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 評論 >> 精彩評論 >> 正文

      “廢人”的世界(陳思)

      http://www.fxjt168.com 2014年03月03日09:41 來源:中國作家網 陳 思

        聚焦文學新力量

        須一瓜,女,原名徐蘋,生于上世紀60年 代,現居廈門。著有中短篇小說集《淡綠色的月亮》《蛇宮》《你是我公元前的熟人》《提拉米蘇》,長篇小說《太陽黑子》《保姆大人》。曾獲2003年華語傳 媒最具潛力新人獎、人民文學、小說選刊、上海文學優秀作品獎及《小說月報》百花獎。

        “廢人”的世界

        □陳  思

        須一瓜筆下的人物具有一種特別的精神氣質,我把它歸納為“廢人”。廢人,是都市現代性對“人”的規定而產生的剩余物。須一瓜對這些人物的描寫避 免了一般小資文藝、黑幕小說和底層文學先入為主的敘事主題,我們只能先權且稱他們為“廢人”。須一瓜小說里的故事通常發生在“城市”,然而重點不是迷人的 現代物質生活,不是朝九晚五的白領上班族的小小苦澀與傷悲,也不是底層工廠打工者遭受的壓榨與不公。小說人物從階級屬性上可以歸為小市民(交通協警、幼兒 園阿姨、灑水車司機)、罪犯(小偷、黑車司機)、外來務工者、精神病患等等。這些“底層”人士,與“都市”格格不入,或者不得其門而入。同時,這些小人物 身上的“階級論”意味并不高,一種集體性的“階級”意識從未在他們身上召喚出來。他們有時懵懂憤懣,有時疲于奔命,卻始終無法理解世界,更談不上改造世 界。要命的是,他們始終是孤獨地、個人式地對抗世界,這種抵抗又毫無結果。

        “廢物”的生存困境

        須一瓜所描摹的廢人,最顯著特征是作為失敗者和廢物(loser)的生存困境。“失敗”(failure)在這里意味著無法合格就位,他們是規訓失敗的產物。

        《義薄云天》的主人公是性格羞怯、唯唯諾諾而又與人格格不入的管小健,一個做不成“精致的利己主義者”的廢人。到某個城市做項目的小職員管小健 在野外喂貓,見義勇為幫陌生女人搶回錢包、自己卻被歹徒扎了4刀做了無名英雄。隨后,他被妹妹逼著去找警察改口供,索要政府的肯定和嘉獎。警察不勝其煩, 反而指控他謊報案情。管小健在妹妹逼迫下,只好對市民熱線的“有話直說”欄目痛訴經過。被管小健幫助后不告而別的陌生女人蕭薔薇前來鬧事,報社借機派記者 展開調查。真相揭曉,蕭薔薇理虧。誰知蕭薔薇不僅沒進一步去找律師打官司,反而態度180度轉彎,主動登門照顧管小健。《義薄云天》后續報道發表之后,蕭 薔薇就和管小健結婚了,其目的是為了自己的兒子中考加上20分。管小健狠狠地“被義薄云天”了一把。管小健的“傻”,是對“聰明”的拒絕。他拒絕以利益計 算的方式規劃自己的人生,寧愿渾渾噩噩地“義薄云天”。在這里,“義薄云天”并不是反諷,而是真誠的褒獎。假如管小健并不渾渾噩噩而是成功躋身城市,那么 他的生存狀態和最終命運將會如何?

        《雨把煙打濕了》是另一個“管小健”的故事——雖然主人公水清在強大的城市現代性面前首先選擇了“變聰明”而非“愚鈍”,但這之后“不夠格”的 焦慮使他產生了自我厭憎的情緒,走向了變相的自殺之途。小說開端是一起出租車司機被殺的兇殺案,疑點是作為被告人的高級知識分子水清的精神鑒定完全正常, 亦不存在殺人動機。隨著實習律師的調查,小說開始倒敘44天前兇殺案發生的暴雨之夜。出身鄉下的丈夫水清如何被太太錢紅半催促半強迫地去和棋友會面應酬。 為了這次棋友晚餐,水清必須親自去買菜、整治魚頭、事無巨細地照料太太和兒子。暴雨夜路途不順、女出租車司機臟話連篇、出事故時被女司機趕下車,到了對方 家中雖極力加入話題、然而不由得注意到自己濕透的衣服弄得椅子滴水——煩瑣的細節中醞釀著風暴。小說接下來插敘水清的個人背景,他如何以農村考生自卑的姿 態進入大學,如何骯臟不衛生,又如何大膽地追求“白富美”錢紅。婚后,他一點點征服錢紅全家,直到全家更愛這個女婿。水清心中始終存在著“不夠格”的焦 慮。在母親去世之前,他費盡心思阻止錢紅去自己老家,在母親來城市同住時非常克制,但也讓母親知道了自己農村長期貧困造成的生活習慣和城市生活的格格不 入。

        城鄉差距化身為自卑和自尊、要強和脆弱、農村孩子與城市高級知識分子家庭的種種矛盾,極度對立的沖突成為水清的死因。錢紅的高級知識分子家庭始 終都希望水清繼續走上學術研究之路,而水清面對扮演這樣的角色和對方不斷提高的期望標準,逐漸感到心力交瘁。他始終不上線的GRE成績、面試時的糟糕表現 和社交生活的無能,正是一面殘酷的鏡子,照出了他的原形——雖然他過上了體面的城市生活,但骨子里仍然是那個擠不進城市的“廢人”。這一切矛盾的慘烈解 決,源于水清在回家車上看到長相酷似自己的司機。司機的無禮粗俗使水清看見了一直恐懼厭憎的那部分自己。在掘根心態的控制下,他最終拿起進口刀具將之捅 死。

        “逆襲”后的“鳳凰男”無法逃脫對都市現代性的渴望以及無法就位的焦慮感,這種焦慮感進一步轉化為對鄉下老根的自卑、鄙薄和克制不住的厭憎與恐 懼。最終,這一切都必須以文明、高級、優雅的進口“雙立人”牌刀具來得到解決。通過以城市文明象征的雙立人刀具殺死“不合格的自己”,“廢人”解除了自己 的焦慮。

        “多情”的內在能量

        “廢人”的第二個顯著特征是“多情”。這些小人物的內心世界驚人豐富,并因此構成了內在與世界之間的極端矛盾——他們總是“想太多”。“底層” 一旦具有了這些“非分之想”,就是不穩定的、是危險的:一方面,他們很難按照現代性的種種規范做出合乎標準的動作;第二,個人意識的覺醒使他們不會滿足于 被壓榨、被欺凌的現狀;第三,由于缺乏理解世界、改造世界的真正能力,這種無法平息的內心騷動使他們處于無盡的痛苦之中。

        對弱者泛濫的愛,是“非分之想”的其中一種。對花鳥之類美好精致事物的寵愛,往往被認為是中產階級的生活情趣,但在須一瓜小說里帶有反抗的意 味。對弱小的動物與植物情有獨鐘,使他們無法具備無情刻板的工具理性,從而表達了對彼端世界的拒絕。無疑,在須一瓜眼中,以利益計算為核心的工具理性是都 市現代性的重要表現。管小健(《義薄云天》)和“豌豆巔”(《豌豆巔》)的愛貓、巡線工宗杉的愛鳥(《黑領椋鳥》)、小慶的愛花(《國王的血》),使他們 無法以利益計算的方式去思考,大腦總處在開小差的狀態。“愛”總在需要他們循規蹈矩的時候泛濫出來,使他們的行為出現偏差。

        《穿越欲望的灑水車》也以“愛”作為主題,盡管其描繪對象不是“對弱者的愛”,而是“弱者的情愛”。如阿蘭·巴丟所提示,存在論上的“愛”具有 破壞性和解放性,從來都是挑戰常規的。小說以夜班灑水車女司機和歡撥打尋人公司電話開始,打開了這位單身女性在丈夫失蹤后的4年生活。因為對丈夫的刻骨眷 戀而陷入失眠、焦慮,和歡主動調整到夜班。然而,思念、絕望與懷疑在夜幕下恣意生長。寂寞難耐之際,她也會勾引路上的陌生男人,以解決身體和心理的空虛。 她一方面學會了打呼哨,瘋瘋癲癲、流里流氣,另一方面仍然以丈夫的衣服、內衣褲、胡須留下的氣味作為生存的力量。小說就在信念與放蕩、清醒與瘋狂之間狹窄 的軌道上搖搖晃晃地行走。

        破碎的追憶,拼接出了和歡的人生軌跡。小夫妻的拮據生活、她的文化與出身以及性格上的內斂封閉使他們的感情一開始就籠罩著陰影。丈夫是職業中專 學校的老師,而和歡只是小縣城食品加工廠的后勤司機,丈夫托園林局負責人吳志豪給和歡在特區環衛處找到開灑水車的工作。婆婆看不起和歡的出身,婆媳關系越 發緊張,和歡只是隱忍退避。某日上午,丈夫在趕回家處理電子郵件時與和歡就雞毛蒜皮小事發生口角,就此離家失蹤。丈夫祝安失蹤兩月后,和歡違背婆婆的意愿 選擇流產,婆婆憂怒之下病倒去世,從此,和歡回到離群索居的單身生活中。丈夫的離開是外遇、是不測還是無法忍受自己?

        和歡寧可在對丈夫的思念中一步步陷入泥潭,而沒有選擇將就湊合地“過日子”。無論是粗俗的同事圭母還是丈夫的同學志豪,和歡都選擇拒絕。最終, 和歡在丈夫失蹤4年之后得到消息。原來丈夫在小縣城外因車禍死去,作為無主尸體,沒留下尸體和骨灰;小縣城警察辦案不力,也沒有從隨身財物中找到聯系信 息,是醫院護士整理遺物時發現的聯系電話,以至于拖了4年。由于制度上的漏洞與執法者的懈怠,這條死訊拖了4年之后才傳到和歡這里。如果這個死訊不是拖了 4年、以至于讓和歡完全在歲月的磨盤上耗盡了希望與精氣神,她還會不會在《簡單愛》的歌聲中開著灑水車沖下了大橋?但小說對交通隊和執法者的批評只是虛晃 一槍,城市底層和歡泛濫滿溢的“不正常的愛”才是主角。“愛”并不“簡單”——周杰倫的流行歌曲顯得略輕浮了些。“愛”在這里,應該作為對都市現代性規定 的“日常生活”的一次起義來理解。

        “多情”常常是這些小人物悲劇命運的原因。如果不是“想太多”,他們會不會免去許多困擾、少了許多痛苦?可是,要求人們不要“想太多”而滿足于 非本真的存在狀態,不正是城市現代性所攜帶的暴力之一嗎?盡管作家沒有從個人精神史的深度去闡發這種“想太多”的主體根源和思想根源,但“想太多”本身已 是對城市規訓權力打開的主體性缺口。

        “廢人”之用:由“廢人”引向的現代性反思

        可貴的是,須一瓜沒有簡單給“廢人”賦予道德霸權。“廢人”固然是城市現代性暴力的受害者,并不等于從道德視域看具有正當性。在《海瓜子,薄殼 的海瓜子》《穿越欲望的灑水車》《火車火車娶老婆了沒有》《毛毛雨飄在沒有記憶的地方》《二百四十個月的一生》等作品中,“廢人”的道德狀況一再突破底 線,普遍低于“常人”的平均線。這并非因為作家喜歡嘩眾取寵。對“廢人”進行簡單的道德夸獎或道德批判,甚至由此引申出對作家的判斷,都將陷入一個更大 的、更隱晦的陷阱而不自知。如實地描述“廢人”,必然要觸及到“廢人”自身的道德困境。須一瓜的目的在于,探討以“尋常”手段掙脫這種道德困境之不可能, 最終使人反思這一狀況的制度不合理。

        制度性反思是一個方面,更深的一個層次是對道德本身的探討。正如尼采在《論道德的譜系》中說的:“‘好’的判斷不是來源于那些得益于‘善行’的 人。其實它是起源于那些‘好人’自己,也就是說那些高貴的、有力的、上層的、高尚的人們判定他們自己和他們的行為是好的。意即他們感覺并且確定他們自己和 他們的行為是上等的,用以對立于所有低下的、卑賤的、平庸的和粗俗的。”但尼采也同時提醒我們,不應該將“奴隸的道德”視為道德本身,那么又該如何看待作 為無強力者的“廢人”所預示的道德前景?倫理問題的深入探討這里無從展開。但現在可以知道的是,通過討論“廢人”的“不道德”,在避免將之“道德化”的時 刻,我們的思考就被牽引著,走向了使道德成為可能的更廣泛的思想結構。從這個角度來說,“廢人”的道德問題就成為現代性反思工程的重要組成部分。

        這樣,“廢人”派上了用場。

      網友評論

      留言板 電話:010-65389115 關閉

      專 題

      網上學術論壇

      網上期刊社

      博 客

      網絡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