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是不大喜歡對作品進行自我闡釋,我覺得這種自己的闡述會限制讀者的閱讀和理解,何況我與這部剛剛出版的作品距離是這樣近。太近了,反而不容易看清一些東西。
概言之,創作談是我感到為難的一類文章。只有在很少的時候,我覺得似乎要說上那么幾句——關于時代、歷史、世界、自我、人性、欲望,城市和鄉村……但忽然又感到,那要說的一切已經被我剁碎之后揉在書里了,這樣一想,不如就算了吧。
希望我的書和讀者之間有一種神秘的聯系,所謂“詩性”,我認為絕不是“詩情畫意”之類,而是,在感知上有一定的不確定性,有充滿歧義的可能。
如此,在創作談中剩下的就只有談談寫作的過程了。
2007年寫完《致一九七五》之后,我覺得自己再也不會寫太長的作品了。我想寫詩,寫短詩,然后把上世紀80年代以來的詩作集成一本小冊子。但僅僅過了兩年,我按捺不住又再度動筆寫了起來。一年之后,我寫成了一部被我命名為《銀禾簡史》的長篇初稿,16萬字。這時候正好有一個機會到埃及去,我扔下這部長篇稿子,一次都沒有再讀就興沖沖地動身了。
在紅海住宿的那個夜晚,月圓海闊、天風浩浩,我忽然決意給這部長篇增加一些東西。這個念頭一出現,海紅這個名字即刻從虛空中咚的一下掉在我面前,仿佛是我早已熟悉的一塊石頭。我興奮起來,打算一回家就撲到初稿上,推倒重來。在我的寫作經驗中,興奮是第一要素。我估計,再有半年時間,我的長篇新稿就可以完成了。
但是曠日持久。中間坐了幾趟飛機,我真怕自己從天上掉下來啊!每回出發的前一天,我總要把手頭的未定稿發一份給我的出版人隋麗君女士,似乎這樣能使自己略為安心。我從北京到武漢再到廣西北流,隨身的包里一直放著我的紙質筆記本和筆,以便把紛沓而至的念頭記在紙上。就這樣,這部長篇把我越來越緊地箍在了它身上。我沉浸其中,對海紅這個后加人物的興趣漸漸超過了銀禾,她的失眠、漂浮、糾結、迷亂,她的神經質和自我審視、她的日漸凋謝以及自我更新的企愿……這一切,是那樣地一次次逼近我。我不停地倒騰她的前世今生,以至于一再延宕。
我已不記得一共改了多少稿,沿著海紅的足跡,我看到這部長篇達到了現在的體量,這是我動筆之初未曾想到的。而海紅也最終成為這部近40余萬字長篇的第一女主人公。我看著她,仿佛看到了自己。
個人經驗是這部書中至為重要的內容,這意味著,除了我把自己的個人經驗給予書中的人物,同時也必須為書中的人物找到屬于他們的個人經驗。
個人經驗是一種實感經驗!皩嵏薪涷灐边@個詞匯是我從一本書中看到的,我一下十分喜歡,實感——具體、鮮活、生動、豐富,不可以被理論、觀念所充分涵納,在虛構性和創造性作品中,它給作品帶來不可化約的品質,從而使我們不至于淪為觀念的傳聲筒。充沛的感性體驗(而不是某種“高于生活”的理論)是我多年來不竭的源泉,在《北去來辭》寫作的漫漫長途中,我再一次憑借著它,前所未有地,寫出了自己在這個時代的百感交集。
對我來說,這是一次有難度的寫作,從未有過這么多的人物,如此深長的時間來到我的筆下,我也從來沒有如此地感到自身和人物的局限。我的筆記本寫滿了6個,還不包括只寫了半本的那另外兩個。我不斷地增添內容,同時謹慎地刪去一些篇章。我還神經質地一再給這部長篇以新的命名,但每次命名又都覺得不甚滿意。定稿最終刪掉了許多——有十幾萬字被廢棄了;書名也從在《十月》發表時的《北往》變成了《北去來辭》。雖然有的朋友不喜歡現在這個題目,但我一意孤行。3年來我有時堅定,有時猶疑、徘徊,但始終感到內心還是滿溢的。
我竭盡所能要讓海紅突破她與現實的疏離感,同時希望自己也能找到與世界的真切聯系,若非如此,人的存在怎能夠真確?我越來越意識到,一個人是不能孤立存在的,必與他者、與世界才能共存。真希望一直走在一條遼遠的漫漫長路上,做一個與天地萬物風雨同行的人。
世界到底廣闊,除了人類社會,還有大自然以及深遠處的宇宙。對于人類面臨的種種困境,我常常心懷憂慮。不過,一個“90后”女孩對我說:如果人類被自己折騰滅絕了,那說明這個文明已經腐朽,就讓它滅絕好了,肯定會有新的文明誕生。
寫完《北去來辭》,感到自己身上出現了一個更有熱情的寫作者,感到有一處源泉正在被自己撬開,感到自己更健康、更開朗、更無視失敗。(林 白)