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 評論 >> 精彩評論 >> 正文

      林白:傾聽大地敞開的聲音(周立民)

      ——《北去來辭》及其他

      http://www.fxjt168.com 2013年06月20日09:39 來源:北京日報 周立民
      作家林白作家林白
      反思知識分子的先鋒精神反思知識分子的先鋒精神

        從《萬物花開》開始,到《婦女閑聊錄》,作家林白謙卑地傾聽大地敞開的聲音、接受民間的地氣,及至今年出版的《北去來辭》,這種敞開已經表現得直接而急不可耐了。

        《北去來辭》中有一個場面讓我久久難忘:主人公海紅一家去吃年夜飯,一家三口大年夜走在寒氣凜凜的街頭,尋找可以完成“吃年夜飯”這樣一個任務或儀式的地方,每個人都心不在焉:男主人道良吃什么館子都不舒服,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女兒只感興趣漢堡之類的快餐,還急著回家看動畫片;而海紅也只是覺得作為女主人,她不得不張羅這頓飯而已…… 

        垂頭喪氣中海紅問自己:為什么不自己做,那樣豈不是更有聲有色?小說由此進入了它慣有的反思層次:“做一點家務被認為是浪費時間,生活都是庸俗的,唯有精神高尚。還有功名,所謂榮譽,這一類骨頭才值得去啃。這樣的日子是活生生被自己搞壞的,過不好年實在是活該。”這樣的叩問和自省不請自來、遍布全書,而作為樣本的海紅,她的經歷無意間就成為一代人生命歷程的注解:出生于特殊年代,有著不安定的童年和解壓后亢奮的青春,因此更重視內心生活與現實的強烈對峙。在作為青年詩人的歲月里,海紅內心火焰在亂躥,生命里的核心詞匯是“超現實”:“現實是庸俗的,日常生活是臭大糞。她要超越現實!……人間煙火,視而不見。”她在為自己制造的世界中,步步退縮,而現實卻步步緊逼,從婚姻、情感,到生存,到與父母、女兒的關系。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切都向與她意愿相反的方向疾馳而去,她焦躁、掙扎,尋求突圍,卻又不得不妥協——就像她最終與丈夫離婚,卻又不得不依舊住在一起,甚至心理上還依賴著日漸衰老的丈夫。小說帶我們穿越了近三十年種種的社會變化,卻沒有絲毫懷舊的氣息,女主人公一步步走下來,越來越有氣無力又心有不甘。

        此時,知識分子海紅在我面前,既是一個活生生的女人,又是一個符號,它承載著對于1980年代以來知識分子的某種先鋒精神的反思,它是雙向的,一面指向社會——是誰粉碎了他們的夢想?一面指向自身——那個夢想中有幾多可愛又有幾多虛妄?這些反思占據了小說的每一個角落,它甚至使作者本來已經寫就的《銀禾簡史》消失在《北去來辭》中。銀禾的故事退居其次,但這并不意味著它不重要,它是海紅精神史的重要對照,它展示了知識分子之外的一個世界和生存狀態,這個世界泥沙俱下、藏污納垢,但也如淤泥一樣滋養荷花,人的精神卻是健旺的、有力量的。作者不乏理想化地塑造了銀禾(包括她的女兒王雨喜),恰恰讓海紅看到在自己越來越封閉的世界之外,還有一個那樣豐富多彩、活力無限的世界,當代社會生活的紛雜、精神世界的蕪亂由此進入《北去來辭》。

        當下社會的精神圖譜?

        “我們的海紅,在上個世紀80年代深受熏陶,追趕各種源源不斷涌來的西方理論和主義,興奮兮兮氣喘吁吁的,只要是新鮮的,樣樣都是好的。喜歡現代派(這個詞在1980年代代表一切新玩意兒)……但是海紅的薩特始終沒有出現,她總是受到挫折……原來,偶像不過是神話一樁,原來,偶像千瘡百孔。忌妒、傷害、謊言,種種不堪像蜂擁而至的白蟻,嘎嘎嘎,偶像一下就被蛀空了,轟然倒地。”(《北去來辭》)

        這是一個典型的“生于”1980年代的知識分子,但林白沒有給海紅任何成功的機會,哪怕是短暫的輝煌都找不到,如同格非的《春盡江南》。兩部小說都是對于當代社會成功人士(包括文化界)、對上世紀八十年代懷舊風氣的巨大反撥。小說中關于一代知識分子的反思,針對的核心是被政治權威消滅、又在上世紀八十年代重新建立起來并且越走越遠的“自我”的反思。海紅曾自問:“為什么會缺乏現實感,因為狹窄。因為內心綿弱。因為不愿自我承擔。”從銀禾的經歷中,作者也有這樣的感嘆:“你們只在電視、報紙和網絡中見到,那離你的生活是多么遠啊,隔著千里萬里,甚至,是一顆星球到另一顆星球的距離,如果不關你的痛癢,那就更遠了。但是這個史銀禾,她就在那些污泥濁水滾滾洪流中。”

        在高蹈的、潔身自好的“自我”中,海紅們反而迷失了自我。在煙塵滾滾的現實中,海紅們不但看到了“自我”的怯懦、封閉,還感受到它的局限和無力。然而,倘若連“自我”也可以輕易地放棄,那么“我”存在的價值和意義又在哪里呢?

        海紅徘徊在十字街頭,社會急劇變化,越來越遠離八十年代的精神語境,他們正在被新的意識形態所拋棄,由精神的高蹈到跪拜世俗,大多數知識分子都難逃這樣的精神路數,但海紅顯然不甘于此,卻又束手無策。小說下半部分對于情感和婚姻的態度最能說明問題。婚姻束縛了她,可是她有能力反抗嗎?單位解散重組時,海紅的無望讓人心酸:沒有人可以幫她找工作,丈夫老了,女兒還小,自己身體又不好,現實再險惡也得咬牙撐著……或許作者不曾有意識強調,然而我卻分明感覺到,一個過了中年的女性與超現實主義的年輕詩人完全不一樣的心緒,整本《北去來辭》如同一個過了中年的女性的嘆息。

        當然,作者通過她的眼睛、身體、心緒去搜集了中國社會的精神碎片——從道良那種固守烏托邦信仰又對現實無比失望的人,到“90后”冷漠地面對社會和世界的心態,以至文人圈的種種虛浮……《北去來辭》是一個開放的文本,容納了很多精神的碎片、社會生活的飛絮,從中能夠看出作者的一些野心——她似乎要為當下社會繪制一幅精神圖譜。但轉念一想,又不對,書里的一切都是碎片,都是作者的實感經驗,這里并沒有宏大完整的敘述,也并不企圖回答什么或解構什么。作者靠的是一種天然的敏感和直覺,它們正像一根根針扎在了時代的神經上。

        不斷打開的自我

        林白令我欣賞之處在于:當不少“著名作家”仍然沉浸在志得意滿的寫作中時,林白卻敢于讓自己去現實的泥沼中跌打滾爬,通過《北去來辭》來表達困惑、憂慮,去追尋和反思。“反思”一詞寫起來何其簡單,但不是所有的作家都具備反思的意愿和能力。更為難得的是,林白不是想明白了才寫《北去來辭》,而恰恰相反,這是她想不明白的結果。她不是在指點什么,而是坦然地展示了自己的迷茫、無力和掙扎的狀態。

        我們常常有所謂“反思歷史”的說法,我不排除作家的洞見、歷史意識和理性的穿透力,但也經常失望地看到很多“反思”不傷皮毛、不經心靈,最后流于空洞。林白將顯微鏡對準了自我,她不讓“自我”在歷史的海洋中漂浮起來,而是緊緊地抓住她,讓她有自己的體溫、音調、情緒和意志,從這一點而言,《北去來辭》與《一個人的戰爭》時代仍然一脈相承。然而,那個世界相對封閉,不乏矯情,而今是不斷地打開。當然,自我也是歷史意識的產物,不過,對于文學而言,這種感受的真實要遠遠比真理的正確有意義。

        讀完此書,我曾問過自己:這算長篇小說嗎?它龐雜,斑駁,不穩定,敘述多樣化,或許更像海紅的思想札記,或者說是林白的思想札記。我也特別能夠感受到作者那種不得不說的傾吐欲望,或許在藝術上,這不能算是完美的作品,但這是作家林白的自我反思之書。她一定是意識到什么了,才有了這樣的表達。多少年后,林白的研究者一定是通過這部作品去打開她的世界的。

        周立民,文學評論家,現居上海。

      網友評論

      留言板 電話:010-65389115 關閉

      專 題

      網上學術論壇

      網上期刊社

      博 客

      網絡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