能夠保持分寸地將之傳達出來。她幽默而略帶 嘲諷地寫出了鄉人對待“政治”的態度以及機巧謀劃里暗藏的玄機,將鄉村的愚昧、貪婪和見風使舵的“智慧”展露出來,從而使故事獲得了一種反諷的色彩。

        這反諷傳遞的是嘆惋,是悲涼,是緲緲不絕的對于往昔清明鄉村與溫暖人情的追憶和挽歌。這在長篇小說《裸地》里表現得淋漓盡致。蓋運昌的四房太太 都沒有為他延續香火,他看中了逃荒人聶廣慶帶來的女人,美麗有教養、生過兩個男孩的女女。他只想多子多孫,家大業大,可是時代的動蕩和家族恩怨卻使他這一 淳樸的愿望最終落空。在20世紀家國命運的巨大變遷中,鄉土中國內在的淳厚、守正、公義、家族血緣等倫理都如悲歌裊裊,終成絕唱。也許正是因為看到了不可 逆轉的時代畸形、人心之變,葛水平不止寫出了駁雜的現實,而且以種種“落空”的結局表達了自己對于世道人心的態度。這讓人欣慰,因為它使我們得知,縱然對 庸常現實的熟視無睹已經成為常態,但在好的作家那里,一種人文主義關懷,一份樸素的傷感和憶念,依然可以支撐起敘事和精神的傳統。

        未完成的挪移與調整

        同樣是面對政治的荒謬和現實的侵蝕,葛水平在寫鄉村與城市時,敘事方式有所不同。鄉村里被毀壞的是倫理血緣,而城市里被毀壞的是個體生命關于生存、情感和命運的全部信念。前者可以借集體的力量進行修補,后者卻難以修補。

        《夏天故事》借少年牟遙遠目睹學校里發生的不可理解之事,展現了“革命時代”的荒謬與殘酷。黑板上“毛主席”三個字不知被誰打上大叉,全校風聲 鶴唳,開始了地毯式的排查,引出了美麗的杜老師與已婚劉老師之間的私情。劉老師以“流氓罪”被判刑7年,杜老師下放到校辦工廠,這件事情給了牟遙遠很深的 刺激!昂枚嗄旰,他的臉上寫下了風霜”,小說輕描淡寫地折射著最沉痛的訴說。

        在葛水平的城市寫作里,生活遼闊豐富,欲望四處流淌,一步步探入并考驗人心無常和精神變異!妒邸穾в心撤N寓言性質,指向當下城市的貧/富、 權力/無產等階層的劇烈分化。離異的中年男人李明在買狗一事上屢屢上當,最后一次買的狗皮皮英俊瀟灑,頗惹母狗喜愛,最終和市長趙保中家里的母狗有了后 代。李明在女朋友的指點下想去趙家認“狗親家”,卻被攆了出來,并被趙家連同狗崽子一起送進了精神病院。小說以第一人稱講述了一個“小人物”的故事,作者 無意渲染其中的悲酸痛苦,而是著筆于男主人公在現實生活中的“低智”及其對悲劇結局的漠然無覺,反而使壓抑的痛苦持續不斷地散發出來。

        “痛苦”而不自知,也許是葛水平對城市人生存狀態最深的觀察,也是最透徹的描寫。在《紙鴿子》中,單身母親何明兒被有網癮的兒子折磨得精疲力 竭,兒子的阻撓讓她沒有辦法再婚,只能和男方轉入地下情,可是也難以從對方那里獲得安慰和溫暖。朋友海棠是一個生活富足的少奶奶,可她在無愛的婚姻里并不 幸福,因與人裸聊而遭到勒索。也許因同為女性,寫這類故事,葛水平的議論多于敘事。她撥開炫麗生活的枝蔓,注視著女性在失婚或無愛婚姻里的焦渴幽怨,感受 著女人一點點沉入俗世生活底部而逐日凋零,心有戚戚焉。與《紙鴿子》不同的是,《涼月》寫的是一個男人的婚戀悲劇。阿銀娶了一個德國妻子,讓人羨慕?蓪 情是,他在德國生存艱難,與妻子溝通不暢。大年三十晚上與母親看春晚大笑,妻子叫來了心理醫生和警察,母親心臟病發而死,阿銀離婚。雖然這個故事寫的是異 國婚姻,但其中都市人在欲望、誘惑、情感、親情等沖突下做出的選擇,無不包含著每一個個體所面臨的痛苦。

        如此奔波勞苦,凄惶難堪,難道就是城里人的命運嗎?顯然,這并不是全部,也并不是寫作的終極指向,因為在那些痛楚和殘缺里,分明還回蕩著不絕如 縷的詩情暖意。在《榮榮》中,榮榮小時因父母照顧不周,脊柱受傷,成了殘疾人。在區委主任李進步的幫助下,她有了工作。雖然被無恥的未婚夫造謠生事,可她 最終通過自己的努力和真誠讓人們看到了事情的真相。葛水平通過這個善良敏感、有著完整心靈的人物傳達了自己對世事的看法。

        《停留在窗外的夢境》也許是葛水平近期城市題材小說里最好的一篇。賀曉因為音樂夢想和所愛的女孩馬小麗而離開了親人,在一次ATM機故障中提走 20萬,被捕入獄。這簡直就是當下城市里每天都在上演的“夢想秀”。故事是灰暗絕望的,可父親賀紅旗由此展開的探望與尋找之旅以及馬小麗做出的人生抉擇都 充滿了堅持和美好。以現實標準論,賀紅旗很失敗,然而即使是在種種重壓下,他依然堅守“人自有一份心里的端正和莊嚴”的人生信念。馬小麗也并非攜款潛逃, 而是目睹賀曉因錢發生變化后無奈選擇了離開。她堅持與在車禍中殘疾的男友結婚生子,虔信“生活中充滿了神靈”。本來,“無!蹦巳松B,作者卻為之注入 了一線光明和暖意,即人可以通過堅守和善意克服絕望,這里面的力量,既是一種詩情的存在,也是一種人文主義的表達。

        葛水平寫鄉村已然純熟,而在從鄉村向都市的“挪移”中,她不得不面對敘事上的調整,即從對鄉村的“靜態”觀察轉向對都市的“動態”捕捉。她的筆 力有時不逮,語言不那么豐實,人物的多元化有所缺欠,也許都與敘事調整的未完成有關。但她是有意識、有方向的寫作者,假以時日,她可以在被物欲和庸俗所籠 罩的生活里完成另外一個“葛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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